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路中岳在家里大闹了一场,但也没能有什么出息。就在两年前,他的父亲因腐败案发,被区政府撤职查办。若非谷长龙看在亲家面子上,跟上面领导打了招呼,说不定早被判个十年八年。南明钢铁厂也倒闭关门,路中岳成了下岗待业人员。 这一年,恰逢尔雅教育集团成立,谷长龙任命女婿为行政总监。 谷秋莎与路中岳已形同陌路,在外面却假扮恩爱。路中岳对丈人依然恭敬,平时工作也算勤勉,只是上上下下不待见他,私下里都叫他吃软饭的。 夜深人静,孤枕难眠之时,她也会想念起申明。 第二部 忘川水 第六章 2004年12月,周末。 天气渐渐冷了,巷道边的大槐树掉光了叶子,孤零零矗立在几栋灰色的三层楼房之间。 谷秋莎走下宝马760,嘱咐司机在此等她。独自走进黑漆漆的门洞,经过幽暗狭窄的楼梯,墙上密密麻麻贴着老军医广告。她忍着浓重的油烟味,来到三楼走廊,注意到厨房与厕所都是公用的。 敲响一扇房门,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谷秋莎微微有些吃惊,眼前的女子显得比她还年轻,让人想起王祖贤或周慧敏的脸,她试探着问道:“请问这是司望同学的家吗?” “我是他的妈妈,请问你是谁?” “你好,你就是何清影女士吧,我是尔雅教育集团的谷秋莎。” 她故意摆出自信与高傲的神情,加上一身爱玛仕的行头,让穿着居家服的对方相形见绌。 “哦,原来是您啊,快请进。”何清影紧张地放下手中正在织的孩子毛衣,回头看着屋里,羞涩地说,“真不好意思,家里又破又烂的,有什么事吗?” “很感谢司望给我们公司做的代言,以前是我的秘书在与你联系,这次我想要登门拜访,顺便给你们送些圣诞礼物。” 她从手袋里掏出一套香奈儿的化妆品,司望的妈妈立刻摇头:“不,我不能要这个。” “谷小姐,你怎么来了?” 司望从里间出来了。每次看到这男孩的脸,就像黄梅天现了阳光,转眼能驱散阴霾,谷秋莎微笑着说:“小伙子,我是来看你的哦。” “可我没有叫你来啊。” 他害羞地低下头,忙着跟妈妈一起收拾沙发与桌子,好给谷秋莎腾出个干净的位子。 “不用麻烦了,我来看一下就走。”她注意到窗边摆着张小床,窗外是那棵大槐树,“这是司望的床吗?” “是,里面是我的卧室。” 何清影尴尬地回答,她的身材依旧迷人,很难相信孩子都那么大了。虽然,她在客人面前颇为自卑,谷秋莎却生出几丝嫉妒,出门前看过这个女人的资料,明明与自己是同龄人嘛。不错,司望的容貌完全继承自妈妈,怪不得那么漂亮。 忽然,门外走进两个男人,一看就是流里流气的那种,毫不客气地坐下说:“呦,有客人啊?” 司望母子的脸色都变了,男孩转身躲入里间,妈妈紧张地说:“对不起,请你们过半个钟头再来好吗?” 有个家伙眼尖,看到了谷秋莎带来的礼物,怪叫一声:“哇,你都买得起香奈儿了,怎么不早点还钱啊?” “别说了!这不是我的。”何清影把化妆品又推回给谷秋莎,使了个眼色,“是吧,我的老同学。” 谷秋莎心领神会地把香奈儿收回去,冷冷地看着那两个混蛋说:“你们未经允许就走进来,属于私闯民宅,信不信我找警察 来收拾你们?” 她摆出一副后台很硬的样子,让他们不敢造次,对方乖乖地走出去说:“好,我们还会再来的,再见!” 看来是高利贷的套路,何清影关紧房门,满脸愁容:“谢谢你,真是惭愧啊。” “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尽管告诉我!”谷秋莎留下一张名片,还是把香奈儿给了何清影,“我觉得这一款挺适合你的。” 谷秋莎刚要出门,司望又冲了出来,低声说:“我送送你吧。” 男孩回头对妈妈说:“别害怕,望儿很快就回来了,要是那两个家伙再来,千万不要开门哦!”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谷秋莎回到楼下,摸了摸司望的脸说:“好吧,我知道了你的小名望儿。” “只有妈妈才能这么叫我。” “司望同学,你要送我下来,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以后”他看了看四周,沉下声来,“请不要再来我家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你可以经常来我家吗?我会派司机随时接送你的。” “好吧,我答应你。” 谷秋莎看他的眼睛,醋意却更重了:“你很爱你的妈妈吧?” “爷爷奶奶死后,妈妈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你妈妈是个好女人。” 她抬头看着三楼的窗户,从何清影的气质与谈吐来看,绝非底层的小市民,真可惜遇人不淑嫁错了男人,即便生了个天才儿子,依然沦落到了这番境地。 “谷小姐,你还不回去吗?” 司望指了指她的车子,司机正在驾驶座上打瞌睡呢。 “舍不得你啊。” 情不自禁摸着他的脸颊,谷秋莎心想上帝真是公平,有的人已拥有一切,却没有最珍贵的孩子;而有的人简直一无所有,却拥有这样的无价之宝。 脑中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她很想把这个想法憋着,慢慢扼杀在摇篮中,或者封闭在内心的监狱里。 但看着眼前的男孩,这双清澈的眼睛,谷秋莎难以抑制地蹲下来,咬着司望的耳朵说:“假如我有你这样的孩子,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司望莫名地看着她,中了子弹似的跳开,一溜烟奔回楼上。 第二部 忘川水 第七章 2005年,春天迟迟没有来到。 这些天谷长龙总感到气虚体弱,每晚要上三次厕所。没想到人是那么脆弱的动物,几乎一夜之间就老了,说不定哪天一不留神就死了。 以前却从没想过“死”这个字。 “爸爸,我想跟你谈一件事。” 谷秋莎走进书房,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她的下巴已有了赘肉。 “很重要吗?” “是的,我想要收养司望做我的儿子。” “你没开玩笑吧?” “没有,我是非常认真的,这件事考虑了两个月,前前后后都已想清楚了,我必须要收养司望,我爱这个孩子!” 看着女儿执着的表情,谷长龙叹息一声:“秋莎,你还是那么任性,就像当年你下定决心要嫁给申明一样。” “请不要再提那个人了。” “好吧,再举一个例子就像你一定要嫁给路中岳那样,现在不后悔吗?” “我,不后悔。” 谷长龙心里很明白,女儿的婚姻早已名存实亡,如今只是强颜欢笑。 “他都九岁了吧,不可能真正把你当作妈妈,干吗不收养个两三岁还没记事的?” “今年就要满十岁了。”谷秋莎一提起司望,眼里就充满光泽,“收养个幼儿不难,但谁都无法预料未来会成哪块料?要是变成路中岳那样,还不如不要!可司望不一样,他是块现成的璞玉,聪明绝顶,又善解人意,智商与情商超过了成年人。” “成年人好吧,你是成年人,我不干涉你的决定,但你跟你的丈夫商量过了吗?” “几年前,当我把不能怀孕的秘密告诉他,就说过要领养一个孩子,他也没表达过反对意见。”谷秋莎靠近父亲,捏着他的肩膀,“爸爸,你不知道我多想有个孩子。” “毕竟流的是别人家的血脉。” “难道要让你的女婿来接班?爸爸,我知道你在外面有女人,如果你能给我生个弟弟,我并不会反对的。” 这句话令谷长龙恼羞成怒:“住嘴!” “司望这孩子是我最后的机会,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心底里有种熟悉的亲切感,仿佛上辈子就是最爱的人我离不开他了,不见到就难以入眠,真想每夜都抱着他。” “失心疯!”谷长龙起来徘徊了几步,“收养也不是一厢情愿的事,人家没有父母吗?” “我早就调查过司望的家庭背景了,他的爸爸叫司明远,是个长期失业的下岗工人,三年前失踪,最近刚被注销了户口,法律上已是个死人。一年之内,司望的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外公外婆更是在他出生前就离世了,母亲何清影成了他唯一的监护人。” “她愿意把亲生儿子让给你?” “当然不愿意,但我想她最终还是会答应的,这个女人原本在邮政储蓄做营业员,月收入不过两三千 ,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每天都有高利贷催上门来。上个月她刚被单位辞退,正处于失业状态,撑不了多久。” “这么说来就是个穷小子,做梦都想过上有钱人的生活,说不定就是因此而接近你的!秋莎啊,你太单纯了,有过申明的前车之鉴,还想再重蹈覆辙吗?” “不许你提这个名字!” 女儿突然狂叫起来,摔门而去。 十年来,“申明”这两个字,始终是这个家庭的禁区。 他又胸闷气短了,急着打开抽屉,戴上老花眼镜,从一大堆药瓶中,好不容易找出几粒药片和水吞下。倒在椅子上深呼吸几下,脑中却还是那张脸,在1995年的夏天,无数次在噩梦中出现的脸。 申明。 若不是因为那件事,谷长龙怎么可能答应女儿嫁给他?这个出身卑贱的穷小子,爸爸杀了妈妈又被枪毙,简直就是克死全家的天煞孤星。 1994年,暑期,谷长龙的秘书回去生孩子,因此把北大毕业的高才生申明,从南明高中借调到大学校长办公室。申明工作很努力,替校长撰写的发言稿尤其漂亮,毕业典礼后反响热烈,大学生们都把他奉为一代师表。他也帮谷长龙接待过外宾,一口流利的英文令人吃惊,从预订酒店餐厅到观光旅游,各方面安排得井井有条,大家交口称赞。 于是,谷长龙选定申明去解决那件事他交给申明一个小包裹,说是从普陀山请来的法器,专门镇宅避邪。当时副校长姓钱,搞学术的教授出身,平日不太跟官场来往,这两年不顺利,经常生病住院,因为房子风水不好,只要把这件宝物,悄悄放到他家客厅的大花瓶里,就能压住所有邪气,让身体事业家庭各方面旺起来。但钱校长是着名科学家,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历来排斥风水之说,要是当面送给他,肯定会被拒之门外。所以,只能让申明以上门办事之名,趁其不备把小包裹塞进大花瓶,这样钱校长自己都不知道,运势却能不知不觉扭转回来。申明信以为真,便去钱校长家里拜访了一次,顺利完成了谷长龙交代的任务。 几天后,钱校长被纪委双规,又被检察院以受贿罪名起诉。原来有人举报他腐败,把受贿的赃款藏在客厅的大花瓶里,结果搜出来一个包裹,竟然藏着两万美金。钱校长是个真正的书呆子,忍受不了这样的侮辱,就在看守所的监房里,用裤子绞起来上吊自杀了。 事后申明才得知真相钱校长与谷长龙素来不和,在大学食堂承包的问题上,钱校长认为谷长龙有中饱私囊嫌疑,因此一直在实名举报,引起上级领导的注意。谷长龙几乎已陷入绝境,才祭出这记狠招,却不便自己出面,唯一可以欺骗与利用的人就是申明。 终于,申明与谷秋莎的婚事,得到了岳父大人的首肯。 第二年,女儿的婚期将近,接二连三传来各种负面消息,直到申明成了杀人嫌疑犯。恰巧此时,新调入教育局团委的贺年,向他呈上了那封申明的亲笔信。谷长龙惊起一身冷汗,他明白信里所说的“那桩卑鄙的秘密”是指什么,更害怕将来申明飞黄腾达后,利用这个秘密来控制自己,到时候他反而成了女婿的提线木偶。 于是,他亲手毁灭了申明的前途。 陪伴女儿从云南旅游回来,谷长龙听说申明的死讯,并未感到寒心,反而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终于排除这颗定时炸弹了,而秘密永远烂在了坟墓深处。 最近,谷长龙时常心慌的是他又梦见了申明。 开学以后,谷秋莎常把司望带回家里。她租下一块网球场,每周教这孩子打网球。司望看起来也很享受,每次玩得不亦乐乎,最后吃完丰盛的大餐,司机才把他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