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碧落刚拿起梳子,就听到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晏映从铜镜里看到绵绵低眉顺眼地走过来,给她行完礼后,就走到床边开始收拾床铺。 诚然她是侯府下人,但晏映嫁进来之后,她是第一次过来伺候人。之前听闻她曾是宫中女官,晏映心中多少有些别扭,所以也不会刻意招她进来服侍。 绵绵翻开锦被,在干净的褥子上扫了一眼。 “你从前是在宫里伺候太后的,我怎么好让你做这种粗活,清月!你来把床铺收拾了,该洗的拿去洗。”晏映转过身,叫外间摆饭的清月,清月放下手里的活走进来,那绵绵已经抱了满满一怀被褥,冲她笑道:“奴婢既然已经入了侯府,夫人就是奴婢的主子,奴婢怎敢挑剔主子呢?” 晏映看着她,眸光微闪,脸上却笑得灿烂:“那就辛苦你了,我嫁过来,身边的碧落和清月用着最得力,可能冷落了你,等相公回来,我跟他商量一下,看看是不是将你调到前院去,还照往常一样服侍相公。” 碧落皱了皱眉。 绵绵却摇头道:“奴婢入府便一直在栖月阁,这里都熟悉了,两个妹妹若是有哪里不懂的都可以问我。前院那边,寻常人是不能过去的,大人对府中下人管束很严格,前院还养着客卿,都没有女侍。” “是这样啊,”晏映睁大眼睛,好像有些惊讶,“那你就还留在这里吧。” 绵绵顿首,抱着被褥退下了,人走后,碧落扶着晏映的肩给她梳头发,嘴巴撅得老高:“小姐,你也太没有防备了,怎么能把这么危险的人往大人身边塞呢,若她是个不老实的,惦记大人怎么办?” 碧落知道得不多,有此顾虑是正常,她是晏映的丫鬟,当然事事为她打算,晏映却是不甚在意,倘若绵绵有胆量爬床,先生也不一定能收得了她,毕竟先生…… 而且她入府这么长时间,是先生身边最近的女侍,要真有这心思,早就显露出来了,何必等到她嫁进来呢? 晏映虽不至于担心,但自己的小心思却是有的。 “我倒是不害怕她惦记爬床,只是她身份太过特殊,留在栖月阁有什么好呢?”她曾以为绵绵是太后派过来监视先生的眼线,先生位高权重,不被太后猜忌是不可能的,可若真是这样,听到晏映说要送她去前院时,不该那么冷静才对。 晏映想不透这其中深意,索性不再庸人自扰,洗梳过后,她在外间吃了早午饭,碧落把管事清点的贺礼单子递上来,一脸茫然:“奴婢把册子翻遍了,也没看到原二公子的贺礼,五军都督府倒是有来送礼,只不过送的是一尊开过光的送子观音,奴婢去看了,没有什么羊脂玉的手把件。” 晏映转头看她:“怎么可能?” 原随舟虽然性情张扬喜欢捉弄人,但这种事没必要骗她吧。 碧落也十分不解:“是真没有,不然夫人看到原二公子时再问问,是不是准备了,但忘记送了?” 晏映转头一想,好像也有这个可能,原随舟时常迷糊,是个马大哈,说不准就是忘了。 “那你也再去管事那看看,以防万一,再清点一遍吧。”晏映吩咐,碧落领了命,要去传话,刚要踏出门槛却被晏映叫住。 晏映低头想了想,去东次间的书房写了一封信,脸颊红红地交给碧落,亲自嘱咐她:“让门房把这个交到二弟手上,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普通家书,千万别让爹娘知道,要直接给二弟,知道了吗?” 碧落也不问信上内容是什么,左右两人是亲姐弟,传递书信是没事的,何况两府挨得这么近,这躺差事简单,她轻松应下,出门办事去了。 因为清月之前的谈吐,晏映对她有些警惕,这种要事便不敢交给她,可是平日里相处,晏映又觉得清月是个好姑娘,只是心中藏着秘密。是秘密还是伤疤,她也不敢妄下定论。 当初在破庙旁救下她时,她那副模样,看在人眼里是真心疼。 晏映还是希望清月能亲自找她说。 午后日光暗淡,风有些大,碧落跑回来时带了一身寒气,搓着手在暖炉旁取暖,兴致勃勃地看着晏映,嘴不停下。 “夫人,今日我出去,听说外面发生了一件好大的事!京城里都在议论呢!” 晏映抱着汤婆子,为先生给她的那件狐裘抚平褶皱,动作甚是怜爱,也没太在意碧落的话,随口一应:“嗯,什么大事?” 碧落暖了手,颠颠跑过来:“说是魏王殿下,找到了昭武帝失落在外的皇子,身份确凿可信,只是是个傻子,太后娘娘听说后,立马将那个皇子召进宫了,说是要封王呢!” “又是流落在外?”晏映停下手上动作,狐疑地转头看着碧落。 不怪她加个“又”字,只因当初继位的昭文帝赫连珏也是昭武帝流落在外的皇子。 昭武帝本来立过一个太子,是郭皇后所出,深受宠爱,可惜后来卷入了谋逆案,昭武帝听闻京中巨变从边境赶回去,太子已经饮下鸩酒无力回天。太子虽犯大错,昭武帝却顾念最后一份情意,仍将他按太子之礼下葬。 但从此后,大胤就没有可继承大统的皇子。 景和十五年,在后宫一手遮天的郭皇后病逝,昭武帝突然从南禹接回来一个少年,并称是自己的血脉,便是后来的昭文帝赫连珏。民间都传言,是郭皇后善妒,残害昭武帝身边的妃子,才致使赫连珏流连在外多年。 晏映虽然也不知道这究竟是不是真的,若那人身份属实,现在突然被召回京城,显然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 幼帝本就根基不稳,太后垂帘听政,私下里反对的声音也不少。 微妙就微妙在这个找回来的皇子是个傻的……按辈分,他是幼帝的皇叔,倘若是个头脑正常且胸怀沟壑的能才,幼帝的皇位便岌岌可危。 而这个人,好巧不巧还是魏王找回来的。 晏映收起心思,眼珠一转,起身将汤婆子放到碧落手心里,自己披上狐裘,又把汤婆子拿回来:“走,去前院。”不懂的事,向先生请教或许会更好,只是不知先生会不会告诉她。 晏映刚赶去前院,正巧看到了才刚回府的谢九桢。他应是刚刚下朝,身上还穿着紫色补服,沉敛庄重。晏映站在廊下,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原随舟,另一个不认识,身着白衣怀中抱剑,有点像江湖上的侠客。 谢九桢先看到晏映,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原随舟。 原随舟被看得莫名其妙,但他也很快就发现了晏映,眸中一亮,却也不敢越过先生上前,偷偷跟晏映挥了挥手。 晏映走下回廊迎上去,本来要跟先生行礼,一看到原随舟的动作,黛眉微耸,紧了紧狐裘毛领,抬头看他:“你那日是不是忘了送礼了?我让人找了好几遍,也没看到什么手把件。” 原随舟眼睛一立,横道:“不可能!” 随即又萎靡下来:“不可能吧——嗯,我想想,我没送吗?我记着我送了呀,怎么会没有呢?要不我回去再找找,你也再找找?” 旁边那个白衣男子看得一愣一愣的,想不明白原随舟怎么跟侯府内眷如此熟悉,便推了推原随舟:“这是……” 原随舟性情耿直,从来没那些个弯弯绕绕,更没注意别人的眼色,刚要开口介绍,谢九桢忽然拉住晏映手臂,将她往后拽了拽,淡淡睇了她一眼。 晏映立刻绷紧身体,眨眨眼睛低头退到他身后了,原随舟终于留意到两人动作,发现自己多有不妥,便悻悻地摸了摸鼻头,恭敬向她行礼:“师母。” 原随舟比她还年长一二岁,这声“师母”听着让人浑身不舒服,说罢那个白衣男子也颇为震惊,震惊过后不忘紧跟着行礼:“师母!” 晏映不想被这么叫,偷偷撅嘴看了看冰川一样的先生,谢九桢终于开口说话。 “你若参加武举,便是天子门生,今后不必再叫我先生了。”他语气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陈砚时将头压得更低了:“先生知遇之恩,学生无以为报,不论将来如何,先生永远是先生。” 晏映偷偷张望他面容,细细观察,忽然灵关一闪,这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陈砚时,是陈氏族人,当年翠松堂进学,他只学了一月有余,听闻是陈氏族中不受宠的庶子,主母厌恶他,便强行让他停了学,当时堂下议论过很长时间这件事。 晏映怕被认出来,便又往谢九桢身后躲了躲。 谢九桢突然回头:“你先去揽月轩读书。” 晏映一怔:“那你呢?” “先生要让砚时跟鸣玉比武!”原随舟欠欠地插了一句。 谢九桢顿了一下,随即向她点了点头,眉头微不可闻地皱了皱。 晏映张了张眼睛,一听这话,双眸立时变得光彩照人,她兴奋道:“比武?我也想看!”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半小时,我自罚三杯,你们随意。 → 第19章 美人坏。 晏映瞪着一双求知若渴的大眼睛,双眸像碧蓝如洗的星空一样,让人不忍拒绝。 但谢九桢还是不为所动:“进去。” 晏映有些失望,先生的语气向来都是不容置疑,她却还想再挣扎一下,手从温暖的狐裘里伸出来,捏住谢九桢的袖子,鹿眼水漉漉地看着他,轻轻晃了晃他的手。 谢九桢完全将她挡住,背后的两个人都看不到晏映的动作,因为看不到,就更引人遐想。陈砚时虽然知道先生已经娶亲,却没想到新夫人这般娇俏可爱,不说话时不可方物,一开口让人骨头都软了。 先生那样不解风情的人,可能招架得住? 陈砚时不禁为这个小小的师娘捏一把汗,心里多了几分同情,唯有旁边的原随舟像是猴儿似的,不住地踮脚张望,想要看清两人到底在干什么。 谢九桢一直没说话,晏映也不知道他吃不吃这一套,心里有些没底,可又实在想跟去,便只能装得更可怜些,声音压在细嗓里,娇娇柔柔的,求他:“先生,就让妾身跟去看看吧……” 后面两人都听见这句话了,对视一眼,又赶紧移开,一个红着脸摸耳朵,一个抱着剑假装咳嗽。 谢九桢看着眼前垂下头的人,压低了声音,听着有几分暗哑:“你以为这样对我有用?” 晏映一激灵,感觉先生语气中的危险,赶紧放开他的袖子,乖巧地退后一步,看着脚尖,心有不甘地摇了摇头。 谢九桢看了她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走过去牵起她的手,转身向前走:“走吧。” 那声音听着多少有些无奈,晏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先生拉着向前,心里满是疑问,所以这套对先生其实是有用的是吗? 陈砚时和原随舟也紧忙跟上。 定陵侯府西侧有个练武场,鸣玉早早就在台上等着了。寒冬草地无新绿,看着一派萧条,还好晏映披了那件狐裘,手里怀抱着汤婆子,倒是没有那么冷。她目光炯炯地看着上头,注意都被两人吸引去了。 陈砚时带了兵器,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好剑,他常常怀中抱着,定是宝贝得很,鸣玉却是赤手空拳,只一个人抱臂站在那边,胸有成竹。 陈砚时大方地笑了笑,并没有觉得鸣玉此举是在羞辱他,反而恭敬地向他抱了抱拳。 双方见礼过后,陈砚时一改嬉笑的态度,先发制人,飞速执剑上前,鸣玉眼睛都没眨一下,侧身一偏,便轻而易举躲过这次攻击。 晏映看得认真,虽然平时不太喜欢鸣玉,也总忍不住为他叫好。两人战斗虽然胶着,但她能看出来鸣玉始终游刃有余,应该是借比武刺探陈砚时的实力,还忽悠得对方觉得他们是旗鼓相当。 “先生今日朝堂上可顺利,朝臣们对武举制反应大吗?”打到一半时,晏映忽然张口询问谢九桢,视线却不离练武场。 谢九桢偏头看了看她,眼中没有惊讶,反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欣赏:“你怎么知道?” “突然复辟科举考试,士族一定会群起而攻之,很难施行下去,遇到的阻碍也不会少。有一个折中的法子,就是先推出武举试水,虽然也会遭到阻拦,但一定没文举反应大。先生让鸣玉来试陈砚时,是把武状元的头衔压在他身上了?” 洛都名门世家多年来安逸享乐,抵触用兵开疆拓土,若不是南禹内部也混乱不堪自顾不暇,两国边境也不会相安无事这么多年。无人愿意从武打仗,军中职位多有空缺,士族之人都不愿揽这样的责,若开武举,不会直接分割他们的利益,所以的确是个折中的好办法。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一定也会有人知道,一旦开了这个口,大胤局势便会一发而不可收。若给寒门兴起的机会,士族衰落便是必然,因此武举试水只是相对来说阻碍小一些,但也没那么容易。 陈砚时的身份就非常巧妙,他并非出自寒门,但他因为各种原因,也不受家族荫恩,很难在洛都出人头地,对于他这样家族不受宠的庶子来说,武举是一个很好的出路。 “你平日里无事,都是在想这些?” 谢九桢忽然打断她的思绪,晏映回过神来,不知先生是在肯定还是在否定她,大胤对女子多有束缚,除却内宅之事一概不允许插手,像太后那般已是特例,若不是新帝年幼,也万万轮不上她。 她大概是跟先生学了三年,有些得意忘形了,自从恢复晏映的身份,直到嫁过来,身边总是有人提醒她的身份,连先生也总是时不时提点她。 听到身边没有声音了,谢九桢偏过身看了看她,见她低垂着头,怏怏不乐地摆动袖口,就像在翠松堂藏书阁的那个耳房时一样,被戳穿了身份,就这样沉默不说话。 他皱了皱眉:“我训斥你了?” 晏映猛然抬头,然后晃了晃脑袋。 “那你委屈什么?” 晏映垂眼:“我怕先生不喜欢我跟你说这些……” 谢九桢看着她,感觉像个小猫儿一样,敏感又脆弱,都不能说一句重话,谢九桢无声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以说,”他直视前方,“但只能跟我说。” 晏映一怔,转头看他,刚要说话,练武场上边已经比试完了,原随舟在对面拍手叫好,晏映回过头去看,就看到鸣玉把着陈砚时的手,将剑刃抵在他脖子上,陈砚时一动也不敢动。 他比试输了,额头上都是汗,呼吸也不稳,但眼神很火热,也没有输了比试的羞愧,鸣玉放开他后,他立马行了一礼:“多谢鸣玉前辈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