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谎言与诺言

    格林噤若寒蝉，他不禁为威尔的处境感到忧虑。在他看来，杀死男子后还残忍虐尸，并且在那之后还抽取出死者的灵魂放在魔火上残忍拷打的夏洛特，果然不出他所料，是个喜怒无常、冷漠残忍的法师。没看到那两个美女法师都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吗？

    这倒是他误会夏洛特了。

    夏洛特之所以会如此失态，是因为他切切实实感受到无法饶恕的愤怒。他可以毫不留情地向敌人出手，但即便讨厌那些曾经的对手，也不认为那些对手都是些活该被挫骨扬灰的恶棍。

    为了各自的利益与信念而战，在此过程中为达目的毫不容情，这些都可以酌情理解。所以这些年来真正让他愤怒到无以复加的，不惜辱骂他的人格与灵魂的，也就只有眼前的这个男人。

    比起他的恶劣，哪怕是蜜尔娜也能堪称一声圣人。后者对苍穹的无情或许还能称得上卓尔传统、或是震慑敌人，而且苍穹怎么看也算得上一个颇具威胁的卓尔女性，而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纯洁幼童。

    可只有这个落魄的人渣，为了自己的私欲，为了利用恶魔的力量获取权力、谋取财富，他居然丧心病狂到对这些有着纯洁眼神的孩子们出手！

    简直该死！死不足惜！该下地狱！

    夏洛特发誓要将这混蛋的灵魂拷打奴役，直到他的生命终结那天为止。而从目前来看，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夏洛特的生命将十分漫长。

    几人脸色苍白地穿过祭坛上的刑具地狱，威尔正在祭坛西北侧的角落手足无措。他嘴唇苍白、毫无血色，不时哆哆嗦嗦地嗫嚅着什么，当注意到夏洛特等人到来时，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缕不自然的潮红。

    他扶着血迹斑斑的刑具，那是一处专为孩童设置的铁处女。外表是有着孩童体型的天使双手抱胸的铁浮雕，而在头颅的地方则不像一般的铁处女是圣洁女子的雕像，而是镂空出刑具内孩子的脸。

    威尔朝夏洛特跪倒在地，看来他并不是没注意到夏洛特的出场，“大人！大人！求求您发发慈悲吧，求您救救我可怜的女儿吧！”

    夏洛特打眼一看，头部镂空的铁处女里露出一张大约三四岁左右幼女苍白的脸。她微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精神萎靡，眼珠不安地在眼皮底下转动，苍白到透明的嘴唇不自然地哆嗦，汗湿的金发贴在仍有婴儿肥的脸上，纤细的脖子上能看到青色的细小血管。

    这就是莉娜？

    见到这小女孩的刹那，不知为何，一股莫大的痛苦、哀伤混杂着奇怪的罪恶感涌上心头，让夏洛特胃部阵阵痉挛，有种恶心想吐的感觉。

    威尔，这个与自己年岁相差不大的男人跪地乞求自己；格林，这个同样从那个落后的山村里出来的男人满含乞求；薇薇安与洛丽塔，就连笨蛋艾儿，她们眼中也含着期待。

    可是夏洛特明白，他不是掌控死亡的神明，他什么也做不到。

    他从没想过，当所有人都对自己饱含期待时，要承认自己的无力，却会是如此的艰难。期待感仿佛变成无言的、指责的利剑，一下一下扎进人柔软的心脏。

    他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夏洛特声音沉重，像是真正的罪人一般摇了摇头，“我帮不了你……”

    “不！您一定可以的，您那么强大，那么可怕的恶魔在您的手中甚至坚持不了一分钟！您一定可以的！”威尔语无伦次地扯住了夏洛特裤脚，“我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都可以、我都可以！哪怕是灵魂也好、生命也罢，只要您一声令下，我立刻为您办到！所以求求您、求求您不要这样说，您做得到的，对吗？……”

    “威尔！”格林注意到夏洛特的脸色越发难看，一把拦住威尔，担心他会彻底触怒眼前这个残暴又强大的法师，“别再说了！”

    夏洛特却没有发怒，只是晦暗地摇了摇头，“不，我做不到。很遗憾，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比起救人，我更加适合杀人。对不起……”

    艾儿似乎感受到夏洛特的心情，无言地牵住了他的手。这个笨蛋，总是会在出乎意料的时候变得如此善解人意。

    夏洛特朝艾儿苍白地一笑，其实他有想过，如果不是迷诱魔的存在威胁到薇薇安与洛丽塔的话，他是不是一直躲在一边会更好。但现在他却觉得那不过是懦夫软弱的、想要逃避的想法。

    “但我至少可以让他们从这场无止境的噩梦中解脱。”夏洛特用只有这个，我必须得做到的语气说道，“虽然我从不认为死亡是值得称颂的东西，但只有这时候，我觉得它对孩子们是必要的。”

    夏洛特说罢，便以‘如何决定，我等待你的回答’这样的态度站在一边，等着威尔冷静下来。虽然他打定主意，无论威尔的回答是什么，他都要亲手送这些孩子们上路，但他还是会尊重这个父亲的选择。

    差别只在于，是否让他见证这场悲哀的道别而已。

    威尔像个孩子般哭泣着，最后，他终于想通了一切，抹着眼泪站起身，朝夏洛特点了点头。

    “那就拜托您了，大人。”

    夏洛特点点头，他站在祭坛中，面部的肌肉微微抽搐。

    “我真没想过，有一天我会亲手带给一群无辜的孩子们死亡。”夏洛特唇角溢出自嘲般的苦笑，“我是一个刽子手啊，抱歉。但无论如何，我必须得把你们从这场无止境的噩梦中带出来。”

    他摊开右手，一道散发着柔和光亮的圆球缓缓升起。它如同潮汐般朝四周散发着温和的光芒，随着升腾，仿佛有温柔的女声在虚空吟唱。带有定神、解惑、安魂、麻痹、幻觉效果的歌声引领着孩子们从噩梦中走出，在歌声中，孩子们变得镇定、静谧，他们不再感受到痛苦，所有的痛苦都在夏洛特的幻术下，以两倍的幸福、静谧、温柔返还。

    这是夏洛特唯一能做到的。

    孩子们逐渐醒来了，他们会有短短一分钟的时间，与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每个孩子眼前都出现了自己最亲密的人的幻象，有父母、有爷爷奶奶、还有那些乖巧的动物和可爱的同伴。

    每个人的幻象不一，唯有莉娜的眼前除了奶奶还有她那久未见过的真实的父亲。

    “我这是在做梦吗？”铁处女打开，莉娜似乎没注意到自己被内中地尖刺穿透，她觉得自己好像正躺在林间的藤条秋千上，而久未见过的父亲就在她的眼前哭泣。

    “不，你没有做梦。”威尔，这个男人怎么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泪，用握剑地粗糙的手抚摸这莉娜苍白的脸，“我在这儿，莉娜，我回来了！”

    在莉娜眼中，虚幻的奶奶在一边温柔开心地笑，将空间留给了她和她念念不忘的爸爸。

    “爸爸！我好想你！”莉娜眼中也闪出了泪花，“这次你不会离开了，对吗？”

    “不，我绝不会离开了莉娜了，这一次我发誓不会离开。”威尔视线模糊，哽咽着摇头，“我要陪着莉娜长大，看着莉娜变成漂亮的姑娘，嫁给一个出色的男孩。”

    “嘻嘻……”莉娜害羞地笑了，“我才不想要嫁人！我要永远和奶奶、爸爸生活在一起。”

    现实里，她身上被穿透的伤口渗出了汩汩的鲜血，全身染成了猩红的小人。威尔抱着她，不断地点头，他知道他的天使已经时日无多。

    夏洛特走到薇薇安身边，从她手中取过了那个曾为他们指路的粗布玩偶，然后捋平了玩偶上的褶皱，不顾莉娜身上的血污，轻轻地放到了她的手中。

    莉娜仅仅抱着玩偶，依偎在爸爸的怀中开心地笑了。她看着夏洛特，不知是否已经隐隐察觉到什么。或许是因为法术的原因，她并不害怕夏洛特，而是对这个陌生、却又感到亲近的男人甜甜一笑。

    那笑容含着纯真的期待，让夏洛特心脏像是刀割般疼痛。

    “叔叔。”莉娜问道，“奶奶、爸爸会永远陪着我吗？那里会永远这么幸福，不再痛苦吗？”

    夏洛特绯红的双瞳一片模糊，他眨了眨眼，使劲憋住眼中的泪花。仰着头，用走了调的可笑声音回答，“啊，没错！那儿会永永远远幸福，没有死亡、没有饥饿、没有哀伤、没有痛苦。”

    “那个笛声也是这么说的，可它骗了我（暗指恶魔崇拜者诱骗孩子的笛声）。”莉娜眨巴眨巴眼睛，“叔叔也在骗我吗？”

    “不！”夏洛特咬着牙，双手捏得很紧，虎口都隐隐生痛，“我发誓，我没有骗你！”

    “嘻嘻，我相信你，谢谢叔叔……”

    “莉娜——”

    莉娜死了。依偎在她父亲的怀里，听着夏洛特的谎言安然睡去，与那四十八个无辜的灵魂一道，进入了亡者的世界与神明的国度。

    ——或者是根源之涡？毕竟这么大的孩子，很难建立自己的信仰。

    第一次，夏洛特觉得神明们也不是那么可恶。

    夏洛特把空间留给了威尔，与格林、还有弟子们一道整理起其余四十八个孩子们地遗体。

    他一边整理、一边想。

    我是一个骗子！我欺骗了对我抱有期待的纯洁灵魂！

    但我不想做一个骗子！

    总有一天，不仅仅是为希尔维亚，我也要为了那些人、为了我自己创造出那个没有死亡、没有饥饿、没有痛苦的——远离喧嚣的理想之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