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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清持轻咳一声,低声道:麻烦让一让,我是翰林院编修、清流书坊坊主嵇清持,我要到前面去看看今天的邸报。 众人正在激愤上头之际,都恨不得把邸报抢过来仔细阅读一遍,但是事有轻重缓急,人有先来后到,他们急着看也得遵循秩序,这都跟这儿围了半天了,还得仰仗着里面的义士读出声来,借光听一听。 这时候,突然有个新来的要往前挤,搁谁身上都受不了啊。 别挤了,我还是武英殿大学士、国子监刻坊坊主呢,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都得排队! 啧,什么素质,想看不早来,扯什么出身高贵!这京州城,天子脚下,一块牌匾砸下来,五个里有四个朝中有人,什么翰林院编修,一个闲职罢了! 嵇清持: 这帮刁民! 嵇清持挤不进去,只好站在外面,听那位榜下的青年书生继续朗读。 还有这一篇,就更新鲜了,试论四民:士农工商,哟,还是按照八股体例写的,真是厉害,万物皆可八股文。咱们看看写的是什么。那青年书生大声读了出来。这篇文字满是之乎者也,各种引经据典,读起来十分佶屈聱牙,幸而那名青年书生每讲一句,都会拆开来解析一遍,如同自带释义的文选,听众听着倒也明白晓畅。 这篇文章的出发点很是宏大,从源头讲士农工商的历史源流,从管子的四民基石说,再到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再到国初的商贾归贱籍,梳理了一番,最终得到一个结论,士农工商的等级制度不可以变更,否则就会造成国家的动乱,而某些小说之中描绘了商人家庭奢侈享乐的生活,使清清白白的良民百姓们羡慕商贾之家,破坏了淳朴的社会风气,年轻人容易被这种逐利的社会风气影响,将来就会放弃寒窗苦读,去选择一条看起来光鲜的商贾之路,这就是在害人前程。 嵇清持一开始还在怀疑,是不是凌霄书坊发文章回应他前日里精心策划的邸报十篇,这会儿听到这篇文章,他竟然觉得很有道理,写的很好,文从字顺,论据充分,竟比他手下的那些鹰犬文人还要厉害,不知道是哪个才子写的,如果能笼络到自己手下,想必是如虎添翼。 只是,嵇清持听着顺耳,在其他人那里,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呸,现实如此,还不让人写进小说里么! 难道小说里不让写了,现实中就不发生了吗? 分明就是掩耳盗铃!商贾之家多么富庶,还用得着一个小说来告诉我们?难道我们平时不是生活在这个京州城里吗?运河码头上的商船,九座城门出入的车马,随便看一看就知道商人过得多滋润了,难道小说里不写,我们就看不见了吗? 这个社会正在发生变化,人们能感觉到这种变化,不说好,或是不好,变化实实在在地发生,这时候,道学的大棒打下来,否定描述这种变化的文字,却对现实中实际的变化装聋作哑,能不引起人的逆反心理么?大家又不是生活在空中楼阁里! 大家越说越气,群情激愤之际,开始意动,准备大破其财,凑也要凑齐十两银子,去买那本假道学的照妖镜《绣像本第一奇书》! 等等,嵇清持实在站不住了,他必须说点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篇文章说得很有道理么? 众人回转头来,都瞪着嵇清持,为什么嵇清持一开口,他们就能嗅到一股浓浓的白莲味儿,对了,前日里邸报上的十篇文章里,也有一篇文章是这种口吻,当时还没品出什么,现在听到真的有人亲口说出了这样的话,他们都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出自《神童诗》,前两句,大家可知道是什么吗?嵇清持稍稍摇晃了一下脑袋,吟诵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文章千古之事,是用来载道的,不是用来写实的,为什么现实中发生了,文章里就要有?这完全是没道理的事,文章,文字成章,但凡是成篇的文字,就应该以教人向善为己任,而不是现实中有什么腌臜事,都要事无巨细地描写进来。 嵇清持每次讲学,都站在清流书院高高的讲坛之上,享受着芸芸学子的瞩目,他已经习惯了被目光包围,习惯了在说完大道理之后接受众人钦慕的仰视。他甚至会在一段话说完之后,进行漫长的停顿,用这些沉默的时间来观察听众,等待鼓掌声热烈地响起。 但是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未免有些太长了 嵇清持抬眼看向榜房前的读书人,却发现这些人都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他。 假道学吧?一个人先说。 就他说的那些,写成小说,还能看吗?另一个人问道。 文章关小说屁事,搞你的八股文还不够吗,还要搞小说!一个红面膛看起来脾气就很爆的京州大爷忍不住爆粗口。 你们不能这样说,嵇清持有点恼火,但是一想,这些都是愚民,愚民,什么都不懂,需要教化的那种,小说也是文章的一种,虽然是小道,但是也不能胡说八道,你们知道这本《绣像本第一奇书》里都写了点什么吗?一个商人是怎么通过行贿上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