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节
张仪却似没有听见,依旧昂首挺立于厅。 贲成、阮应龙见张仪无礼,正欲喝叫,无疆却是微微一笑,拱手还过一揖:“越国剑士无疆见过张子!”手指旁边客席,“张子请坐。” 张仪拱手谢过,徐徐走至越王身边客位,席地坐下,双目微闭,现出在猴望尖打坐时修来的本领,气沉丹田,静若卧兔,势若山顶悬石。 无疆见他现出这般功夫,内中陡然一震,眯起眼睛,将他上下左右又是一番打量,知是遇到劲敌,拱手赞道:“好气度!”略顿一顿,“张子光临越地,可有教我之处?” 张仪拱手还礼:“听闻大王好剑,张仪慕名而来。” 听到剑字,无疆喜道:“无疆有缘得会中原第一剑士,实乃此生大幸!敢问张子,用剑之时,以何制胜?” 张仪双唇微动:“不动则已,动则十步无生。不行则已,行则千里无阻。” 众人闻言大骇,皆将目光转向剑厅,估算距离。剑厅虽大,方圆不过二十步。如果张仪站在中央,前后左右无非十步。若是十步无生,这个厅中竟是无一处可躲。 无疆也是一震,拱手道:“果真如此,张子之剑当是天下无双了!”略略一顿,“敢问张子,动与不动,可有玄妙?” “并无玄妙,后发先至而已。” 越人剑术,无不强调先发制人,此人用剑,却是后发而先至,所有剑士尽皆傻了。即使贲成、阮应龙这样的一流高手,也是面面相觑。试想,倘若剑术真的练至这般境界,谁敢在此人面前率先出剑? 张仪睁开眼睛,环视众人一眼,见他们面现惧色,微微一笑,转对无疆道:“张仪听闻大王剑术高深,甚想与大王切磋。” 无疆面色微变,观张子衣着,并无剑服,观他身上,亦无佩剑,眉头一动,拱手说道:“张子千里赶赴越地,一路劳顿,请回馆驿暂歇三日。待三日过后,张子可穿好剑服,再来此处,无疆定向张子讨教。” 张仪回揖一礼:“一言为定!”一个转身,虎虎生风,大步离厅。 张仪走下台阶,远远望见香女、荆生正于百步之外引颈观望。 张仪急步上前,香女早已飞步过来,一头扑入他的怀中,泣道:“夫君——” 荆生望一眼附近的越兵,急道:“姑爷,姑娘,此地不可久留,回客栈再说!” 三人上车,赶至客栈,张仪将面见无疆的经过概要讲述一遍,指着自己的士子衣冠笑对荆生道:“荆兄,在下方才本欲比试,越王却以在下未穿剑服为由,将比剑时辰推至三日之后。在下在想,既然越王嫌弃这套衣冠,就请荆兄为在下赶置一套像样的剑服。” 香女惊道:“夫君,你……还要比剑?” “呵呵呵,”张仪点头笑道,“既已答应人家,不比如何能行?” 荆生迟疑一下,转向张仪道:“姑爷,请听荆生一言。” “请讲。” “无疆剑术甚精,据荆生所知,吴越之地能与他匹敌的唯有一人,就是贲成。他之所以敬服贲成,拜他为上将军,皆因于此。主公早欲刺杀无疆,也因此人剑术高超,身边更有贲成、阮应龙及众多一流剑士,是以迟迟未动。” 张仪似有所悟:“在下明白了,所谓公孙剑法,原是为此来着。” “是的,”荆生点头道,“公孙剑法俱是死招,无论何等高手,只要求生,就不是对手。越王无疆今日之所以未与姑爷当场比剑,就是因他有求生之心。” “这话是了。”张仪连连点头,“只要是人,只要不被逼入死地,任谁都有求生之心。”转对香女,“如此看来,咱家的公孙剑法甚好,你我这就抓紧时间,速速习练,届时比武,兴许在下还能胜他一招半式。” 香女泣道:“夫君,你……莫说是练三日,纵使习练三年,也不是无疆对手。” 张仪又是一笑:“好了,好了,既然练也无用,就不练了。”走到里屋,取出一把琴来,“来来来,你不是一路嚷着要学琴么,趁还有三日,在下教你习琴。” 香女两眼大睁,怔在那儿。 只此几日,她与张仪之间竟然完全逆转,张仪的每一个举止,任她多么聪敏,也是看不明白。 在张仪缓步下台之后,整个击剑厅里异常宁静,没有谁再出言。所有剑士,包括伦奇、贲成、阮应龙、吕棕等,皆将目光投向无疆。 无疆沉思有顷,转对众剑士:“诸位剑士,你们回去认真习练,三日之后,随寡人与他一决高下!” 众剑士应喏而退。 无疆转向几位重臣:“方才这个张子,诸位爱卿可有品评?” 阮应龙跨前一步:“回禀大王,末将以为,此人言语托大,剑术未必了得。末将不才,定在十招之内取此人脑袋!” 无疆白他一眼,将目光转向贲成:“贲爱卿,你观此人如何?” 贲成应道:“观此人气色,想是有些手段。观此人指掌举止,又不似习剑之人。微臣以为,此人要么是个绝顶高手,要么就是不通剑道。” 无疆深以为然,转对众人:“今日就此为止,诸位去吧,寡人这要沐浴斋戒了。” 在场诸人谁都知道,只有遇到大敌,无疆才会沐浴斋戒,因而皆是一怔,互望一眼,拜辞而去。 快要走到台下时,伦奇叫住阮应龙:“阮将军留步!” 阮应龙顿住步子,转望伦奇:“国师有何吩咐?” “我大军扬帆待发,此人却登门比剑,用心颇为可疑!” 阮应龙略略一想,摇头道:“想他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剑士,还能有何用心?” “将军请看,”伦奇分析道,“我伐齐在即,此人早不来,晚不来,恰在此时求见大王,必有机谋。还有,这几日来,老朽感觉此地伏有杀气,使人打探,果然发现有不明剑客出没于此,行迹甚是可疑!” 阮应龙一怔:“国师是说——” 伦奇点头:“老朽怀疑此人是齐人奸细,特来阻我大军进程的。” 阮应龙倒吸一口凉气,抬头望向伦奇:“若是如此,末将宰了他去!” 伦奇摇头道:“大王是个剑痴,既已约定三日后与他比剑,不见此人,大王如何肯依?再说,此人既然敢来,必有手段。万一不慎,将军岂不遭他暗算?” “国师有何妙策?” 伦奇捋须有顷,对阮应龙耳语几句,阮应龙点头道:“嗯,如此甚好。任他剑术如何了得,也必挡不住万弩齐射!” “唉,”伦奇摇头叹道,“这也是不得已之计,你须小心行事,万不可伤及大王,也莫使大王知道。若是此人真的是中原第一剑,大王不敌,即可将他乱箭射死。若是此人只是逞强的脓包,自有大王处置。” “下官遵命!” 接后连续三日,张仪未曾有一日摸剑,只在院中有说有笑地教导香女习琴。 无疆得报,更是诧异,越发认定张仪是剑道高手,既惊且喜。第四日晨起,无疆早早起床,准备已毕,使吕棕驾驭八驷王辇前往客栈,迎接张仪。 王辇到时,张仪正在厅中试穿剑服。剑服是荆生重金聘人精工赶制的,通体素白,用料考究,张仪穿在身上,果是英武逼人。 张仪对镜自视一阵,转对香女:“香女,你来看看,这套服饰合身不?” 见吕棕也在,香女欲说无言,欲哭不敢,眼中噙泪,又不敢显示,只好略略点头,别过脸去。 张仪转对荆生,笑道:“荆兄,在下此去与大王切磋剑道,你陪夫人只在院中候在下回来。记住,哪儿也不许去!” 荆生点头:“小人谨听姑爷吩咐。” 张仪转对吕棕拱手道:“吕大人,请吧!” 吕棕略怔一下,提醒他道:“姑爷,您的剑呢?” “剑?”张仪两手一摊,反问他道,“要剑何用?” 吕棕惊道:“您这不是去与大王比剑吗?” “比剑就一定带剑吗?”张仪微微一笑,又是一声反问,打头朝外走去。 吕棕不无狐疑地跟在身后,正欲上车,荆生追上一步,将吕棕拉到一边,小声道:“吕大人,姑爷此去,万一有何不测,还望大人周旋。” “荆先生,”吕棕苦笑一声,摇头道,“这事儿让姑爷闹大了,在下力微,实难周旋啊。” “那……”荆生急了,“若有危情,大人能否告知在下?” 吕棕略想一下,点头道:“这样吧,你在台下,寻个隐蔽处候着。”转身喝叫启程。 在数百卫士的前簇后拥下,王辇辚辚而去。 张仪与吕棕再登琅琊台,远远看到越王身着蓝色剑服端坐于席。越王身边,一边坐着伦奇,一边坐着贲成。身后数步处,昂然挺立四名剑士,穿的也是清一色的天蓝紧身剑服。击剑厅下首,依旧端坐数十名剑士,剑服五颜六色。 剑厅外面,阮应龙亲领五十名弓弩手悄悄靠拢过来,各自寻出隐藏之处,张弩搭矢,目视剑厅。吕棕眼尖,远远瞥到,心头陡然一沉,不由自主地打个寒战。若是真的万弩齐发,任张仪是何等高手,也将无处逃遁。 张仪却是茫然无知,或视而不见,顾自缓步入厅,拱手揖道:“中原剑士张仪见过大王!” 看到张仪气沉神定,英武逼人,与三日之前判若两人,越王脱口赞道:“好一个剑士!” 张仪再次拱手:“谢大王褒奖!” 越王轻轻击掌,只听嗖嗖几声,几道光影闪过,身后四名剑士已如利箭般飘落厅中,在张仪四周五步之外站定,各自手持剑柄,目光如电。 见张仪依旧面不改色,兀自不动,越王点点头,指着几位剑士对张仪道:“张子,这几位剑士是寡人的侍卫,虽说不才,在越国也算顶级剑手,听闻张子是中原第一剑,皆想领教,还望张子不吝赐教,点到为止!” “张仪领旨!”张仪拱拱手,身体未动,言语却对四位剑士,“诸位剑士是一个一个上呢,还是四人齐上?” 四人皆是一震,目视越王。 越王略略一想:“悉听张子!” 张仪笑道:“大王既有此旨,就一齐上吧!”言讫,在厅中并膝坐下,眼睛微闭,瞧也不瞧四名剑士。 见此情景,四位剑士心下俱是一震,当下摆出架势,抽出宝剑,如临大敌。 说好比剑,竟然闭目端坐于中,赤手空拳,以一对四,且四人俱是一等高手,无疆纵使会尽天下剑客,何曾见过此等剑士? 愣怔有顷,无疆终是忍不住好奇之心,伸手拦道:“慢!” 四位剑士各自后退一步,作势站定,握剑之手俱出一层冷汗。 无疆目光射向张仪:“张子既来比剑,为何不见出剑?” 张仪朗声应道:“张仪无剑!” 无疆大奇:“既是剑士,为何无剑?” “张仪来越地比剑,自然不需带剑!” “这……”无疆越加不解,“张子身上无剑,如何比剑?” 张仪拱手道:“在中原之时,张仪听闻吴越之人善铸宝剑,大王更是藏剑无数,因而不曾带剑,只想借大王好剑一用。” 无疆一怔,旋即爆出一声长笑:“张子此言,我道有何玄妙,不想却是借剑一用!”大声叫道,“司剑吏何在?” 司剑吏应声而出,在越王前面叩道:“微臣叩见大王!” “为张子取剑!” 司剑吏应喏而去,不一会儿,手捧一只剑盒走出。众人仅看盒子,就知是一柄好剑。 无疆目视张仪:“张子请看,此剑可中意否?” 张仪拿眼角稍稍一扫,迅即摇头:“此为庶人之剑。” 无疆一怔:“何为庶人之剑?” “回禀大王,”张仪禀道,“就是怒目张牙者所佩之剑,可用于开肠破肚,刎颈割喉,张仪不屑用之。” “哦?”无疆大怔,目视伦奇、贲成,二人亦是愣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