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人皆窥之
太子久久不语。 郁兰等人面面相觑, 根本听不明白。 “大夫的意思是, 齐朝……将亡?” 没有皇帝的国家,可不就是亡了吗? 这便是众人的想法,国不可一日无君,不管怎么样皇位上都必须有个人。 虽然从感情上, 他们不愿意叩拜太子之外的人,且太子薨世后,近前侍候的宫人从此命途难测,但是连读书人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外朝臣子尚且如此, 何况他们这些卑微的仆从?哪怕心中怨愤不甘, 都无法改变他们站在一条即将沉没的船上的事实。 “倘若殿下真能……” “不,文远阁的宰辅是读圣贤书的人,怎么可能同意帝位空置?” 宫人们想得并不深远, 他们甚至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太子定定地看着床帐顶端, 他想到了陈朝末年皇帝不理政务, 朝政大权由文远阁宰辅以及锦衣卫、东厂把持,虽然闹得乌烟瘴气, 加速了陈朝的覆灭, 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 皇帝二十年不上朝,国家照旧可以运转。 这样的皇帝, 有跟没有差不多吗?不, 并非如此, 皇帝什么都不管,可是每一件事都与皇权息息相关。 昏君沉溺酒色之中不想上朝,就把政务丢给了臣子处理,却又不放心,更忌惮宰相权势的膨胀,又是捣鼓出了锦衣卫跟东厂。皇帝自以为控制着两方争权夺势,实际上经常被这两方欺瞒利用,这才是朝野不宁的主要原因。 太子苦笑起来,莫说他病入膏肓了,即使能活个三五年,依靠文臣跟锦衣卫两方势力来治理国家,他也不能保证自己不变成昏君。 偏听则暗,兼听则明。 若是无法做到这点,免不了要受欺瞒,不知不觉就成了昏君。 更别提大夫还语出惊人,提议干脆让天下没有皇帝,太子想不出那样的朝堂是什么模样,又要如何维持下去。 “……大夫可能不知,天下的读书人读得皆是君臣之道,是学得文武艺卖于帝王家,他们有私心,也想谋私利,甚至还会有人想着谋朝篡位。可是要他们公然代替皇帝下旨,直接去治理国家,这是行不通的。” 太子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皇帝可以是几十年不出后.宫的昏君,也可以是病得起不了身的药罐子,但绝不能是个死人。” 哪怕百官都想让皇帝滚一边儿去,让他们来主宰国家,可皇位还得有人来坐。撇开皇帝或者空置皇位,这像什么话,想被万人唾骂后世嘲讽吗? “谁人不在意生前死后之名呢?” “……” 墨鲤觉得自己怀里的那只沙鼠就不太在意。 孟戚不在乎史书怎么写,却要顾忌百姓的安危。 即使当面诋毁孟戚与旧友付出无数心血造就的盛世,孟戚也不见得会发怒。所以齐朝那些为皇子讲学的翰林文臣很了不得,他们竟然精准地戳到了孟戚的最痛处。 ——有什么痛,会比看着旧友的尸骸,却不能报复仇人更苦? ——有什么苦,会比一生抱负付之东流,起誓共事的君王背诺毁约大肆杀戮更甚? 尤其那些人还骂楚朝国师为“无胆鼠辈”,认为孟戚的销声匿迹,是怕死所致。凡是感觉到痛的骂声,正是刺得最深的一刀。 龙脉又怎么样,武功高绝又如何? 纵然尽抛生前死后之名,亦折戟沉沙,终不复当年。 墨鲤不禁隔了衣服抚着沙鼠。 沙鼠贴着墨鲤的掌心,小心地蹭了蹭。 墨鲤心中升起一丝狐疑,孟戚这会儿太安静了。 方才还动个几次,现在好像睡着了似的,连脑袋都不伸出来。 疑惑在墨鲤心头一闪而过,他没去细想。 “太子所言甚是,我未曾想到过这些阻碍。”墨鲤坦然地承认了自己的疏漏,他原以为朝臣巴不得踢开皇帝,名正言顺地执掌朝政。 如今看来,正是世人心中的“名正言顺”阻挠了这个可能。 太子缓缓道:“权如重宝,人皆窥之。不管如何偷、如何骗、如何抢……到头来永远都要说得冠冕堂皇。文远阁不会同意,只因在世人心中,没了皇帝的朝堂就是奸臣权宦当道,人人都是逆贼了。” 墨鲤闻言,微微摇头道:“是读书人心中的逆贼,不是天下人的想法。” 太子一愣。 墨鲤认真地说:“其实百姓根本不管谁做皇帝,即使没有皇帝,他们也不会觉得天塌了。百姓只求风调雨顺,来年丰收,全家无病无灾,缴得起田税纳得起替代徭役的米粮,至于皇帝姓什么,朝堂上到底有没有皇帝,他们一点都不关心。” 太子自记事起就在权臣之家,后来更是搬入皇宫做了储君,他能看见的只有太京与京畿庄子里的百姓,故而对墨鲤所说的情形一无所知。 “皇帝不能是死人,那就不让别人知道皇帝已死。”墨鲤语气平淡地说,“至于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天下人没那么多闲工夫,他们更看重柴米油盐,而不是皇帝的生死。倘若有一天,百姓家中有粮身上有衣,不愁如何养活孩子,能关心宰辅跟皇帝的事,反倒是盛世之相了。” 太子哑然。 就算百姓真的不在乎,可是朝臣在乎啊! 这一关在文远阁,无论如何都是过不去的。 太子十分焦虑,墨鲤提出的想法虽然古怪,但是有一点太子很明白,他那些弟弟都不是老实安分的,个个忙不迭地蹦跶,如果再被朝堂上那些文臣的派系利用,不等天授王跟楚朝三王打过来,齐朝就分崩离析了。 墨鲤是大夫,不是谋臣。 他说完了该说的话,便要离去。 陈总管哪里肯,连忙在太子的示意下端出一个盘子,上面有锦缎、散碎的金银等等。 这些算做诊金。 陈总管又命人将几口装了珍宝的箱子抬到廊下,挑了几样希贵的放在盘中。 主要就是之前发现的所谓“有灵气”的东西,只要太子用不上的,便毫不吝啬地往里放。包括了两块暖玉,一柄碧玉如意,以及沉香手串。 其中一块暖玉看起来更加通透,雕工相当精致,另外一块只有指头大小,是个圆润的葫芦状。 沉香更是难得,任意一件都价值不菲,莫说一座三进的院子,就是十座五进的院子也能买下了,外加太京正阳门外最红火的铺子。 墨鲤却拒绝了。 太多了,哪有这么贵的诊金。 再者他并不想接下看顾六皇子的麻烦。 已经有了二皇子,再来一个六皇子,等会儿要是再塞一个三皇子,谋朝篡位的大战就可以在刘将军后院上演了。 譬如让这几个皇子先打个头破血流再说。 “大夫何日再来?” “五日后。” 墨鲤估算了太子的身体状况,给出了确切的时间。 陈总管巴望着墨鲤来为太子治病,见对方武功极高,又似随心所欲的世外高人,更加不放心了。说什么都要墨鲤收下诊金,否则五日后墨鲤不来了怎么办? “这锭银子就足够了……” 墨鲤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怀里的沙鼠开始拍爪子。 众目睽睽之下,墨鲤不能让沙鼠变成人,也不能把沙鼠捞出来跟它对话。 历来只有能听懂人话的猫狗,能说人话的鹦哥,哪有沙鼠通人性的?岂不是要被别人当做妖怪,生出疑心? 尤其这会儿众人好像发现了墨鲤心口鼓出来的那一小块,纷纷效仿郁兰,不着痕迹的偷眼打量。 墨鲤被逼无奈,只能对沙鼠用传音入密。 “孟兄,我们不是找到了刘将军的府邸?既然不用买院子,钱都够我们去飞鹤山一趟再回来了,这些金银带了累赘,还有宫印字样要去掉,分量又沉,难道要我效仿孟兄,找个地方将它们藏起来吗?” 沙鼠当然没法用传音入密回答,它从墨鲤的衣领里冒出脑袋,乌溜溜的眼睛望向宫殿外。 墨鲤心里一动,走到殿外的箱子附近,果然看到了那串酷似糖炒栗子的琥珀。 “……” 退而求其次,没了松子要栗子? 墨鲤拿起那串琥珀,道谢之后告辞离去。 他背着药囊,却将琥珀直接塞进衣领,随后身形一展,就没了踪影。 这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做派,令众人惊异。 郁兰站在原地,皱眉想着墨鲤方才的一举一动。 ——大夫的衣服里,绝对藏了东西。 “我方才看到大夫抚着胸口,跟殿下的举动相似,莫非大夫也有心疾?” “不对,那似乎是个东西……” “喵!” 忽然一声凄厉的大叫,郁兰愕然抬头。 却是狸猫阿虎蹲守在屋檐上,要找墨鲤报“一推之仇”。 墨鲤唯恐把沙鼠落下,于是用手掌虚盖在胸口处,同时施展轻功,把那只猫远远地丢在后面。 怕猫? 没关系,跑得够快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