第二百二十五章百妖孤初识人世间天地劫不敌
那天夜里，青华带着梼杌去了八仙居，去看紫阳花海。 越鸟说过，青华的芳骞林里有百十个花园，各个美不胜收，可梼杌不懂得什么叫做“美不胜收”——她生于世间，世间却容不得她，她从一出生就只见过昆仑看不尽的白雪，她没见过麻雀，也没见过海。 那天夜里，梼杌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美不胜收——紫阳花有十几种颜色，八仙居里，枝头群芳争奇斗艳不说，就连溪水石潭里都浮着一簇簇的落花。 万朵紫阳花浮在溪水石潭上的盛景，除了青华的芳骞林，世间只怕绝无仅有，一处山水，曲折深邃，尺寸石潭，花生水中，那样的奇景，梼杌若非亲眼所见，只怕就连做梦都梦不到。 “好美啊……”梼杌喃喃道。 望着梼杌，青华突然理解了从前越鸟的满口道理——百妖困在昆仑两千五百年，原本应该灰飞烟灭、神身俱消，可它们不死的怨气却化作了梼杌。世间万物，不分贵贱，一个生命既然诞生于世间，就有权利看尽天下花开花落，潮起潮落。可梼杌不同，她是百妖遗孤，逆天而生，她从没见过世间的花草雪晴，美丑善恶。 梼杌不是越鸟，她不怕睡在花间引人议论，不怕和青华同林而卧让人笑话。紫阳花真美啊，那么多的颜色，错落有致不分你我，梼杌只看了一眼就再挪不动步子，她躺在花间的石凳上沉沉睡去，此夜此梦不由天，就算是青华近在咫尺她也不在乎。 青华居高临下地看着梼杌，她那张和越鸟一模一样的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放肆和怡然自得。越鸟自小归灵山，在观音大士膝前长大，从小到大，越鸟的一举一动皆尊正道、修大德。事到如今，托梼杌的褔，越鸟才终于有了这样放肆恣意的一日。 天下机缘，凡夫俗子无非管中窥豹，就连青华这样位居六御的神仙也只能猜个大概。越鸟乃凤凰后裔，佛祖亲徒，她被灭世巨妖梼杌夺身，这怎么看怎么像一桩冤案。然而事实却与所谓的“正道”背道而驰——越鸟修道叁千年从未行差踏错，可命数却不许她善终，在阴差阳错之下，她被梼杌夺身，可她却由此破天荒地收获了平静和自在。 因果二字，鬼神难测，天数无常，且算且失，说的就是如此。 回鸾叁月，越鸟终于养回了身子，梼杌只是略略学了些越鸟的样子和做派，妙严宫里上下却都将她错认为了明王，合宫自青华之下皆事事依她，如此甚好。 当年即便是越鸟断脊都未曾受此大难，青华心中内疚无比，因此，他纵容梼杌上房揭瓦，火烧血莲，一切的面不改色背后，都是他深种的内疚。 青华已经很久没见过越鸟了，他不知道越鸟会不会就此与他恩断义绝再不相见，可他深爱越鸟，即便越鸟从此与他两别，他也不会改变心中的决定——越鸟一定要活到焚风大劫那天，到了那个时候，有他和梼杌不计生死地为越鸟挡灾，越鸟一定能活下来的。 回鸾以后，青华噩梦不断，从前他总是梦到越鸟五花八门的死法，后来他开始梦到焚风了——他梦到他死了，越鸟还活着；梦到他和越鸟都死了，梼杌还活着；也梦到他和梼杌都死了，唯独只剩下越鸟活着。 这些梦换做别个都少不了要嫌它晦气，可对于青华来说，这些都是美梦，只要越鸟能活下来，他怎么都是好的。 再后来，青华就不睡了，他在西稍间夜夜打坐念经，从前他一心想投入灵山为越鸟建功，换得越鸟位列诸佛，如今越鸟避而不见，他却真心实意地觉得只有佛经能够安抚他那一颗惴惴不安的心。 “尔时，世尊处于此座，于一切法成最正觉，智入叁世悉皆平等，其身充满一切世间，其音普顺十方国土。譬如虚空具含众像，于诸境界无所分别；又如虚空普遍一切，于诸国土平等随入。身恒遍坐一切道场，菩萨众中威光赫奕，如日轮出，照明世界。叁世所行，众福大海，悉已清净，而恒示生诸佛国土。无边色相，圆满光明，遍周法界，等无差别；演一切法，如布大云。一一毛端，悉能容受一切世界而无障碍，各现无量神通之力，教化调伏一切众生；身遍十方而无来往，智入诸相，了法空寂。叁世诸佛所有神变，于光明中靡不咸睹；一切佛土不思议劫所有庄严，悉令显现。” 在沉睡中，梼杌翻了个身，她睡得极好，黑暗中似乎有佛音萦绕不绝。 梼杌当道，青华避之不及，他登凌霄殿议政的日子突然多了起来。然而眼下天庭都以为他得了如花宝眷，又有谁肯体谅他的辛苦和难熬呢？ 苦不堪言，这四个字说的就是青华此刻的处境，然而他却始终不能将梼杌这样一个重担放下不管，即便于此同时，他还在经历痛失爱妻的苦。 青华好想越鸟，想她的温吞软语，想她的温柔体贴。青华万年之寿，前述了了，他所有的快乐都是越鸟给的，可越鸟如今不愿意见他——也许她是恨血咒狠毒伤身，也许她是想就此与他诀别，越鸟的心思他猜不透，他只知道他想越鸟，想的肝肠摧断。 那一天，青华在妙严宫里遍寻梼杌不着，九灵说梼杌在清波池，青华马不停蹄赶往清波池。可等他到时，却只见梼杌在接天莲叶中的独木栈道上睡得正香。 梼杌无牵无挂，可她总算还记着越鸟的教导和托付，今日她躲在清波池抄经，抄的是观音心经，她原本想抄十份的，无奈她抄着抄着就睡着了。 独木栈道上，梼杌在经幡中沉睡，青华有心去推她，唯独怕男女授受不亲，想要踢她吧，却又怕折辱了越鸟的尊贵。最后，青华在梼杌叁步之内席地而坐，口念佛言。 “起来吧……” 梼杌大梦方醒，左脸颊还粘着一册观音心经，可见了青华她就心生不爽——这个老神仙什么地方不好去？何必要来扰她清梦？ “你干嘛啊！我正梦见吃肘子呢！” 前日里毕方来禀，说这些日子越鸟似乎长了些，再不似从前单薄了。梼杌一日五餐，餐餐大鱼大肉，越鸟如何能不长？可青华却觉得如此甚好，越鸟自从再入妙严宫就形容枯槁，如今她能长些，青华也可安心了。 “你想吃肘子何必做梦？这妙严宫里何曾缺了你的吃食？只要你安排下去，难道我合宫还有敢不敬你的地方吗？” 青华言之凿凿，梼杌自知理亏——妙严宫侍奉她十分尽心，她也实在不舍得责难这里的宫人。清波池里，青华和梼杌面面相觑，最终是青华先开口了。 “本座传你一大乘法门，此法与众不同，你若想学，就快快学来。” 梼杌不是傻子，她知道越鸟无有来日，也知道青华造化齐天有的是本事，事到如今她寄人篱下，能多学些本领有百利而无一害。然而青华打坐的法门和越鸟如来都不同——彼时青华望着眼前的一朵莲花，对着梼杌说道： “你看这池中的鱼儿和莲花，想想你和它们有何不同。花开花落自有时，你有自己的宿命，宿命虽然是天地所定，可你却依然是你。“ 打定了主意不肯开花的仙草，无论天地如何供养都照样无有所出，这就是天道，满天的仙佛并非全知全能，他们多的是疑惑不解。梼杌若是怨念不减，大可拉着越鸟就此与天地诀别。然而她的命是属于自己的，谁也抢不走，只要肯放下一切，从今往后，梼杌大可快快乐乐，不顾众生，只顾自己的生死。 在青华的提点下，梼杌打坐念经——世间多的是无情，天数难相抗，就连越鸟这凤凰后裔也无可奈何。她是百妖遗孤，天地不容之辈，可她与一花一树何异？花儿们春生冬灭，她也是如此，万事万物都有生有灭，她远远算不上奇葩。 清波池里一片沉默，青华合掌念经，在他身边，梼杌也陷入了冥想——如果一切皆是命中注定，她又何必要恨青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