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就这一刹那间,谢康河用一种极为古怪的眼神盯着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 谢瑜何等敏感,美丽的眼睛迅疾涌现出一丝泪意,讶异道:“父亲,您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盯着女儿,我做错什么了吗?” 谢康河一愣,语气里难掩试探:“或许…我之前不是生病,而是有人在平日的饮食里动了手脚。” 谢瑜心头一动,不与谢康河分辩,反而转身面向江小楼,神色变得极为冷淡:“江小楼,自从你来了谢家,总是闹出许多莫名其妙的事,到底安的什么心!父亲明明只是偶感风寒,你却非说是有人下毒。平日里他的饮食都是由王姨娘准备,你分明是指责她。却不想想她伺候父亲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初来乍到,她小心照顾着,这样说她,就不怕遭天打雷劈么?” 纵然是发怒,她整个人也透着一种艳丽到极致的美感,依旧赏心悦目。 江小楼并未被激怒,她只是站起身,唇角微翘:“四小姐怎么这样义愤填膺,我从不曾怀疑过王姨娘,你不必动怒,小心伤身体。只不过”说完,她一双妙目便轻盈盈地落在了那碗银耳羹上。 谢瑜立刻注意到了,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这么说你是在怀疑我?罢了!我这就喝了这碗银耳羹,看看到底是才是那个背地搞鬼的人!”她一手端起就要饮下。 谢康河连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谢瑜抬起脸,满眼泪汪汪,泫然欲泣的模样:“父亲,女儿好冤枉!” 江小楼看她惺惺作态,不禁摇头轻笑。 谢康河左思右想终究不忍心,向江小楼道:“小楼,也许是你弄错了…我相信家中没有这样狠心的人。瑜儿,把银耳羹给我吧。” 谢康河这个人太念旧情,他不信家中居然有人狠心到会对他下毒手。可他怎会知道,世上总有喂不熟的白眼狼。 见他端过银耳羹,一勺一勺喝下肚去,江小楼微微一笑:“小楼言尽于此,请伯父多加小心。我的东西已经收拾好了,这两日就会搬出去,伯父身体康复后,别忘了去江家走走。” 谢瑜目光幽冷地盯着江小楼,唇角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样。 谢康河点头:“这是一定会的。” 见到江小楼离开,谢瑜才眼眶含泪道:“父亲,您对我恩重如山,我又怎么会来害您——” 谢康河挥了挥手,止住她的话,声音和缓:“我相信你。不过瑜儿,你也不要过于敏感,小楼说的话只是一种猜测,并不代表她在故意贬损谁,不需要放在心上。” 谢瑜眼泪汪汪,一副受到极大委屈的模样:“是,瑜儿记得了。” 谢康河轻轻叹了一口气:“这件事情不要向王姨娘提起,免得生事。”刚说完,他却忍不住一阵轻咳。 谢瑜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父亲,您可是家中的支撑,一定千万保重。以后要做什么随时吩咐瑜儿就是,我拼尽全力也会替你办到,断不要如此辛苦。若您再病倒,我得有多心疼。” 她说得信誓旦旦,一派温柔天真。 谢康河欣慰地点了点头:“好孩子,几个女儿之中属你最贴心。” 谢瑜将头轻轻靠在谢康河的怀中,修长光洁的脖颈露出美丽的弧度。在这一瞬间,她的眼睛迸发出阴冷的寒意,只可惜谢康河满是感慨地拍了拍她的背,没有看到她垂下的眼中流露出那丝可怕的神情。过了片刻,她才抬起头,满是关心地道:“父亲,看账本太费神,您还是早点歇息吧。” “不,我在床上坐着也难受——” “那…女儿命人把书房里的书挑拣几本移过去” 画楼 郦雪凝正在吩咐婢女们收拾东西,见到江小楼来了,郦雪凝笑道:“你说去向谢伯父告辞,都说好了吗?” 江小楼点头:“都说好了。” 郦雪凝玲珑心肠,见她欲言又止,便追问道:“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江小楼吩咐婢女全都退下,才坐下道:“雪凝,我总觉得这件事情十分奇怪,有最大嫌疑下毒的就是王宝珍,可她这个人虽然斤斤计较、面善心冷,对谢伯父却是一派真诚。更何况伯父还很年轻,若是此刻他没了,这个家也会随之倒下,毕竟二公子还没有到撑起门面或者与大公子抗衡的地步。所以,她应当不会自毁城墙,可伯父的病又是如何而起?” 郦雪凝怔住,不禁提醒道:“不管因何而起,这都是谢家的事,咱们很快就要走了,你也少操心,省得别人总说谢家发生的一切都和你有关,何苦来哉?” 江小楼微笑:“嘴巴长在别人脸上,我又不能封起来,随便他们说去吧。伯父对我有恩,岂能因为怕人闲言碎语就无动于衷。不论如何,我也要把这个人揪出来。” “可我不明白,既然是疗毒,为何要请伍淳风来?”请傅大夫来治病,顺理成章揭破中毒一事,可请伍淳风来又有什么作用? 江小楼只是低头喝茶,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形成一片淡淡的阴影:“很快你就会明白了。” 谢康河刚刚痊愈,谁知谢瑜却又病了。刚开始她的症状没有谢康河那么严重,渐渐却是变得一模一样,一连三日卧床不起。众人心中都十分奇怪,赶忙又去请了伍淳风来,伍淳风替她看了看,便道:“和谢老爷当初是一样的症状,这倒是奇了,两位怎么会生同样的病,难不成这病还会传染吗?” 谢香一听,连忙下意识地退后两步,捂住鼻子道:“如果会传染,咱们还是先出去为好,一不小心被传上了,这可是要丢性命的。” 谢康河见谢香这样说,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个女儿极度自私,到了这个时候还考虑这种问题!此时床上的谢瑜连连咳嗽,声音极度虚弱,如同一点火苗风一吹就散:“既然如此,你们就先出去吧,千万不要因为我起争执” 谢香刚要迈步,却听见谢康河冷声道:“站住,谁都不许离开!” 谢香整个人都僵住了,迈出去的脚又尴尬地收回来,甜美的面孔满是不知所措。 谢康河缓和了语气:“事急从权,也顾不得避嫌了。不管如何,都请伍道长一定要救救瑜儿。” 伍淳风闻言长叹一声:“好,我会竭尽全力。”他按照上一回曾经替谢康河治病的方法,同样端了一碗水到谢瑜的面前,温言道:“四小姐,只需要将这符水喝下,不出半刻的功夫便能药到病除。” 谢瑜看了谢康河一眼,见他对自己微微点头,这才坐起身,在婢女阿秀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喝了两口,嘴唇薄薄的一张,却是吐出一口幽幽的气来。 江小楼冷眼旁观,神色只是寻常。谢康河却关切地道:“好些了吗?” 谢瑜苍白着小脸点点头,阿秀轻轻把碗放在一边,正预备扶着她躺下。谁知青丝还没有挨着枕头,她突然惨叫一声,一只白皙的手猛然攥紧了帘帐,另一只手捂着肚子连连喊痛。 谢康河大惊失色,赶忙问伍淳风道:“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伍淳风也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一时呆住。他下意识地看了江小楼一眼,其实这符水并不是什么治病的良方,而是傅朝宣在向太无先生请教之后开出的解毒剂,只要中毒不深都有清毒的可能。就算中毒已深也绝不会加重病情,但谢瑜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症状…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正思索着,谢瑜已经疼得满面是汗,几乎奄奄一息。阿秀吓得秀眉紧蹙,冷汗直流:“小姐你这是怎么了?” 谢瑜刚要说话,却是一口猩红的鲜血喷出去,随后软绵绵地仰面倒下。 这一幕太过吓人,众人的脸上都出现了惊骇的神情,以至于谢康河顾不得仪态,一把抓住伍淳风的衣袖道:“伍道长,你快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都等着伍淳风的解释,伍淳风却是满脸铁青,一言不发。 谢连城是唯一一个保持镇定的人,他只是站在一旁,静静望着谢瑜,眼底有说不清的失望和冰冷。 江小楼淡淡地道:“这不是病,而是中毒。” 所有人都面面相觑,阿秀似乎想起什么,张口欲言,却又十分忐忑的模样。 谢倚舟追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就老实说!” 阿秀犹犹豫豫地道:“若说是有人下毒,那奴婢无论如何是不敢相信的,毕竟老爷和四小姐都在不同的碗里吃饭,难道还有人能对他们两人同时下毒不成?这是绝不可能的” 谢月蹙眉道:“除了饮食,还有没有其他共同接触过的东西?” 阿秀怔住:“这…奴婢实在想不出。”稍停,她猛然想起了什么,“啊,对了,四小姐昨日下午给老爷整理书的时候,倒是借了一本剑南诗集回来,说是珍品,整整看了一夜,今天早上就病倒了” 谢康河一愣,立刻吩咐道:“你取来我瞧瞧。” 阿秀连忙去捧了那本书来,谢康河攥着书紧翻几页,却没瞧出任何问题。 而此时,刘大夫也被匆匆请了来。谢康河将诗集递给他,道:“请你好好看看这本书,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刘大夫满是疑惑地从谢康河手中接过诗集,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吩咐道:“去取小刀来。” 阿秀连忙取来一柄小刀,刘大夫用小刀轻轻裁开纸张的一角,吩咐婢女端来一盆清水,把纸轻轻浸在清水里。很快,纸上的字迹慢慢模糊,墨汁挥发开来,竟将半盆清水染成淡淡的青色,刘大夫端起水一闻,又沾一点尝了尝,才肯定道:“这水有一种微微的苦涩,碰一点就舌尖发麻,很不对劲!依我看,应该是一种药性很强的毒药——” 谢康河震住:“刘大夫,此言可当真?” 刘大夫毫不犹豫的点头:“自然是真的——” 王宝珍不由惊诧万分:“光是看书怎么会中毒?” 刘大夫道:“谢老爷对这本书想是爱不释手,经常卒读,日积月累,毒性日深。至于四小姐,光看一夜应当不至于…除非四小姐有用唾液去翻书的习惯!” 阿秀一脸震惊:“是啊,刘大夫,我家小姐的确是经常这样做。” 刘大夫叹了口气:“用唾液翻阅,那毒性当会经由手指从口腔直接进入到人体,不需要几个时辰毒药就会发作的。” 谢康河捏着手中的诗集,几乎整个人都傻了。 谢倚舟闻言,眉宇间满是愤慨:“父亲,这剑南诗集究竟是何人送给你的,竟然花费这么大心思,就为了毒死你,手段实在是令人发指!” 谢康河慢慢坐到椅子上,脸色变得僵冷:“不,这剑南诗集是我自己从外面买来的。” 王宝珍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嘲,口中却婉转劝说道:“老爷,到了什么时候您还要替她遮掩!这剑南诗集分明是——” 还不待她说完,谢康河额头青筋暴起,突然大喝一声:“还不住口!” “诗集是我送的。”恰在此时,一道声音响起。 众人纷纷向原本站在一边默然无语的江小楼望去,却见她神色镇定、笑脸如花,没有半点心虚忐忑的模样。 谢倚舟上前一步,冷冷道:“江小姐我且问你,剑南诗集真是你送给父亲的?” 江小楼眸子平静,毫无异色:“不错,这本诗集是我千方百计寻来送给谢伯父的,只因他特别喜欢前朝诗人广剑南,不过是微末心意,又有什么不对?” 谢香这才全都看明白过来,知道有机会赶走江小楼,心底一下子迸发出喜悦,面上却恼怒地道:“诗集没有什么不对,不对的人是你!” 江小楼有些诧异:“我,我做了什么吗?” 谢月在一旁,只是目光冷淡地依着王宝珍,本欲坐山观虎斗。 谢香脑子转得倒快,嫣红小嘴吧嗒吧嗒,倒豆子一样:“死到临头你还是不认帐?这剑南诗集分明被你下了毒,你原意是想要毒害父亲,谁知父亲福大命大挺了过来,现在你又想祸害四妹妹!江小楼,你何等毒辣的心肠!” 江小楼闻言却并不生气,目光落在了谢康河的身上,神色温柔:“伯父好心收留我,我理应对他感激不尽,又有什么理由要在剑南诗集里下毒害人?” 谢香一时哑然,忙求救似的看向谢月。 谢康河当然也是这样想,刚要替江小楼辩解。却听见谢月缓缓道:“父亲,这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您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是江小楼下的毒,她又哪里来的解毒剂?纵然真是大夫配了解药出来,她也可以请傅大夫照实替父亲治病,为什么要借伍道长之手?我猜,这是她要借伍道长的所谓神通,骗取父亲你更多的信任。先下毒,再解毒,父亲一定对她感激涕零、信任百倍,到时候她想要做什么都事半功倍了。” 众口铄金,百口莫辩。所谓墙倒众人推,当你受到质疑的时候,只会有越来越多的旁观者加入进来拼命践踏,却都用舌灿莲花掩饰着各自不可告人的目的。所谓人心,乃是这世间至恶,实在是冷酷之极,可怕之极。很多人在这样的攻讦面前都会退缩,可江小楼却冷冷一笑:“谢大小姐,你不觉得自己的想象力太丰富些了?我给伯父下毒,再请伍道长解毒,费这么大劲,到底要得到什么?” 谢月到底比谢香稳重,声音柔和地道:“一张美丽的面孔底下多是藏污纳垢的。江小楼,你替父亲下毒又解毒,表面看来很是不可思议。真正的理由却昭然若揭,以前你一时冲动在我们面前回绝了父亲的要求,可转念一想,谢家到底有那么多店铺和财产,于是你后悔了,想要分那一半。可是话已出口又没脸再提出来,于是自编、自导、自演了这一出戏。既救了父亲的性命,又博得无数感激。到时候不必你开口,父亲自然会把谢家的一切拱手相让,果然是好算盘!只不过,太厚颜无耻了些。” 谢四小姐不用出面,便轻飘飘地挑起所有人对江小楼的敌意,而她只要虚弱地躺着装好受害者,便可以一箭双雕。可见谢瑜并不傻,她是一个很清醒的疯子,清醒得能够准确判断这家里每个人的心思,并且迅速做出最有利于她的决定,不动声色间置人于死地。 世间每一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出发点和主观目的,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谢瑜这样针对江小楼,真的只是嫉妒她得到谢康河宠爱这么简单?不,绝不可能。 江小楼被如此荒谬的论断包围,只觉得眼前这几人脑袋被浆糊封住了一般不可理喻。王宝珍以为她会恼羞成怒,但她只是微笑道:“哦,原来我是这样想的吗?”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其他人。 王宝珍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痛心疾首:“江小楼啊江小楼,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老爷对你多么信任,几乎把你当成亲生女儿看待,你就是这样回报他?哪怕你后悔了,想要谢家的财产,直截了当说出来就好,何必要害人性命。现在四小姐还躺在床上,求你高抬贵手,放过她吧!” 江小楼面不改色:“公道自在人心。” 谢连城看着家里每一个人,除了满脸惊怔、不知所措的父亲,还有各怀心思,咄咄逼人的谢家儿女。他隐约觉得那笼罩他多年的冰凉感,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今天进门前,江小楼曾经请他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插手,可现在看到他们的所作所为,让他觉得极为羞耻。 为了金钱,为了嫉妒,这些人都疯狂了。上蹿下跳,笑里藏刀,字字句句,阴险狡诈,平日里的温和面具全都撕裂,露出里面狰狞的本质。江小楼的出现,成功勾起了他们内心深处最恶毒、最不堪的样子,眼前那一张张面孔是扭曲的,嘴巴是歪斜的,不,或许连他们的心都变得脏污不堪,却还沾沾自喜,自命不凡。 他只是望着,目光冰凉。 谢香冷笑一声:“有剑南诗集在先,父亲治愈在后,现在四妹妹又病倒了,一切的根源都在这本书上,你告诉我,还有什么理由可以证明你的清白无辜。” 江小楼看向伍淳风,笑容如初:“既然各位想知道,那就跟我来吧。”说完她快步将一帘之隔的内室走去。众人只见她走到床边,向着陷入昏迷的谢瑜,慢慢说道:“四小姐,戏演到这份上也应该落幕了。” 床上的谢瑜一动不动,毫无反应,看来是入戏太深,不能自拔。 谢倚舟上前一步,冷声道:“江小楼,我四妹妹神志不清,病入膏肓,请你对她客气些。”平日里瞧他对江小楼一副觊觎的模样,如今却是疾言厉色,十分冷漠,一切不过是根据自身利益出发。 江小楼轻轻笑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尤其是对待四小姐这样美若天仙,却又心肠歹毒的女子。刚才你们说谢伯父在喝了符水之后身体所好转,可是四小姐的病情却加重了,这该如何解释?” 见问到了关键问题,阿秀忍不住战战兢兢道:“奴婢,奴婢——”她的话说了一半,瞧见江小楼一双美目突然看向自己,心头一寒,话几乎说不下去。下意识地看了小脸煞白的谢瑜一眼,终究狠下心肠道:“这一切奴婢都知道,全是因为四小姐怀疑这些事情是有人故意设计,一直在秘密调查,江小姐说不准就是怕事情败露,所以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