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节
听闻是面见司徒大人,狱吏忙道:“大人稍候片刻,下官为您唤车去!” 白虎惊道:“唤车?什么车?” “大人的轺车呀!” 不一会儿,一名身穿狱卒服的中年御者赶来一辆青铜轺车,停在门口。狱吏手指御者对白虎道:“大人,他是您的御者,大人何时出行,吩咐他一声就成!” 白虎未及说话,御者已拿过一只垫脚矮凳,摆在车前,躬身道:“掌囚大人,请!” 白虎踏上凳子,跳入车中:“司徒府!” 白虎的马车行至司徒府,远远看到陈轸从府中走出,与朱威作别后乘车离去。朱威正要回府,见白虎过来,又立住脚步,候在那儿。 白虎远远停下,跳下车子,疾走几步,在朱威前叩道:“下官白虎叩见司徒大人!” 朱威笑道:“掌囚大人请起!”口中说着,人已走到跟前,将他亲手拉起,上下端详一阵,“嗯,这套衣服穿上,像个大夫了!” 白虎却是无心扯别的,直入主题:“司徒大人,下官此来,是有要事相商!” “此地不是说话处,府里请!” 二人走进府中,白虎再次跪下,什么也不说,声泪俱下。 朱威一怔,赶忙将他拉起:“掌囚大人,你——这是为何?” 白虎泣道:“司徒大人,还记得昨日之事吗?” “记得,记得!”朱威呵呵笑道,“不仅记得,简直就是历历在目啊!白虎,此番你能洗心革面,我、公孙衍,还有老家宰、绮漪等,心中别提多高兴了,打算忙过眼前几日,待陛下聘任你的诏书下来,大家一道去一趟白相墓地,将此喜事祭告相国大人!” 白虎急道:“下官说的不是这个!” 朱威怔道:“那——你想说什么?” “您记得昨日那个龙爷吗?” “当然记得。那小子是个人才,公孙衍对他赞扬有加,回来的路上,屡次向我提及此人。我打算得空就去访他一趟,荐他到朝中做事。哎,顺便问一句,你知道龙爷现在何处吗?” 白虎点头,含泪道:“司徒大人若要访他,可到下官的死囚室去!” “死囚室?”朱威惊道,“龙爷怎么会在那儿?” “龙爷是假的,他的真名姓庞名涓,就是官府几个月来一直通缉的在逃钦犯!” 朱威惊得呆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白虎将他在死囚室中看到的及两个狱吏的介绍概要讲述一遍,朱威叹道:“唉,我知道此人,是被逼的。几个月前,公孙鞅与陈轸、公子卬结成一伙,想让君上称王,朝中只有白相和我反对。陈轸听说庞涓之父庞缝人能做王服,要他缝制,庞缝人不肯。陈轸强逼,庞家遂成这样。陈轸自以为他的这些事儿神不知,鬼不晓,如何瞒过我去?” 白虎急道:“庞家既有如此冤屈,我们何不放掉庞涓?” 朱威连连摇头:“哪有这么简单的事?庞涓杀人,皆是结过案的,刑狱前去验过,人证物证俱在。而庞缝人被逼做衣之事,因庞缝人、罗文已死,却是无从查起,单凭庞涓的一面之词,根本无法洗脱!再说,此事早成定案,想翻过来,难呐!” “朱大人,这——这可怎么办?” 朱威却似想起什么,抬头又问:“方才你说,庞涓那个同谋,是卫人孙宾?” 白虎点头道:“是他自己说的。他在盟誓时说,卫人孙宾愿与庞涓结为生死兄弟,有难共当,有苦同吃。若违此誓,天雷击顶!” 朱威沉思有顷,自语道:“不会是帝丘守尉孙宾吧!如果是他,可就糟了!” 白虎一怔:“为何糟了?” “那个孙宾是春秋名将孙武子后裔,其祖父孙机是卫相国,我曾与他见过一面,甚是敬服他的为人,可谓是忠勇俱全,体恤民情,堪与白相国比肩。孙机在卫十余年,卫国大治。若不是陛下兴师征伐,卫国本是一片乐土。其父孙操是平阳守丞、叔父孙安是平阳守尉,上将军伐卫时在平阳屠城,二人皆以身殉国,为孙门全了名节。不久前听说,平阳发生瘟疫,孙相国前去探望疫民,染病仙去。如此算来,孙氏一门,只有这个孙宾了。如果真是此人,上将军本是记仇之人,必不饶他。陛下因有河西之败,也必将气撒在此人身上!” “司徒大人,如此看来,于公于私,于情于义,我们都得救下他们才是。” “这是通天大案,如何能救?再说,陈轸也不是好应付的。方才他来,为的就是此案,说是陛下甚是关注,要我秉公处置。这是在拿陛下压我,我敢说,此时没准儿他就在陛下那儿。唉,眼下看来,二人纵有天大的委屈,也怕难逃死罪。” 白虎急了,跪下求道:“司徒大人——” 朱威沉思有顷,抬头说道:“你看这样如何?这件事情你只当没有告诉我,我也压根儿不知情。你可去找公孙衍,他点子多,或有办法救二人之命。” 白虎听了,不及告辞,起身走向门外,急急跳上车子:“快,到公孙衍家。” 白虎见过公孙衍,将情由细说一遍。公孙衍思忖有顷,呵呵乐道:“朱司徒已经答应放走他们,你还跑来找我干什么?” 白虎愣了:“他——他何时答应的?” 公孙衍呵呵又是一笑:“看你这脑筋,就不会拐个弯儿。你想想看,你是掌囚大人,犯人眼下就在你的手里,司徒说他压根儿就不知情,你也从未告诉过他,分明就是要你放人!” “可——刑狱守备甚严,在下如何去放?” 公孙衍略略一想,笑道:“若是此说,在下有个一个方儿,少爷或可一试。” 在白虎穿上掌囚服的第三日,魏惠王的正式任命诏书也下发到刑狱。朱威宣完诏书,白虎显得特别高兴,对司刑揖道:“下官蒙府上荫佑,无尺寸之功却得此位,甚是过意不去,有意置薄酒一席,聊表谢意!” 司刑忙道:“白少爷不说,在下也在寻思此事。在此狱中,迎来送往本是常情,吏员升迁调动,均要庆祝一番。公子浪子回头,又蒙主君钦点,庆祝更应隆重一些才是。这样吧,由在下张罗,刑狱所有吏员均到元亨楼小酌一番,少爷意下如何?” “下官谢大人恩典。下官初来乍到,不能厚此薄彼,因而想请狱中所有同仁,尤其是下官部属,无论吏员狱卒,皆喝一杯,可刑狱重地,须臾离不开人,却是为难!” 司刑沉思有顷,抬头说道:“这个好办,由在下出面,将酒菜叫到狱中,大家就在狱中热闹一番,庆贺、守值两不耽搁,你看如何?” “如此甚好!”白虎从袋中摸出十金,递与司刑,“这点小钱,大人暂先拿去操持,何酒何菜,尽由大人作主!” 司刑赶忙推却:“为公子庆贺,何能再用公子的钱?” “大人若不拿去,这酒下官就不喝了!” 司刑推辞不脱,只好接过十金,安排属下分头操办。 向晚时分,掌囚府中开始吆五喝六,杯盘狼藉。白虎原本善酒,只是存下心事,不敢真喝,能搪塞尽量搪塞,不能搪塞的勉强陪饮一爵。 酒过三巡,见司刑及众狱吏俱已醉了,白虎提过酒壶,带上两只大碗,拿上一只烤鸡,二斤牛肉,径直走向死囚室方向。两名守值的狱卒听到脚步声,迎出一看,见是白虎,急急叩拜于地:“小人叩见掌囚大人!” 白虎放下酒具,亲手将他们扶起:“今日本府大喜,大家皆在畅饮,你们二人却在守值,实让本府过意不去。来来来,本府陪你们小饮几碗!” 掌囚大人亲自问候,这又敬酒,两名狱卒感激涕零,跪下叩道:“小人谢大人恩典!” 白虎将烤鸡撕成碎块,与牛肉放在一道:“来来来,咱们边吃,边喝,顺便唠叨一会儿!” 两个狱卒道:“谢大人赏赐!” 白虎陪两人各饮几碗,拉一阵儿家常,得知二人一个叫冯贵,一个叫陈淇,皆是有家室的实在人,迟疑半晌,终是狠下心来,转过话锋:“牢室里可有动静?” 冯贵应道:“回大人的话,并无动静!” “此处是狱中重地,差错不得。本府也算是新官上任,大家又都在那儿狂欢,本府甚是放心不下,想去查看一下,你们可否陪我走走?” 冯贵、陈淇赶忙放下酒碗和手中鸡块,拿袖抹过嘴巴,打了火把,引领白虎挨牢查看。查至最后一间,白虎指了指牢房:“冯贵,听说他们是钦犯,可得守得严些。你打开牢门,本府进去看看!” 冯贵打开牢门,与白虎一道进去。庞涓、孙宾早知白虎用意,躺在地上只不作声。 白虎盯住二人看有一会儿,抬头问道:“他们的脚镣能打开吗?” 冯贵指指腰间钥匙:“回大人的话,死囚的脚镣是通用的,这把钥匙均可打开!” 白虎点点头,走出牢门。冯贵正在锁门,白虎陡然拔剑刺死陈淇。冯贵听到后面声响,回头一看,见陈淇已闷声倒地,一时惊得呆了。白虎拔出宝剑,将剑尖对准冯贵的胸膛。 冯贵吓得两腿发颤,结巴道:“大——大人!” 白虎长叹一声:“唉,冯贵,待会儿见到陈淇,你就对他说,是本府对不住你们,你们的家小,自有本府养着!”话音刚落,剑尖已透冯贵后心。 白虎从冯贵腰间拔出钥匙,推开牢门,打开庞涓、孙宾的脚链,又将冯贵、陈淇的尸体拖入囚室,拔出他们的佩剑,递与庞涓、孙宾各一柄,叫庞涓、孙宾脱下二人的服饰套在身上,急急说道:“恩公,此地不是说话处,快随我走!” 庞涓略一思索,用手指饱蘸了两个狱卒的血,在墙上飞快写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奸贼,血债血还!庞涓。” 庞涓写完,与孙宾远远跟在白虎后面,径朝外面走去。 快到刑狱大门时,白虎让二人装作醉状,相互搀扶了,蹒跚着走出。门卫早知里面办酒,又见二人一身狱卒打扮,已是大醉,哪里辨出真假,任由二人走出门去。 出刑狱之后,二人在一处阴影下略候一时,见白虎匆匆出来。庞涓喊住他,三人飞速沿着街道,奔至城墙边。因无战事,城墙上并无兵士。三人选好较为隐蔽之处,白虎打开随身带着的包裹,拿出两套衣服,让二人换过,又取出一条绳索,系在城垛上。 待做完这一切,白虎方才扑地叩拜于地:“恩公在上,请受白虎一拜!” 庞涓急急拉起:“白少爷快快请起!” 白虎起身。 庞涓嗔道:“少爷拜的是哪一出?若是叩拜,也该在下拜少爷才是!若无少爷,庞涓一命休矣!” “恩公万不可说出此话。没有恩公,白虎活得连畜生也不如啊!” “好了,不说这些了!”庞涓手指孙宾,“白少爷,这是孙兄,是在下在牢中结拜的义兄!” 白虎揖礼:“白虎见过孙兄!孙将军大名,在下久仰了!” 孙宾回揖道:“在下见过白少爷。白少爷,您这样放走我们,上面查出,就是死罪!” “孙兄放心,此事当由在下料理。事不宜迟,你们快走!”白虎说完,又从身上摸出一物,塞入庞涓手中,“恩公拿上这个,快快下城!” 庞涓接过一看,沉甸甸的却是一只钱袋,也不推辞,握牢白虎之手:“好兄弟,后会有期!”朝白虎深揖一礼,转身缒下城去。孙宾拱手别过,亦缒下去。 白虎与二人挥手作别,转过身,没入黑暗中。 上大夫府中,陈轸正在书房里写字,戚光急急进来,不及见礼,哑着嗓音道:“主公,出——出大事了!” 陈轸放下毛笔,斜他一眼:“什么大事?” “庞涓他们——逃了!” 陈轸心头一沉,瞪大眼睛望着戚光,似是不肯相信:“死囚牢里如何能逃?” “说是昨日半夜,庞涓假作肚疼,骗来狱卒,杀死二人,用他们身上的钥匙打开锁链,穿了狱卒服饰,缒城逃走了!” 陈轸眉头紧皱,抬头问道:“朱威知道不?” “小人探过了,朱威听闻此事,大发雷霆,当即发出追缉告示,撤了司刑之职,具表奏过陛下了!” “哦?” 戚光凑前一步,小声说道:“主公,小人对此甚是起疑。大魏刑狱,壁垒重重,盘查极严,数十年来未曾发生过一起死囚越狱之事,偏是我府送去之人,仅过数日,就让逃了!” “依你之意,此事与司徒有关?” “小人只是猜度!那——那个庞涓还在墙上写下两行血书!” “血书?是何血书?”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陈轸奸贼,候我三年!” 陈轸心头一凛,半晌,长叹一声:“唉,看来你是对的,不该将他们送官!”脸上现出一股子恨劲,“朱威这厮,看起来温吞,做事却狠,竟敢——” “主公说得是,庞涓准是他有意放走的,主公可在陛下面前参他一本!” 陈轸沉思许久,摇头道:“参他要有凭据。刑狱是他的地盘。他敢如此放人,必然早有应对。再说,元亨楼之事,公孙衍想必知情。他们二人早就串在一起了,我若告他,他必回头反咬于我。眼下元亨楼声名狼藉,陛下或有所闻,倘若借机追查,岂不坏我大事?再说,朱威既是国戚,又手握重权,陛下对他亦信任有加。眼下正是非常时期,我们何能为这小事自乱方寸?” “主公看得远,小人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