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章 春秋读书人
读书的少年,先前在心里自问了一句。 凭什么要躲? 昨夜归来,李汝鱼想了很多。 女帝不可能想不到苏王妃色诱自己会引发的后果,但她依然让苏王妃住进了自己的小院,也就说明,女帝是希望看见这件事发生。 女帝会不会把自己当做一枚可以放弃的棋子? 无用时如弃敝屣。 先前李汝鱼犹豫过。 认为会。 毕竟女帝心中居天下之大,区区一个李汝鱼,何以和天下放在秤上量平衡。 但自己提剑佩刀闯宫禁,女帝的那一番举动,着实暖心,一剑四镰,虽是大手笔,但怎及得那位老监正亲赴青州? 籍田礼上,女帝说过,岁月不加她身。 这是那位老监正的惊天手笔。 这样的人物,在女帝心中的分量,绝对不输老相公柳正清。 而为了护卫小小,为了夫子安危,女帝请这位老监正去了青州,由此可见,自己在女帝心中的分量,大概不是随时可弃的棋子。 那么岳平川今日要杀自己,便没那么容易。 况且…… 李汝鱼的内心深处有些不服输,凭什么我李汝鱼,要惧怕你岳平川? 没有的事! 我李汝鱼无所长,但有一剑,等你枪来。 …… …… 临安繁华处,莫过于各大瓦子,尤以众安桥瓦子为甚。 看戏,听书,关扑(注1)……各种庶民娱乐,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且花不了几个铜钱,其热闹喧嚣,不比夜里的西子湖畔差去多少。 大凉曾崇文,就是今时文武并盛,大凉天下各处也有数不尽的书坊。 众安桥的瓦子里,便有数家书坊。 营生各有差距。 生意最差的,大概要数那家“春秋书铺”,老板是个三十五六的儒雅先生,却能说一口流利京腔,不知道何方人士,早些年带着个眼瞎喜着红衣的姑娘来到众安桥瓦子里,开了家书铺后便直到如今。 生意好坏都不影响他的心情。 没有功名也从不参加科举的胡莲先生,总是喜欢穿一身读书人的青花儒衫。 自号胡莲先生。 言行温谦很是讨人亲近。 只不过喜好读书,有事没事就坐在铺子捧书而读,无所不读,上至高雅论著,下至禁书杂书秽书,皆是他口中食。 熟稔的人大多知晓,他其实更喜欢杂书多一些。 人缘好,不代表生意好。 他书铺之书全是正版,价格昂贵且不打折,从无那些走灰色途径印刷出来的劣质盗版书,也从不以书关扑。 用他的话说,文墨皆读书人心血,不容玷污,况且他经常读书入神,有时候主顾再三询问,他也不可得知。 倒是叫手脚不干净的痞子顺走不少。 他也不心疼。 这样经营,能赚钱才是怪事。 倒也没人去深究,没甚赚钱的胡莲先生是怎么养活他和那瞎眼姑娘,两个外来人相依为命,日子可过得不差。 隔三差五看戏听说书,又或者带着瞎眼姑娘逛御街,每每归来,总会给瞎眼姑娘买上几枚珠玉金钗,价值皆不菲,让人艳羡不已。 甚至于关了书铺,带姑娘去临安周边游玩,他看风景,再说与瞎眼姑娘听。 瞎眼姑娘也幸福着。 明里无人知,暗里却有人打起了胡莲先生的注意,总觉得他有夜财,于是临安的地下势力便有人铤而走险,夜闯凌家小院子。 只不过去的人似乎都人间蒸发,再没在临安出现过。 数次之后,言行温谦的胡莲先生在众安桥这一带,成了诸多地下黑势力不可言说的神秘人物,只是普通老板姓哪里知晓。 这一日无雾,起了薄霜。 胡莲先生坐在书铺里,捧书却不读,目光有些恍惚。 直到看见一个穿着短襟的老头子扒拉着烟灰从书铺前经过,胡莲先生的眼睛便倏然一亮。 起身,走进里间。 里间坐着位瞎眼的红衣少妇,虽然看不见,却用手摁着,一针一线的为男子绣着鞋垫。 在男子眼里,这是一幅今生珍惜的画。 轻声笑着,对那个长相甜美仅有中人之姿的瞎眼少妇温柔说道:“娘子,为夫要出门一趟。” 瞎眼少妇抬头,甜甜一笑。 两个深深的梨涡里,荡漾起一汤汤的蜂蜜,“夫君自去便是。” 胡莲先生挨着少妇坐下,心疼的牵起手,抚摩手背,“说了多次,让你别绣,你非要绣,这手被针扎了多少次,你就不听。” 埋怨里却是满心的疼惜。 瞎眼少妇有些羞赧,“最后一次,下一次咱们就买好不好?” 胡莲先生莞尔,“每次你都这么说。” 无声的叹了口气。 少妇眼瞎,心灵,耳聪,立刻丢下鞋垫,抱着夫君的手,笑容恬恬,“夫君有事?” 胡莲先生沉默了一阵,轻轻俯首,在姑娘额上吻了一记。 眼瞎少妇脸如飞鸿。 却拽的更紧。 胡莲先生起身,挣脱姑娘的手,轻柔的说,你且先绣着,估摸着时间做好午饭,我去去就回,晚上咱们再去听戏,听你喜欢的《红梅记》。 转身出门。 眼瞎少妇伸手,却什么也没抓住。 屋外,胡莲先生从角落尘封的老书里,翻了个狭长木匣子出来,吹掉上面的灰尘,道了句好久不见,就这么怀抱木匣,走入长街时,回头望着春秋书铺。 这一去不知能不能回。 如果我不回来了,你也不要伤心难过。 那个人亦在临安,他会照料你,我很放心。 胡莲先生绝然的走向远处,若有熟人相问,这位温谦的青花儒衫人便笑着说办点事,去去便回。 她在,我心必归来。 天地之间,薄霜渐融。 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住的瞎眼少妇脸上依然恬恬,仿佛夫君一直站在那里,温柔的看着她。 她是永远微笑的女子。 我看不见世间,但依然绣鞋垫,是不想让自己觉得无用,是想告诉自己,我不是夫君的累赘,虽然知道夫君从没这么想。 但我愿意为你做任何我能做的事情。 笑着笑着,泪水便潸然滚落。 瞎眼少妇心不瞎,夫君这几年,每年总会出一次门,从不说原因,也不说结果,归来时虽然梳洗干净,但总能感觉他心绪的愤懑而失落。 她知道,夫君在等一个人,一个可以打开他那枚木匣的人。 她却感到害怕。 不怕寂寞。 不怕死亡。 只是害怕木匣开后,他便一去不归。 夫君,请归来。 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