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我搂着皇祈的脖子往前数。数了无数个时间点出来,却又一一否定。到头来连自己也想不清楚这份情感究竟从何而来。 然而就在这刹那,突然想起自己曾经用来评价叶青鸾与皇昭的那句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这句话从我的脑海里跳出来的时候,我差点吓得掉下去。皇祈一把捞住我,斥责的话却明显是软的:“不要你走了还不老实些?要是摔到又该喊痛了!” 我被这话震傻了很久,再抬头时一看到一处院落近在眼前。 堂殿宏伟,小楼精致,嶙峋怪石溪流凭添一份惬意。我靠在院里墨玉雕花的凳子上冷笑一声:“你这地方,便是我的青霄殿都比不上。你真当自己是王爷么?” 皇祈亲自给我斟一杯茶:“你若喜欢,送你便是。生什么气?” 我握着热茶暖了暖手,没好气道:“我命里福薄,消受不起你这个。你带我来你家做什么?我还赶着回宫,不能耽搁了。” 皇祈坐到我身边,看了我两眼,说:“你父亲……身体不好了,是么?” 我原本很是疲累,这下瞬间警觉,皱眉道:“你也说了,不过是经年沙场留下的毛病。多休息就是了。” 皇祈愣了一瞬笑了笑:“你到此刻还防备着我。” 我也笑了笑:“彼此彼此罢了。” 如此一来,原本很是舒缓和谐的气氛也被打破,又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我抚着额头觉得非常头痛,好不容易才缓和一些,现在全退回去了。 无声坐了半晌,我站起来:“我真的要回宫了。” 皇祈偎在椅中望着我,头倦倦的偏着,眼帘半阖,唇角斜着挑起,说出的话却一下子寒到了我心里:“你虽比我如蛇蝎,却别忘了那宫里的蛇蝎多的遍地都是。回去就真的能舒心么?” 我顿时语塞,颓然坐回玉凳上,闭了闭眼,叹道:“如今是多事之秋,我哪有一刻是能舒心的。” ☆、花自飘零水自流 再睁眼时,入目的是金线绣的玉色纱帐,雕花的紫檀大床,身上盖着云锦软被。*.并不是我的寝殿。 太阳穴突突的直跳,头重的像是灌了铅。我翻身坐起来,眼前先黑了一黑。清明之后,只见一个紫色的身影走近,跪在下首软声道:“小姐醒了,奴婢服侍小姐洗漱吧。” 我揉着脑袋说:“这是哪里?” 那人低首道:“这是王爷的寝房,奴婢紫烟。小姐昨夜饮醉了,现下可头痛着?”说着捧了一碗汤过来,“王爷特意嘱咐将醒酒的汤药一直温着,小姐先喝一碗祛祛酒气吧。” 我低头接过来,见到她的面容就先晃了个神。没想到皇祈不仅自己长得一副天上有人间无的容色,连家里的小丫鬟都有如此风韵。便是拿出去与众世家千金相比也全然不会逊色。 因房内十分暖,她穿一身轻软的沙罗,淡淡的紫色,头上松松挽着发髻,配了两枚点翠的步摇,微微晃动在脑后。五官温婉,皮肤水嫩的要透出光来。我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脸,自从行宫回来,哥哥大病,我连日劳累不曾好好休息,整个人的气色都差了。 恍惚的喝了醒酒汤,歪着头苦思冥想了半天,终于把昨晚的事想起来了。 昨晚我只是薄醉,并未不省人事。只是不知是怎么了,许是我二人的立场如此对立,心却相投,因而每每与他一处,便总生起许多感慨来。有许多话,我连哥哥玄珠,甚或舒十七都未说起过,对着他却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这个人,我着实是爱着。但是我爱又能如何呢?我是他的嫂嫂,先帝的皇贵妃,如今的太皇太后。我力保着年幼的小皇帝,与他本该是水火不容。 我们立场不同。即便再爱,也终究不可能走到一起去的。 我任由紫烟服侍着洗漱,又换了一件皇祈备好的衣服。玄色的长服迤逦在地,银线刺绣了几枝梅花绽在裙尾,宽阔的袖摆拖曳而下,带着斑斑而落的几瓣梅花垂顺在侧,倒是简单而不失庄重。 紫烟给我梳发的时候,皇祈来了。 我不知道他靠在门口看了多久,等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一瞥铜镜,便见到了他。 同样玄色的常服,黑金线暗绣着九宫云纹在袖口处,腰间的玉佩便格外夺目。长发只由一柄玉钗束着,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笑,眼里却一片深沉。 我们在铜镜中遥遥对望,不知过了多久,他走过来,自紫烟手中接过黛笔。我没话找话,问了一句:“下朝了?” 皇祈一个眼风飘过来,笑道:“家中海棠春睡,无心朝政。 我刚想说如今并非海棠花开的季节,顿了一瞬忽的明白过来,脸颊绯红,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 皇祈再笑一声,端详我许久,道:“你的眼神清湛透亮,用这些俗物反而污了。” 我微有点尴尬,笑了一声道:“你别睁着眼睛说瞎话。人都说我母亲是倾城美人,生的女儿却是中上之姿。饶是我哥哥都比我好看几分。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皇祈搁黛笔的手势微微一顿,转头笑道:“现在只是中上之姿便有这许多人穷追不舍了,若长的再美些,指不定有多少人垂涎。何况红颜薄命,我还不希望你长的太美。” 我撇嘴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府上连丫鬟都是如此姿容,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说紫烟?”皇祈正帮我将一束头发挽上去,闻言只漫不经心道,“她也不算是丫鬟了,前些年收的侍妾。” 我一下子愣住。 皇祈补道:“只是近两年都太忙,连见她的次数都不多。” 我默了片刻,低声道:“既是你的侍妾,虽不是主子,却也不是寻常家仆了。怎么指过来服侍我?” 皇祈笑了笑:“你是大将军的千金,现下又是太皇太后之尊。普通婢子手脚粗笨,怕服侍不好你。难得你来我府上,恐怕你委屈了。” 我顿了顿,心里浮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 这份感觉顶的我不太好受,皇祈虽表现的毫无察觉,但以他的心计,估计不会看不出来。但他却没说什么,只是道:“陛下还不知道你出宫。” 我点点头:“我让玄珠对外说我身子不爽利,不见人。不过也拖不了太久,等下再去见见父亲,也就该回宫了。” 皇祈想了想,道:“也好。” 他一路送我到将军府门口,通禀之后正要进去,突然一人奔近,凑在皇祈耳旁说了几句话。 我询问的望过去,皇祈顿了片刻,对我笑笑:“府上有些急事,要回去一趟。” 正好我不想让他再跟着我了,便点头道:“我自己进去。等下回……让哥哥送我。” 进去的时候,爹爹还在睡着。我和哥哥坐在院中叙话,哥哥道:“今日早朝陛下口谕已下,准了爹爹的折子。兵权分划出去,虎符也收了。这一下朝堂又免不了是一次动荡,你自己要小心。” 我头痛的几乎裂开,闻言道:“自古朝堂与后宫互不干涉,我又有什么可小心的。” 哥哥说:“昨天晚上舒十七来过,给爹爹瞧了病,只说要静养。但我看他神情,恐怕爹爹已不大好。安安,这事来的突然,我……”顿了顿,道,“我怕你受不住。” 我扯起嘴角笑了笑:“你都承的住,我有什么受不住的。” 良久无话。小半个时辰后,仆人出来道:“少爷,小姐。老爷醒了。” 哥哥默了一默,望向我:“爹爹许有话单独嘱咐你,我便不进去了。” 我与父亲许久未见,他好似徒然苍老,两鬓完全白了,脸上已无神采,透露出身体的破败来。小时候他连年征战在外,后我又被送去西京,便是自幼不在他膝下长大。平日里见到也无过于亲近,可如今一见他这副样子,鼻子便先酸了。 爹爹见到我进来,声音嘶哑道:“哪个嘴巴不严告诉了你?自己身份敏感,便不要跑出来。” 我亲手服侍他喝了药,强笑道:“爹爹身子不好,女儿怎能不来服侍近前?你好好养病,不要操心我。” 爹爹喘了半晌,方才道:“你来了也好,左右……陛下的旨意已下,我便也无牵挂。唯一……唯一放心不下,便是你了。” 我几乎哭出来,急道:“不过寻常病一病,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爹爹却止住我,缓缓摇头,命所有仆人都退下去,方才与我道:“我这一生,可算清白磊落,没有对不起什么人。但……唯一让我至死都会心怀愧疚的,就是你……安子。” 我不明所以,皱着眉望着他。 爹爹许是真的病到回天乏术,说两句话便要喘好久。以往那双满含威严的眸子也已不复清明,半晌,他对我沙哑道:“安子,你……并不是我的女儿。” 我怔了半晌,手中的药碗砰然碎裂在地上。 在爹爹沙哑到几乎缥缈的叙述中,我再一次听到了那近二十年前的滔天阴谋。整件事情如舒十七所说,半分不假。只是当时的我,并不是慕容家的女儿。 爹爹将女儿献给皇昭之后,每日回府见到自己女儿天真的笑脸,便每每不忍。慕容夫人亦与他意见相左,争吵数次。终于,慕容大人召来暗卫,将自己的女儿送去表亲家中,并从乡间抱来了一名女孩。 那就是我。本应长在山水间,无忧无虑的我。 我一直以为皇昭是一切的罪魁祸首,却从未想过,我本不该长在此处,是“爹爹”的一次不忍,而葬送了我的一生。 涵涵常说“你才是捡来的”,我以为他是开玩笑,原来他不是。 怪不得慕容夫人倾国之容,我却只是中上之姿,半分都没有继承到。 怪不得我是他一生唯一的愧疚,只因我原不是这中人,却平白葬送一生。 只因十六年前尚是婴孩的我,何其无辜! 我呆怔的坐在床沿,心中苍凉一片,却哭不出来。我原本可以有与这全然不同的生活,那是我一直想要的生活,是舒十七拼了命也要带我去过的生活。我一直以为那是终我一生也不会实现的梦想,殊不知,那原本就是属于我的。 是被人生生夺走的生活! 命运与我开了这般的玩笑,所有人都早就知道,站在边缘冷眼看着我一个人的独幕剧,看着我一步一步的悲哀。我突然很想知道,皇昭知不知道我是谁?他临终时未尽的那句话,说的到底是什么? 可是如果他说的是“其实我对不起你”,我会高兴吗? 我能高兴吗? 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我一直在认真的走着自以为是自己的道路,到头来却发现,原来看在别人眼中,全然如一个笑话。 我低头看着父亲浊黄的眼角,突然很想问问他。在过去的十多年里,你看到我走的那么艰难,看到我的遍体鳞伤。你会为我心痛吗? 原来,我在这世间,真正只有独独一个,与任何人都毫无关系! 爹爹见到我这般神色,声音居然有些颤抖,问我:“安子,你怪不怪我?” 我低头看他,却不知应当如何回答。以往他是我认为最坚强的后盾,如今面对着他,我却再也说不出话来。这世间并不是每一个问题都有答案。 两人默然良久,爹爹说:“这件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起,本也不打算告诉你。可近些年,我见你过的并不快乐。我救了自己的女儿,却害了旁人的心头肉。午夜梦回,常常被梦魇住,内心不得安宁。今日我告诉了你,是去是留,你可自己选择。” 这本是我一直在等的一句话,如今听到,心里却全是悲哀。当即冷笑一声,淡淡道:“选择?如今的我,可还有选择?” 爹爹怔住,一时无言以对。 我眼角有些发酸,闭了闭眼,强忍了回去,缓缓站起身来,慢慢迈开僵硬的步子,虚浮着向外走去。 身后爹爹低而急促的叫了一句:“安子!” 我却恍若未闻,只是怔忪的向外走。外间的阳光慢慢的洒在我的鞋尖上,又慢慢的照耀在我的脸庞。午间的阳光,带着秋末罕有的热气,拂在我的脸颊上,我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周身只是无尽的寒冷,凉到了我的骨子里。 这是一副年轻的面容,我的心却已像死灰。 我活了十九年,却像是从未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