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接下来,可怕的事暂时没有发生。他们在谈话,可皮贵听不太懂,好像都是书本上的东西,这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啦,人死后有没有灵魂啦,等等。皮贵听得心烦,无端地觉得那男人和小雪谈这些,好像在施展一种诡计似的。 突然,小雪站了起来,向楼下走去,皮贵判断她是去卫生间。他的心猛地跳动起来,犹豫了一下,坐在那里稳了稳神,然后也起身拎起包向楼下走去。下楼后没看见小雪,但他主意已定,便迅速向餐馆老板付了账。这时小雪已从卫生间出来了,她的脸色有些发白,是不是进卫生间呕吐了?皮贵迎上一步叫道:“小雪!”小雪怔住了:“你,你是谁?”皮贵立即说:“我是皮贵啊。”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我是你的同学,皮贵呀,臭皮蛋,想起来了吧。”小雪笑了,她已完全记起了这个高中只读了一年书的同学。“皮蛋你好。”她说。她依稀记得,这是迄今为止第一次和皮蛋说话。这时,从楼上传来了那个男人喊叫小雪的声音。 皮贵伸手拉住小雪,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把她拉到了餐馆门外。皮贵急促地问:“和你一起的是什么人?”小雪说:“在寺庙里认识的游客。”皮贵说:“我找你好几天了,有人在设圈套害你,我有证据。你快跟我走!” 这时,餐馆里的木楼梯“咚咚”地响,那男人一边叫着小雪一边下楼来了。皮蛋说了声“快跑”,便拉住小雪的手腕往公路对面跑去。小雪嘴里连声叫着:“不,不,不……”脚步却跟着皮贵跑。显然,这突然发生的事把她搞糊涂了。她已失去了判断能力,跟着皮贵跑只是出于一种避险的本能。 那男人已冲出了餐馆,对着黑暗的公路叫道:“站住!”小雪听出那声音很凶恶。 那男人正要冲过公路来,一辆下山的汽车暂时挡住了他。皮贵对小雪说:“快跟我来!”他领着小雪一口气从医院的侧门跑了进去,转眼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太平间的小院里。 皮贵和小雪喘着气,小雪说:“这是怎么回事?”话刚出口,就听见叫着小雪的声音已经进到医院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声音,此起彼伏,有一种不找到小雪决不罢休的感觉。 这时,谢老头从小屋里出来了,看见皮贵和小雪,十分惊讶地“啊”了一声。皮贵连忙说:“这是我的老同学,没有车回城了,我们在这儿等殡仪馆的车。” 小雪听见皮贵这话,头脑里“嗡”的一声炸开了。她抓住皮贵叫道:“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什么殡仪馆的车?” 皮贵赶紧低声说道:“小声点,那些害你的人正在外面找你呢,等你安全了,我慢慢给你讲全部情况。” 小雪头脑里一片混乱,她用手捂着脸,低声地抽泣起来。 半小时后,皮贵和小雪已经坐上了一辆深灰色的汽车,驾驶室是双排座位,后面是密封的厢体,任何人在路上一看见这车,都知道是殡仪馆专用的。 汽车出了医院侧门,小雪在晕眩中看见那辆黑色轿车仍停在餐馆门外,胡刚和胡柳站在车边,好像仍在等着她归来。 司机阴着脸不说一句话,他握着方向盘,双眼望着被车灯劈出的路面,车道两旁的树像黑色的城墙一样不断向后退去。 2 早晨,魏阿姨做好早餐,又打扫了卫生,可小雪一直没有起床,她便坐在客厅里等着。昨天深夜,小雪突然从灵慧寺回来,面色惨白,说话也打哆嗦,这让魏阿姨十分震惊。以她的经验,人如果心中有事,噩梦缠身,去寺庙里住几天肯定会安静下来,可没想到,小雪怎么会变成这样。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声不吭,直接就去卫生间冲澡,洗了很久才出来。魏阿姨只好不再问她,而是说:“你舅舅打电话来问过你,听说你去了灵慧寺散心,他说很好,他让你注意身体。如果你妈保外就医出来,你见了她以后,就可以继续出国读书了。” 小雪一听这话,叫了一声“妈妈”便哭起来,哭得很惨,像个没娘的孩子似的,这让魏阿姨的眼睛也湿了。 小雪叫着“妈妈”哭了好一阵子,然后便进房间睡觉。刚躺下,她又跳了起来,从化妆桌上拿来香水,给自己身上、枕头上都喷上,然后才重新躺下。一阵阵香气正在驱散太平间和运尸车的气息,可是她仍然无法入睡,而且一想到皮贵在死者身上发现的字条,她就害怕得不行。她在心里念道,爸爸,这些人要害我,是你还有什么未了的事要女儿来承担吗?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 几个小时前,她晕乎乎地跟着皮贵跑。车刚进城,她便下了那辆骇人的车。皮贵也跟了下来,拦了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在离市委大院几十米外的地方他们下了车,皮贵站在路边对她讲述了很多事,从送她菊花,到在死者身上发现字条,再到找小胖娃调查,等等。小雪听得很感动,也很震惊和害怕。可皮贵一拍胸脯说:“别怕,有我呢,没人能动你一根毫毛。”小雪觉得这个老同学的出现完全是一件神奇的事,这个做了入殓师的同学帮助了她,只能证明人生的无常。只是,今后要再像刚才在车上那样和他坐在一起,她是不敢了。她看见他的手细长而白,心里就总有点排斥与恐惧。不过,出于安全考虑,临别时她还是将家里的电话给了皮贵。“有事多联系。”她说。皮贵没吭声,他看她的眼光像梦游似的。是的,今晚的事,对小雪来说也仿佛是一场可怕的梦游。 小雪在临近中午时才起床,魏阿姨对她说:“有个男的,打了两次电话来找你。我看你在夜里没睡好,便没来叫醒你。”小雪问:“那人叫什么?”魏阿姨说:“他说他姓胡。” 是胡刚。小雪的心里“咯噔”一下。在灵慧寺,他们互相留下了电话号码,但她没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随口说她在复旦念书,现在是回家度暑假。 小雪记得,他们互相留下电话是在上山后的第二天。头天晚上,她和这对新结识的兄妹在星空下聊天。她发现,胡刚这个高大的男人,对世间万物有着一颗敏感的心。她很久没有这样的聊伴了,他们谈时间与空间,谈相对论,谈诺亚方舟和耶稣的复活,谈释迦牟尼的觉悟和佛教的生死轮回。在这些看似抽象的谈话中,小雪好几次掉下了眼泪。这与她的处境有关,谈到生死时空,她的鼻子就一阵阵发酸。 那天晚上,小雪睡得很晚。半夜后下起了雨,她被隔壁房里的响动声惊醒,吓得躲在被窝里不敢动弹。不一会儿,她听见胡刚在外面和另一个男人说话,声音像吵架。胡刚说:“半夜三更的,你这样会打扰客人休息的。”对方说:“这房子里漏雨了,我不该管吗?”小雪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看见是胡刚和妙玄和尚在争执。和尚看见小雪出来,便不再和胡刚争执,合掌说了声“阿弥陀佛”便走了。胡刚抱歉地说:“打扰你了。刚才我看见你隔壁的房里亮着灯,房门大开着,便觉得奇怪,过来一看,妙玄和尚正在屋里折腾,沙发搬开了,屋角还放了个铁桶。他说这里的一只猫总爱在房顶上跑,把瓦挪开了,漏雨。我说这种事你们早该检查,为什么非要等到半夜下雨了才来做。我看出你身体很虚弱,夜里睡不好觉怎么行。” 小雪心里一热,说:“谢谢你了。刚才的响动还真把我给吓着了。” 第二天,小雪和胡刚、胡柳这对兄妹已宛若好友,互相留下电话也是常理。胡刚说,他很快就要回美国了,因为他执教的大学即将开课。这次他妹妹开车带他来这里玩,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小雪。胡刚说这些话的时候,胡柳便走到一边去了,显然是给哥哥说话留下空间。小雪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她差点说出不久后自己也将赴德国继续读书等事情,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小雪和这对兄妹建立的关系,被突然出现的皮贵给打断了。当小雪躲在太平间里,听见这对兄妹在拼命找她时,她才感到后怕——任何萍水相逢的巧遇都可能藏有危险。她有些后悔将家里的电话给了对方,可现在,胡刚已来过两次电话了,肯定还会再次打来,她得想想怎样应付才行。 魏阿姨看见小雪在屋里坐立不安,便建议她开电视看看,小雪不耐烦地摆手,她便知趣地退到厨房里去了。这时,电话响了,小雪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电话。果然是胡刚,他说:“小雪吗?哦,你已在家我就放心了。昨晚在餐馆是怎么回事?那人莫名其妙地带着你跑,我和胡柳都担心死了。” 小雪小心地说:“哦,有些事可以不解释吗?” “当然可以。”胡刚在电话里说,“我尊重你不解释的权利,但我要知道你安全,现在我放心了。我明天的飞机回美国,今天我们找地方出来坐一坐怎么样?” 小雪说:“不,不,我今天有事。” 胡刚说:“我妹妹要和你说话。” 接下来,是胡柳的声音:“啊,小雪,你让我们担心死了。我哥哥一夜没睡觉……” 听得出来,胡柳的情绪很激动,说话的声音像要哭的样子。小雪的心里很矛盾,有感动,有歉然,也有疑虑。她狠了狠心说:“谢谢关照了。等你哥哥下次回来,我们一定要再聚。” 放下电话后,小雪跑进房间哭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觉得心里面空荡荡的,很难受。 第二天下午两点,电话响了,小雪像是有预感似的拿起电话,听见胡刚的声音说:“小雪,我现在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半小时后去机场。下次回家可能是在几年后了,和你谈话我很愉快,只是很遗憾没时间多聚了。几年后回来,我一定再找你。” 小雪拿着电话,呆若木鸡,还没想好说什么话,只听对方说了句“拜拜,祝你好运”便挂了电话。 小雪手中的电话一直没有放下,听着话筒里的“嘟嘟”声,她突然意识到,皮贵的判断有问题,他在死者身上发现字条后,便对外界草木皆兵了。试想,一个即将要离国的人,会是设法害她的阴谋圈里的人吗?当然,胡刚说的也许是假话,不过这很好验证,他说他半小时后去机场,如果到时他真的拖着行李到了,那一切就是真实的了。如果那样,她和皮贵都应该向对方道歉才是。 于是,小雪换了衣服匆匆出门,在街边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而去。五十分钟后,她已经站在国际航班换票大厅的门口,她算了算时间,应该比胡刚早到了二十分钟。她望着推着行李箱不断走来的乘客,希望能看见胡刚的身影。因为,如果他不来这里,事情就很可疑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雪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突然,她的心猛跳起来,胡刚推着行李正从停车场那边走来。胡柳走在他的旁边,两兄妹一边走一边说话。小雪的心“怦怦”地跳着,像落水的人被救起来一样,感到安全,还有一种幸福。他们相遇了,胡柳为这意外的见面兴奋地拥抱了她。胡刚站在一旁,脸上满是感动。他说:“没想到你会来……” 三个人站在国际航班换票大厅的入口处。小雪和胡刚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难以言说的情感。突然,胡刚将行李车掉了个头,对胡柳说:“走,咱们回去。”说完这话,他推着行李就往停车场方向走。胡柳追上几步,拉住他说:“哥,你疯了?”他说:“我不想走了,等几天再说。”胡柳着急地说:“那、那机票怎么办?”他说:“到这时间,也没法退了,算了,不管它。”胡柳说:“不行!”说完就抓住行李车的把手要往换票厅推,但胡刚不松手,行李车在他们两人手中像小船一样不停地晃动。 小雪站在原处,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两兄妹争执了好一会儿,胡柳只得放弃了,她走过来对小雪说:“走,我们回去吧。我哥疯了,没办法。” 小雪上了车,胡柳开车,她和胡刚并排坐在后排。车很快出了机场,向城里方向而去。胡刚的手放在了小雪的手背上,她没有退缩。他的手是如此温暖,很多天来,她都觉得这个夏季涌动着寒意,现在她的心终于感觉到热了。她的头不自觉地靠向胡刚的肩头,这一刻,她感到无比安宁。 突然,她感到胡刚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只听他对着前面说:“妹妹,超过它去。”小雪抬眼望去,只见一辆殡仪馆的运尸车正在他们的车头前面。胡刚又说:“超过去!”胡柳扶着方向盘叫道:“没看见左右的车道全是车吗?没法超呀!” 小雪闭上了眼睛,耳边是汽车引擎发出的轻微“嗡嗡”声。她想起了在山上的星星下和胡刚说起的时光隧道,那隧道很深很深,但尽头是耀眼的光亮…… 第三章 女人之谜 皮贵站在车外呆若木鸡。他的工作,使他对人体——包括女人的身体都不陌生,但鲜活的女人身体,他从未见过。他双腿颤动,身体有种要飘起来的感觉。 1 天刚黑,皮贵坐在殡仪馆的职工活动室看电视。正是《城市新闻》的播放时间,主持人燕娜有条不紊地播着一条条新闻,她仪态大方,气质优雅,微笑时带着一点儿淡淡的甜意。皮贵记得多年前看她的节目时,她的左眼下曾经有一颗痣,后来没有了,估计是去美容院取掉了,因为常人认为那是一颗泪痣。 皮贵看她的节目,是因为心里有事。事情已经很清楚,有人要害小雪,要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可是,具体的执行者事还没办便在车祸中丧生。死人不能开口,皮贵只能看着他带着秘密进火化炉。昨天的遗体告别,来了很多死者的亲友,皮贵守在悼念厅旁边,可是无法和这些面色肃穆的人搭上话。看来,想在这里打听到些什么完全是他的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