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第二章
,拉着长音儿,结结巴巴地,用平板的拖长的声音念起这段拉丁文来,好像孩子在念识字本似的:“首先创立的是黄金时代” 很清楚,曼台尔萨克博士今天提问完全没有按固定的次序,他根本没有留心,哪个学生没有被考查的日子最长。汉诺被叫起来的危险已经不是那么逼人了,要是他被叫起来,那只是由于不幸的偶然性。他跟凯伊交换了一个高兴眼色,开始把四肢松懈下来,打算休息休息忽然蒂姆的背诵被打断了,也许是曼台尔萨克博士听不太清蒂姆背的东西,也许他想消化一下早餐。不管怎么说,他离开了讲台,在教室里悠闲地踱起步来,最后,手里拿着一本奥维德,紧靠着蒂姆的身边站住了。蒂姆惶遽地急忙把书推在一边,愁眉苦脸地站在座位边。他张着的一张漏斗形的嘴喘着气,一双诚实的,茫然失措的蓝眼睛凝视着主任先生,一个音节也说不出来了。 “怎么了,蒂姆,”曼台尔萨克博士说:“为什么不继续下去了?” 蒂姆搔了搔头,转转眼珠,沉重地叹了口气,最后陪个笑脸说:“您一站在我身边,我就非常紧张,博士先生。” 曼台尔萨克博士也笑了;他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他笑着说:“好吧,您定定神再往下背。” 说着他又踱回到讲台上去。 蒂姆镇定了下来,他又把书拉到前面,重新打开,装作振起精神的样子向四边看了看,接着就低下头来,接着往下背。 “我很满意,”蒂姆背完了的时候,主任教员说道。“您认真地复习过了,这一点用不着怀疑。只是您太缺少韵律感了,蒂姆。您对于联音倒还掌握,但是您一直也没有把六步韵读出来。您给我的印象是,您似乎在背一个儿童故事虽然如此,正像我刚才说的,您这次很用功,尽了自己的力量,谁要是肯发愤努力您现在请坐吧。” 蒂姆骄傲地容光焕发地坐下,曼台尔萨克博士在他的名字后边写了一个令他满意的分数。奇怪的是,这时候不但教员,就连看到蒂姆看着书本背诗的学生们和他自己也全都认为,蒂姆确确实实是一个用功的好学生,他得的好分数实在是理所应得。就是汉诺布登勃洛克也不能摆脱这个印象,尽管他内心很不情愿他又紧张地听着下一个名字“穆莫!”曼台尔萨克博士说。“再背一次!aureaprima?” 叫的是穆莫吗?感谢上帝,现在汉诺大概是平安了!在曼台尔萨克先生很少让人背第三次,而提问新课b字起首的学生刚刚轮过去不久。 穆莫站起来。他虽然长得很高大,但脸色却像墙壁一样的苍白,两手哆哆嗦嗦的,带着一副特别大的圆眼镜。他是个近视眼,视力非常差,站起来的时候就是桌子上的书打开也看不清楚。他必须准备,而他也确实准备了。但一来由于他智力有限,二来他也没有料到今天会轮到他,所以他知道的很少,只背了几个字就背不下去了。 博士提醒他一回,又用尖锐的声音提醒他第二回,在第三回时已经是满腔怒火了,但是穆莫仍然卡在那里,再多一个字也背不下去,这位主任先生终于怒火大发。 “您太不像话了,穆莫!坐下吧,太没出息了,我跟您说,您和白痴没什么两样!又笨又傻” 穆莫坐下来。他显出一副倒霉相。现在没有一个人看得起他。汉诺布登勃洛克心里又涌起一阵厌恶作呕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堵到他的嗓子眼里。但同时他又清清楚楚地看着面前发生的事情。曼台尔萨克博士在穆莫的名字后面狠狠地划了个印象恶劣的记号,然后又拿起记分册挑来挑去。 他怒气冲冲地找到当天的轮次,看一看该轮到什么人。事情非常清楚!也正是在汉诺完全被这个悲哀的事实笼罩住的时候,他的名字被曼台尔萨克博士叫了出来,像在一个噩梦中似地听到自己的名字。 “布登勃洛克!”曼台尔萨克博士叫的是“布登勃洛克”这几个字还在教室里回荡着,可是汉诺却不相信。他的耳朵嗡鸣起来。他坐着不动。 “布登勃洛克先生!”曼台尔萨克博士又叫了一声,在眼镜片后面,两只青蛙一样的眼睛炯炯发光,使劲盯住了他“您是不是可以继续背下去?” 好吧,看来是跑不了了。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反正现在什么都完了。 他这时反而沉住了气。他只是想,会不会咆哮如雷啊?他站起来,正预备陪个笑险用“我忘了准备”这类的话应付过去,这时候他忽然看见坐在他前面的人把打开的书举在他眼前。 这个好心的人叫汉斯亥尔曼吉里安,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小个子,油腻腻的头发,宽肩膀。 他的志愿是当军官,因而非常讲义气,因此他虽然很不喜欢约翰布登勃洛克,但还是不忍心让他受折磨。他甚至用指头指着,该从什么地方开始于是汉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开始念起来。他的声音颤抖着,皱着眉毛,结结巴巴地读了起来,那时候真理和正义受到人民自觉的尊重,无庸惩处,也不需要法律规章。“刑罚和恐惧并不存在,”他一字一顿地背道。“并没有铜版上刻着恫吓的条款,乞求宽宥的人群也看不到法官的威严的面孔”他有意作出一副倍受折磨、不堪忍受的面容,故意念得断断续续,丢三拉四,有意疏忽了吉里安书上用铅笔划着的一些联音。他把诗句的音韵读错,结结巴巴,作着一副竭力搜寻记忆的样子,准备着主任教员随时会发现他这一切都是作弊而向他冲过来他为能这样偷偷地看书而感到由衷的满足,使他皮肤感到刺痒痒的,然而另一方面他又充满嫌恶,故意弄得漏洞百出,为了减低一些自己欺骗行为的卑鄙性。最后他停住了,教室里没有任何声音,在这一片沉默里他连头也不敢抬。这种沉默是非常可怕的;他相信曼台尔萨克博士把什么都看在眼里,他的嘴唇完全白了,但是最后这位主任教员叹了口气说道: “噢,布登勃洛克,尔还是沉默的好,请您原谅我这里用古文的‘尔’却不用‘你’字!您知道,您做的是什么?您在把美好的东西践踏在泥土里,您的行为像个汪戴尔人,像个野蛮人,在您背的诗里听不出一丝美感,布登勃洛克,从您的面型就可看出来。如果我问自己说,刚才那段时间您是在咳嗽还是在朗诵铿锵的诗文,我的回答是倾向于前者的。蒂姆没有什么韵律感,可是比起您来,无疑他是一个语言大师,是个行吟诗人您坐下吧,不幸的人。当然您在家里念了,确实是念了。我不能给您坏分数。您一定已经尽了自己的力量了您听我说,有人说您有音乐才能,说您会弹钢琴,这和您刚才的背诵太不相称了好吧,您请坐吧,您这次很用功,这就很好。” 他在记分册里写了一个满意的分数,汉诺坐下来。正像刚才那位行吟诗人蒂姆的情形那样,现在这出戏又重演了一次。他不由自主地接受了曼台尔萨克博士对他的赞扬之词。这一刻钟他真地觉得自己是一个能力不高,但是勤奋用功的学生,能够体面地回答问题,他还清楚地感觉到,他的全班同学,连汉斯亥尔曼吉里安也不例外,一致是这样的意见。他的心中又涌起一种类似嫌恶的感觉;但是他这时是这样软弱,以至于没有丝毫精力去继续思考。他面色苍白,浑身颤抖着闭上眼睛,陷入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但曼台尔萨克博士的威严还能继续下去。他转到该为今天的课准备好的诗句上,他把彼得逊叫了起来。彼得逊站起来,这个小伙子生机勃勃,自信,勇敢,专门喜欢寻事生非。但是今天他却注定要一败涂地!不错,如果这节课不出一件什么乱子,曼台尔萨克博士是不会放过这些学生的,一定要发生一件远比那个可怜的近视眼穆莫遭到的更为可怕的祸事彼得逊开始翻译,时常往书的另一边瞥一眼,往他完全没有必要去看的那一边瞥一眼。他做得非常巧妙。他装得仿佛那里有什么妨碍了他的样子,用手摸一下,用嘴吹一下,似乎在弄掉一块碍事的灰尘。但是可怕的事马上就发生了。 曼台尔萨克博士忽然作了个急遽的动作,彼得逊随着也作了个同样的举动。这时这位博士一下子跳下讲台,迈着匆匆的大步向彼得逊走来。 “您书里边有一本题解,有译文,”当他站到彼得逊旁边时大声对他说。 “题解我没有”彼得逊磕磕巴巴地说。他是个很漂亮的小伙子,淡黄的头发在额上梳起一个小蓬,尤其是一双蓝眼睛特别动人,但是这双眼睛现在却恐怖地眨动着。 “您没有在书里夹着译文吗?” “没有先生博士先生题解我真没有题解您弄错了您不该这样猜疑我”没有人敢这样对曼台尔萨克博士说话。由于害怕,他有意用这样文诌诌的话,为了把主任教员镇吓回去。“我没有欺骗,”他困窘不堪地说。“我永远是诚实的一辈子都会这样!” 但是曼台尔萨克博士对于这件悲惨的事却有十足的把握。 “请您把书给我,”他面无表情地说。 彼得逊开始手足无措起来;他哀求地用双手把书举起来,继续嘟囔着,舌头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请您相信我教员先生博士先生我真的没有译文我没有题解我没有作弊我认真复习过这一课” “请您把书给我,”主任教员重复地说,跺着脚。 彼得逊已经魂飞魄散了,脸色变得灰白。 “好吧,”他举手投降了“给您吧,不错,书里是有份题解,您看吧,就夹在这儿!但我一眼也没看它!”忽然他拚命喊起来。 只是曼台尔萨克博士并不相信这一套由于绝望而编造的荒谬的谎言。他把“题解”拿出来,打量了一会儿,做出好像拿的是令人作呕的东西的样子,最后他把这份题解塞在衣袋里,鄙夷不屑地把奥维德扔到彼得逊的位子上。“教室日志,”他用沉闷的声音喊道。 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很尽职地把教室日志拿过来,倒霉的人的名字由于作弊被记了一过,这次记过就是在很长的时期以后对他仍具有毁灭性的威力,他在复活节的时候决没有指望升班了。“您是这一班的污点。”曼台尔萨克博士又刺了他一下,才转身回到讲台去。 彼得逊坐在座位上,他已经被判决了,看得很清楚,他旁边的同学都和他拉开了距离。所有的人都用一种厌恶、同情和恐惧交织的心情打量着他。他跌倒了,他孤孤单单地被丢在一旁,原因就是他当场被抓住了。大家对他取得的同识,这就是,他真是“这一班的污点”人们对他的这个判决同样也毫无保留地完全接受下来,正像刚才接受蒂姆和布登勃洛克的成功以及可怜的穆莫的不幸一样他自己的想法跟大家也完全一样。 在他们这一群人之中,只要是体质健康,强壮,能干,能够面对真实的生活的,在这一刻就会接受当前这些事态,就不会对此感到受了侮辱,就会认为这一切都是极其自然的事理。但是也有的人,他们的眼睛却阴沉地、沉思地凝视着一点小约翰就在凝视着汉斯亥尔曼吉里安的宽阔的脊背,他的笼罩着一层青影的金棕色的眼睛就充满了憎恶、抗拒和恐怖的神色但是曼台尔萨克博士的讲课却并未因而中断。又有一个学生被他叫起来,那就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因为他今天已经完全没有兴致再去考察那些他认为不用功的学生了。以后又叫了一个人,这个人准备得不怎么好,甚至连“patulajovisar-波reglandes”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布登勃洛克不得不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布登勃洛克轻轻地说出这句话的意思:“朱庇特的大树上落下的橡子,”眼睛并没有看向讲台,因为问他的是曼台尔萨克博士,他得到的是一次点头赞许。 等到提问学生这一项目告一段落以后,这一节课的一切兴趣就都失去了。 博士叫起一个功课特别好的学生一个人翻译下去,而他自己却跟另外二十四名学生一样,根本就没注意他说的是什么。这时所有的学生都在开始准备下一节课的作业了。反正现在作什么也都一样了。现在不再给分了,就是再努力也没有效果了再说这节课马上就要结束。现在已经完了,铃已经响起来。这一节课汉诺非常满意。他甚至得到先生一次点头赞许呢! “好了,”当他们混在一群学生中穿过哥特式的走廊向化学教室走去的时候,凯伊对他说“上完这节课,你对该撒的脸会有新的看法了吧,汉诺?你这节课真是走邪运!” “我对这个非常恶心,凯伊,”小约翰说。“我才一点也不想要这种运气呢,它让我恶心” 凯伊知道,要是刚才回答问题的是他,他也会有同样的感觉的。 化学教室是一座穹窿屋顶、带有剧场式的阶梯形座位的大屋子,屋子里有一张长长的化验台和两个装满长颈玻璃瓶的玻璃柜。在教室里临下课前空气变得闷热、污浊,而这里由于刚才作的一个试验,空气中充满着硫化氢,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臭味。凯伊把窗户打开,之后就把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练习本偷过来,急急忙忙地誊写今天要交的作业。其他的同学也大都在作这件事。整个休息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直到上课铃响了,马洛茨克博士出现为止。 这就是凯伊和汉诺称之为“渊深”的教师的那个人。他的身材中等,肤色黝黑,额上生着两个肉疣,肮脏的胡须像钢筋,头发也一样。从外表上看,他给人的印象好像是没有睡醒,脸也没洗干净,但这只是表面现象。他教的是自然科学,但数学才是他最擅长的,而且在这门科学上他被认为是一个卓越的颇有名声的思想家。讲书的时候他喜欢从圣经上的哲理讲起,有的时候,当他的兴致好、处于一种迷幻的心情的时候,他还给八九年级的学生讲解圣经中某些神秘的地方,他的解释常常是非常独特的此外他又是预备军官,并且为了这职务投入了巨大的精力。他既身兼文武二职,所以得到乌利克校长另眼看待。在所有的教师中,他比谁都注意纪律,他以挑剔的目光检阅排立整齐的学生队伍,学生们回答他的问题时要干脆而有力。他这种神秘和严厉相揉和的性格是不太令人起好感的首先要把作业本拿给先生看,马洛茨克博士在教室走了一圈,用手指头在每个练习本上按了一下,有几个学生没有作练习,就干脆把别的本子或者旧作业摆出来,也安全地蒙混过关了。 然后开始正式上课;正像刚才上拉丁文课要对奥维德表示勤奋用功一样,现在这二十五名年轻人又要对硼、对氯、或者对氧化锶表示勤奋用功和兴趣盎然。汉斯亥尔曼吉里安受到夸奖,因为他知道baso4或者叫硫化钡的是常用来制造赝币的一种材料。他对这门课非常用功,成绩也是最好的,因为他将来想当军官。汉诺和凯伊什么也回答不上来,在马洛茨克的记分册里他们俩的分数很惨。 当考查、提问、给分都过去以后,师生双方都失去了对这节课的兴趣。以后马洛茨克博士开始作一点实验,弄出噼噼啪啪的几声响儿,又制造出几股带色的烟儿,然而这仿佛只不过是在把这节课剩余的时间消磨罢了。最后他留了下次要完成的作业。随后下课铃响了,第三节就也过去了。 除了那个今天不走运的彼得逊以外,所有的人兴致都很高,因为第四节课他们可以开开心心地渡过,这节课给人的只是胡闹和逗笑,谁也用不着害怕。这节课是预备教员摩德尔松教的英文。摩德尔松对语言非常有天赋,已经在这所学校试教了几个星期了,或者,如凯伊摩仑伯爵说的那样,正在怀着受聘的希望串演了几个星期的戏。但学校聘请他的可能基本是零;在他的课上气氛太活跃了一些有的人留在化学教室里,有的人回到上面教室里去,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到院子里挨冻了,因为这次休息时间作值日的教员是摩德尔松先生,他自己就在上面走廊里,因此也不敢把任何人打发到院子里去。再说,为了应付他的问题,学生也需要小小作些布置当第四节课上课的铃声响了以后,教室里没有一点上课的迹象。每个人都在谈话、在笑,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这场热闹。摩仑伯爵两手托着头继续念着他的罗德瑞希乌舍尔,汉诺静静地坐着看这出好戏。还有人在专心致志的模仿动物的叫声。一声鸡鸣划破了教室的空气,瓦色尔渥格坐在最后面学猪叫,声音毕肖,同时他还能不使任何人看出这声音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黑板上用粉笔画着一幅画,一个斜眼睛的人头,这是那位行吟诗人蒂姆的杰作。当摩德尔松先生走进来的时候,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关不上教室门,原来门缝里卡着一个木塞。后来还是阿道尔夫托腾豪甫把它取走的预备教员摩德尔松是个貌不惊人的小个子,愁眉苦脸,走路的时候一个肩膀向前斜着,黑色的胡须稀稀落落。他总带着一副无地自容的谦卑模样。亮晶晶的眼睛眨动着,张着嘴一个劲吸气,仿佛要说什么似的,然而总是找不到必要的言词。他从门旁走了三步就踩在一个摔炮上,一个特制的摔炮,炸起来和一颗炮弹没什么区别。他吓得往后一跳,接着就惶惑地笑了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教室正中一行位子前面。他按照老习惯,上半身向前探着,一只手掌按在最前面的一张桌子的桌面上。但学生们早已料到了他这个动作,事先就把桌上涂了墨水,因此摩德尔松先生的这只不太灵巧的小手马上被弄得墨迹斑斑。他还是忍气吞声地笑了笑,把这只湿淋淋的、乌黑的小手背在背后,眨了眨眼睛,柔声细气地说:“教室的秩序欠佳。” 汉诺布登勃洛克最喜欢这时候的摩德尔松先生,他不错眼珠地看着这场好戏。然而瓦色尔渥格的猪叫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像真的了,此外忽然有一把豆子刷地一声打在窗玻璃上,又噼里啪拉地落到地上。 “下雹子了,”不知是谁大声说了一句,而摩德尔松也好像相信了这个解释,因为他竟然没有深究就走回讲台去,要过来教室日志。他这样作并不是要记什么,而只是为了根据这个日志随便叫几个名字。他虽然已经给这个班上了五六节课,但除了少数几个人外,他谁也不认识。 “费德尔曼,”他说“请您把诗背一背。” “没有!”七八个声音异口同声地说。而费德尔曼这时却心安理得地坐在自己位子上,正以惊人的熟练往全屋各处弹豆子。 摩德尔松先生眨了眨眼,又选了另外一个名字。 “瓦色尔渥格,”他说。 “死了!”这时彼得逊忘了自己的不幸,大声地对着讲台喊道。在一片顿足、喧笑、怪声怪气地叫声中所有的同学一致重复说,瓦色尔渥格的确死了。 摩德尔松先生自己叹了一会儿气,他向四周望了望,悲苦地歪了歪嘴,便又拿起教室日志来。 这次他还用他那只笨拙的小手指着他要念的名字。 “佩尔莱曼,”他信心不足地喊道。 “这个人不幸疯了,”凯伊摩仑伯爵以坚定不移的语气说;这个回答也是全班人一片愈演愈烈的叫嚣声中证实了。 这时候摩德尔松站起来向那一团喧嚣嘈杂声音喊道:“布登勃洛克,我要罚您多作一份作业。 您要是再笑,我会在您的名字后面记上的。” 以后他又坐下了。事实上,布登勃洛克也确实在笑,他听了凯伊的笑话,就低声嘻嘻笑起来,而且想停都停不下来。他觉得凯伊的话说得很俏皮,特别是“不幸”两个字使他从心里感到滑稽。 但当他的心情被摩德尔松先生破坏之后,他就安静下来,只是阴郁地、一声不响地望着这位预备教员。这一刻钟他把教员身上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他看到他那一根一根的稀疏的胡须,肉皮在胡须下面显得非常清楚,他看到他那棕色的、明亮的、而又毫无希望的眼睛,他看到他那笨拙的小胳臂上仿佛是戴着两副袖头,因为他的手腕部分汗衫袖跟袖头一样粗大,摩德尔松先生的整个绝望可怜的形态他尽收眼底。他也看到他的内心。汉诺布登勃洛克几乎可以说是唯一一个摩德尔松先生叫得出名字来的人,而他却恰恰利用了这一点不断地申斥他,不断留给他惩罚性的作业,在他的身上寻找心理平衡。他之所以认识布登勃洛克是因为布登勃洛克一向以安静守规则与别的学生不同,而他就偏偏利用汉诺的老实可欺一再让汉诺感受他无法施加给别的学生的教师威严。“由于人性的卑鄙,在这个世界上连对人表示同情也成为不可能的了,”汉诺一个人思忖着“别人耍弄你,折磨你,可我并没有这样做,摩德尔松先生,因为我认为这是野蛮、庸俗、可鄙的,而您用什么回答我呢? 但是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的,每一个地方都是这样的,到处是这样,永远是这样,”他想着,心里又涌起一阵恐惧和厌恶之感。“而且最不幸的是,我把您整个都看透了!” 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既没有死、又没有疯、而且愿意把背诗的事承担下来的人。这首让这些大部分从小立志到海洋、到商业、到生活中严肃的工作上去的年轻人背诵的诗,名字叫猴子,是一首非常幼稚的儿歌。 猴子,你这快乐的家伙,你是自然界的小丑人这首诗包括好几段,卡斯包姆毫不隐蔽地看着书一段一段地往下念,根本不用在这个老师面前缩手缩脚。这时屋内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厉害了。每只脚都在运动着,都在摩擦着那灰尘仆仆的地板。鸡喔喔地啼,猪哼哼唧唧地叫,豆子满天飞。二十五个学生完全沉醉在肆无忌惮的笑闹中,年轻人所有的野性都发作了起来。猥亵的铅笔画举起来,来回传递,不断引起轰笑突然间一切都安静下来。连看着背书的人都不念了。摩德尔松先生甚至欠起身来倾听着。发生了一件美妙的事。一阵清脆的铃声从教室后面传来,甜蜜、温柔、引人思恋地填满那突然到来的寂静。这是不知道哪个学生带来的一只玩具钟,正在英文课上了一半的时候奏起你在我心边这支曲子来。但当这美妙的音乐停止了之后,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好像一声晴天霹雳,所有的人都被震住,所有的人都被吓得目瞪口呆。 门被一下子推开了,一个高大、狰狞的人影一下子闪了进来,嘴里咕鲁了一声,一个斜跨步就站在课桌正前面来的人不是旁人,正是“亲爱的上帝”——校长先生。 摩德尔松先生脸色变得惨白,慌乱把扶手椅从讲台上拉下来,掏出手帕来拂灰。学生们像一个人似地一齐跳了起来。两只胳臂笔挺地垂在身体两旁,欠着脚,低着头,恐惧地看着脚下的地板。 整个教室变得雅雀无声。偶尔有一个人因为过度紧张而呻吟了一下,但转瞬一切就又被寂静笼罩住。 乌利克校长像头老鹰似的审视了一会这一支向他致敬的队伍,然后抬起他一只裹在肮脏的、漏斗形的袖头里的胳臂来,又叉着指头放下,动作像是在弹钢琴。“你们坐下吧,”他用低音大提琴似的嗓音说。乌利克校长对谁也不说您。 学生们坐到位子上。摩德尔松双手颤颤抖抖地把椅子拉过来,让校长在讲台旁边落了座。“请继续吧,”他说,这句话听去那么可怕,意思不亚于说:“咱们看看吧,看看今天谁最倒霉!” 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非常清楚。摩德尔松先生应该接受校长对他教授法的考察,应该让他看一下,这一班实科六七年级生在这六七个钟头里从他这里学到了些什么知识。这对摩德尔松先生说意味着他能否在这里正确开始职业生涯,意味着他的生死关头。当这位预备教员重新站到讲台上又叫起另外一个学生背诵猴子这首诗的时候,他的惨像简直令人不忍目睹。如果说在这以前受考察的只是学生,那么现在则连先生也被考问了唉,可惜这两方面进行得都很糟糕。乌利克校长的出现不啻是一次奇袭,全班除了两三个之外,谁也没有准备。摩德尔松先生当然不能整节课一直问那无所不知的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由于校长的出现,背诵猴子的时候,不能再看书了,因之课程进行得很糟,等轮到讲课文撒克逊劫后英雄略的时候,只有摩仑小伯爵一个人能翻译几句,这还要归功于他对这本小说的喜好。其余的人无一不是磕磕绊绊、结结巴巴,嗽了半天嗓子,还是毫无办法地卡在那里。汉诺布登勃洛克也被叫了起来,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一句也回答不上来。 乌利克校长嗓子里发出个声音,听去就像谁突然间拨动了大提琴的最低的一根弦似的。摩德尔松先生一边绞着他那双肮脏的小手,一边叹息着说:“本来进行得很好啊!本来进行得很好啊!”直到下课铃响了,他还带着讨好的表情一半向着学生一半向着校长唠叨这句话。然而“亲爱的上帝”这时却已凛然可畏地站起来,叉着胳臂,笔直地站在椅子前边,一边目中无人地盯着前方,一边狠狠地点着头过了一会他命令人把教室日志拿过来,慢条斯理地把所有那些回答得不完全,或者几乎什么也没答出的学生写了进去。他一下子写了六七个学生名字,所有的学生都因为懒惰而记了一过。这里面当然没有摩德尔松先生的名字。但是他比谁都糟,他站在那里,脸色惨白,浑身无力。这个人已经完全报废了。汉诺布登勃洛克也是被记过的学生之一。“你们的前途算是完了,”乌利克校长还补充了一句。以后他走出了教室。 铃响了,这一堂课结束了。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对啊,和别的事情没什么不同。你最害怕的事情倒几乎是很顺利地过去,仿佛对你表示讥诮;你以为平安无事的时候,不料却大祸临头。汉诺在复活节升级的希望现在彻底破灭了。他站起身来,目光呆滞地走出屋子,舌头舐着那只坏了的臼齿。 凯伊走过来,用一只胳臂搂住他。两人正在激动地议论着刚才发生的这件不平凡的事件的同学中间走到下面院子去。凯伊忧惧而体贴地望着汉诺的脸说:“原谅我,汉诺,我刚才不该翻译出来。我本来应该不作声,让他们把我的名字也记下来的,我真看不起自己” “我以前不是也解释过,‘patulajovisar波reglandes’是什么意思吗?”汉诺回答说。“事情反正就这样了,凯伊,让它去吧。别再想它了。” “嗯,当然是应该这样。‘亲爱的上帝’说要毁掉你的前途呢!要是他那喜怒无常的意志决定要这样的话,我看你也只能认命了,汉诺!前途,多么美丽的字眼!摩德尔松先生的前途这回也算完了。他永远不能转为正式教员了,不幸的家伙!不错,学校里既有辅助教员也有正式教员,但居然会没有一个普通的教员。这是一件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我看这件事只有成年人和有世故经验的人才想得透。我看,只说这个人是教员,那个人不是,不就够了吗?干嘛非要分是不是正式的呢,我真不懂。自然了,一个人可以去找‘亲爱的上帝’或者马洛茨克先生,请他们解释一下。可是会发生什么事情呢?他们会认为你这是有意侮辱师长,会以叛逆的罪名使你粉身碎骨,虽然你很尊重他们的工作,甚至比他们自己还尊重些算了吧,别谈这些人了,他们都是些笨蛋!” 这样他们在院子里散着步,凯伊为了使汉诺忘掉刚才记过的事信口跟他闲扯,而汉诺也听得确实忘记了刚才的事。 “你看,这里是一扇门,是学校的大门。门是开着的,大街就在外面。咱们溜出去在街上兜个圈子好不好呢?现在是休息,离上课还有六分钟;我们可以在上课前准时赶回来。但是问题是,这是不可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里是门,门是敞开的,没有栅栏,没有什么障碍物,什么也没有,这里是门坎。然而我们却一秒钟也不能出去,甚至连想也不能想好吧,咱们就别作这种非分之想吧!咱们再举另外一个例子。如果我们说,现在时间大约十一点半左右,人们会用疑惑的目光看我。如果我们说,现在该上地理课了,这就合情合理了!可是谁也禁不住问一句:生活就是这个样子吗?一切都是颠倒着的哎,老天爷呀,这地方肯不肯把我们从它的亲爱的怀抱里放出去啊!”“哼,放出去又怎么样?咳,就这样下去吧,凯伊,外面和这里没什么不同。放出去我们又作什么呢?这里我们至少还不要为自己操心。自从我父亲死了以后,施台凡吉斯登麦克和普灵斯亥姆牧师就把我父亲的一项职责继承下来了,天天逼问我,我长大了作什么。我真的不知道想干什么。我什么也回答不出。我对什么都害怕” “不,别这么垂头丧气!你还有音乐呢” “我的音乐又算得了什么,凯伊?音乐一点用也没有。难道我能到处旅行表演吗?首先他们就不会允许我这样作,再说我也没有能力做得那么好。我差不多什么也不会,我只能在一个人的时候随意编奏个曲子罢了。除此之外在我想象中到处游荡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这些对于你不算回事。你比我更有勇气。你在这里能对什么都嘲笑,你有一种能和他们对抗的东西。你愿意写东西、愿意给人们说个奇异美妙的故事,这很好,你是愿意干这种事的。而且你将来一定会成名的,你是这样有才干。问题在哪呢?问题在于,你比我愉快开朗。上课的时候我们常常彼此交换个眼色,比如说刚才上曼台尔萨克先生的课,几乎每个人都作弊了,而单单彼得逊被记了一过,那时候咱们就对看了一眼。咱们想的是同一件事,可是你可以作个鬼脸就让它过去了我却不成。我对生活厌倦透了。我想睡觉,想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死,凯伊!哎,我这人一点出息也没有了。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我甚至愿意做一个默默无闻的人。我害怕出名,倒仿佛这中间也含有某些不公正的成分在内似的!你记住我的话吧,我什么大事也作不出来。最近普灵斯亥姆牧师在行过坚信礼之后对人说,我永远不会出人头地了,我是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家庭” “他真这样说了吗?”凯伊非常感兴趣地问道“是的,他说的是我的克利斯蒂安叔叔,克利斯蒂安叔叔现在被关在汉堡一家精神病院里。他说得很对。我确实不值得别人指望什么了。要是他们真能这样,我真是感激不尽!我有无数烦恼的事,许久都使我痛苦不堪。譬如说,我把手指割了个口子,擦破了块皮在别人身上,这个伤口,几天就会愈合,而我却要拖一个月,总是不好,它会发起炎来,越来越厉害,给我带来难以忍受的痛苦最近有一次布瑞希特先生对我说,我的满口牙都非常糟,不是牙根坏了,就是磨成了洞,更别提那些已经被拔掉的了。现在就是这种情况了,你想想,等我到三四十岁,我用什么嚼东西呢?我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真的,”凯伊说,速度加快了一些。“现在跟我说说你弹钢琴的事吧。我想写一个别人比不上的东西,写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可能过一会儿我在绘画课上就开始。你今天下午弹琴吗?” 汉诺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里流露着一种忧郁、迷惘和炽热的神情。 “是的,我要弹,”他说“虽然我不应该弹那个。我应该只弹奏鸣曲和练习曲,弹别的是错误的。但是我还是要弹,我控制不住自己,虽然它会把一切搞得更坏。” “更坏吗?” 汉诺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要弹的是什么,”凯伊说。随后两人都沉默下来。 两个人都是正当青春期。凯伊的脸变得绯红,眼睛望着他,并且是抬着头。汉诺则脸色煞白。 他的样子非常严肃,一双眼睛迷迷蒙蒙地向一边望去。 以后施雷米尔先生摇起上课铃来,他们又走上楼去。 现在是地理课,地理课上要举行一次关于赫斯拿骚地区的十分重要的测验。一位蓄着红胡子,穿着棕色燕尾服的先生走了进来。这个人脸色苍白,胳臂上汗毛毛孔大得能数出来,然而却光秃秃的一根汗毛也没有。这就是米萨姆博士先生,一位善于诙谐的高年级教员。他有咯血症的病根,总是用一种讽刺的腔调说话,因为他认为自己很会说俏皮话,同时又是深受疾病折磨的人。他家里有一个小型的海涅文献保存所,收集了不少与这位病魔缠身的勇敢诗人有关的文稿和遗物,他一到教室里就在黑板上挂了一张赫斯-拿骚地区的地图,接着就带着幽郁和讥嘲的神气笑了笑,下命令说,诸位先生可以在本子上把这一地区的一些特征画下来。他似乎又想嘲笑学生,又想嘲笑赫斯拿骚地区;然而这次测验是非常、非常重要的,谁都怕得要命。 关于赫斯拿骚,汉诺布登勃洛克一点也不知道,或者说他知道的那一点,跟不知道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他想看一看阿道尔夫托腾豪甫的本子,但是“亨利希海涅”虽然带着一副高傲、受折磨的讥嘲神情,但对学生的举动却观察得异常仔细。他一下子就看到汉诺的动作,开口说“布登勃洛克先生,我非常想让您把您的书关上,但是我又怕这样作对您不啻是一件善举。接着作吧。” 他说的这两句话正好包含着两点幽默。第一点是,米萨姆博士称呼叹诺为“先生”第二点是,他用“善举”这个字。可是汉诺布登勃洛克却不得不继续俯在本子上绞脑汁,最后交上去的卷子还是没有写几个字。以后他又跟凯伊走出去。 今天所有的关都过去了。那些平安地闯过去,幸福的人他的良心上是没有包袱的,他们现在可以轻松愉快地上德累根米勒先生的课,可以坐在阳光充足的大厅里画图了绘图室又宽敞又明亮。很多仿古的石膏像摆在墙边的案子上,另外一只柜子里还放着各式各样的木块和玩具桌椅,这都是素描的模型。德累根米勒先生长得矮胖胖的,留着圆形的络腮胡子,戴着一副棕色、光滑的廉价假发,在后脑勺那里离开了头,露出了秃头的真面目。他有两副假发,一副是长发的,一副是短发的;如果他新剃了胡子,他就戴那副短的他也有一些喜欢说诙谐话的脾气。譬如说,管“铅笔”叫“铅”此外,他无论走到哪里,身上总散发着一种油和酒精味。有人说他喝汽油。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是代替别人上门别的课。这时他就要大谈俾斯麦的政策,做着奇怪的手势以配合他的语言,从鼻子到肩膀不断地划螺旋形。他一谈到社会民主党便露出一副又仇恨又恐惧的神情“我们必须团结起来!”他常常一边抓住坏学生的胳臂,一边对他们说。“社会民主党已经站在门口了!”他有时会作出一些神经质的动作。他会坐在一个学生旁边,一边散发着强烈的酒精气,一边用印章戒指敲着那个人的前额,大声喊出一串毫无关系的字“透视!”“深影!”“铅!”“社会民主党!”“团结”接着又突然走开这里凯伊在这节课上写了一堂他的新文学作品,而汉诺则做了一回想象中的乐队指挥。以后又下课了,大家把东西拿下来。这回学校的大门能够自由通行了,学生们各自走回家去。 汉诺和凯伊同路,一直到城外那所红色的小别墅两人都夹着书包一起走。之后小伯爵还要走上一大段路才能到家。他身上连大衣也没穿。 早晨弥漫在空中的大雾这时已经变成雪了,大片柔软的雪花纷纷下着,但一落下来便融化了,道路泥泞不堪。两人走到布登勃洛克家花园门前分了手;但是一直到汉诺穿过一半花园的时候,凯伊还跑回来一次,用胳臂搂住他的脖子。“别那么垂头丧气的最好不要弹那个!”他轻轻地说;以后他那瘦长的,单薄的背影消逝在风雪中了。 汉诺把他的书放在走廊里那只棕熊标本前爪捧着的托盘里,然后到起居室里问候他的母亲。她这时正坐在躺椅上看一本黄皮的书。当汉诺从地毯上走过来的时候。她抬起一双棕色的、生得比较近的眼睛迎着他看去,那一圈青影依然罩在她的眼眶上。汉诺在她跟前站住,她用两手捧着他的头,吻了吻他的前额。 他走到楼上自己的屋子,克雷门廷小姐在那里为他预备了一点早饭,他洗了洗脸就开始吃早餐,吃完了以后,就开始抽一种非常呛人的俄国小纸烟,开始抽起来。这种烟如今对他也不是生疏的东西了。以后他坐在风琴前面,弹了巴哈的一支非常沉重、非常严肃的赋格曲。之后他把手背在脑后,望着窗外无声地飘落的雪花。现在除了能看到雪花之外,别的什么也看不见。窗户外面已不是那个有一个王争琮流泉的雅致的小花园了。邻居别墅的一堵灰色山墙把视界挡住。 四点钟吃午饭时,只有盖尔达布登勃洛克,小约翰和克雷门廷小姐三个人。以后汉诺在客厅里作演奏前的准备,坐在钢琴前面等着他的母亲。他们这天弹奏的是贝多芬的第二十四奏鸣曲。提琴演奏柔板时发出的声音美得像是天使在唱歌。但是盖尔达不高兴地把提琴从自己的下颔拿开,恼怒地望了望它说,音不协调。她没有拉完就离开屋子休息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汉诺一个人。他走到通过一座窄小的露台的门前边,向着外面积雪消融了的花园望了两分钟。忽然他向后退了一步,一下子把门上的奶油色的幔帐拉上,屋里一下子变得朦朦胧胧的。以后他走回到钢琴前边,他又站了一会儿,他的目光僵直地、视而不见地盯着一点,逐渐变得模糊迷离起来他坐下来进行一次即兴演奏。 他弹的主题非常简单,可以说算不上是主题,只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旋律的断片,总共不过一个半小节。当他最初用低沉的声音,以别人不能相信的力量一个音一个音地把它弹奏出来的时候,听起来像是几只长号在威武地齐声宣布一个基调,一个新生的开始。这时谁也听不出来他这支曲子的旨趣所在。但是当他用童高音,用一种乌银似的音色和谐地反复弹奏了几遍以后,有人渐渐能够听出来,这个主题基本上只包括一个解决,只包括一个不同调性的眷恋的、痛苦的转换这本是一个简单、朴陋的创作,但是由于他弹奏时那样坚定不移,那样一丝不苟,这个调子便平添了一种奇异的、既神秘又寓意深长的力量。然后一段生动活泼的部分出现在他的乐曲里,切分音不停地出现又复消失,仿佛在彳旁徨徘徊,又仿佛在寻找什么,但这欢乐总是不停地被惊声尖叫所打断,好像一个灵魂被一个什么不甘沉寂的、只是询问地、悲叹地、消亡下去却又怀着希望地不断以不同的和音出现的声音弄得惊惧不安似的。切分音变得越来越强,又不断受到三连音的挤压和追赶;同时那插进去的恐怖的叫喊也渐渐开始成形,渐渐聚集起来,变成一个旋律,最后像一个热情的、祈求的、用喇叭合奏的曲子一样既强大又恭顺地占据了统治地位。那些不停地簇拥着的,那些游移彳旁徨的,奔腾起伏的,滑来滑去的种种音响都被战胜了,全都停了下来,只剩下这一个呜咽低沉的、恰似幼儿祈祷般的合唱的声音以极度精确的简单的旋律嘹亮地响着最后这声音也在一阵教堂音乐声中结束了。跟着是一个休止符,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忽然间,听啊,那第一个主调又以乌银的声色轻轻地出现了,那短拙的曲调,那哑的、神秘的短句,那在调性之间痛苦而又甜蜜的过渡!这时忽然爆发了一片混乱喧嚣,一阵狂野激动,但顷刻又被表示粗犷坚决的号角般的音符控制住。发生了什么事情?究竟在酝酿着什么?督促人起程的号角长呜起来,接着仿佛是力量的另一次整顿和蓄集,坚定的节奏连声响着,出现了一个新调子,一段活泼的即兴演奏,一段热情奔放的狩猎之歌。 但这不是快乐的调子,蕴藏在它的深处的是傲慢的绝望,它发出来的信号不啻是恐怖的叫喊,而在这一切音响中间,那第一个神秘的主题始终反复地以扭曲的、奇异的和音出现,听去令人痛苦、陶醉又甜蜜这以后出现的是一连串互相递嬗的事件,它们的意义和性质是含糊不清的,是一串音响、节奏与和音的奇思巧构。汉诺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这些音响自动地从他的手指下奔流出去,他在前一分钟还不清楚下一分钟要弹出来的是什么他坐在那里,身体稍稍地俯在键盘上,嘴唇张着,目光遥远、深沉,他的棕色的柔软的卷发掩在太阳穴上。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是不是可怕的困难被克服了?毒龙被杀死了?是不是攀上了峭壁?游过了急流,穿过了烈火?而那个简单得无以复加的第一个主题,那个在调性之间来回转变的幽灵,一直像嘹亮的笑声,像一个不可捉摸的幸福的启示一样在整个音乐中穿来穿去是的,似乎它不断地唤出新的、巨大的力量,跟随而来的是一段宛如呐喊般的狂热奔放的八度音,以后开始了一个高涨、一次缓慢的、但是不能抑制的扩张,用半音奏出的狂野的、不可抗拒的恋情的激荡腾跃。突然间,一声惊吓的、挑逗的轻音把这一切都打断了,仿佛大地突然凹陷了下去,仿佛一个人忽然坠入欲望的深渊里有一个时候,那又像祈求、又像忏悔的最初的和弦好像轻轻地促醒着出现在遥远的地方,但一片突然奔腾起来的噪音又在一瞬间把它压制了下去,这片噪音时而膨胀起来,涌上前去,时而撕掳着退下去,向下一沉,转瞬又挣扎着向一个神秘的目标迎上去。一定要把这个目标表现出来,而且就在此时,在音乐已达到可怕的顶峰的这一刻,因为这时那如饥似渴的恋慕之情已经一刻不能再捱了而它果然来了,已经没有人能控制它了,渴望的痉挛已经不能再拖延了,它来了,仿佛一块幕布倏地被撕碎,仿佛门一下子被撞开,仿佛荆棘的篱笆被砍倒,一堵火墙塌陷下去最后的解决终于来了,一切都消溶了,期待得到了完满的实现,所有的声音在一片欢呼声中化成一个和谐的调子,音乐在一片甜美、眷恋声中逐渐缓弱下去,但这时马上又转到另外一个调子转到那最初的主题上去!现在开始了一个用这一主题编排的节日盛会,一次凯旋,一次放荡不羁的狂欢;这个调子以一切能利用的音色炫耀着自己,通过不同的八度音出现,它颤抖,它号叫,它歌唱,它呜咽,它欢呼,它装饰着管弦乐队的一切光辉灿烂的音色胜利地前进:有时像咆哮的风暴,有时像滚滚的珍珠,有时像清脆的铃声,有时像飞溅的泡沫演奏者对这个简短的主题、这个破碎的旋律、这个长度不过一个半小节的幼稚而和谐的创造表现出异常疯狂的崇拜,这种崇拜包含着一种粗野、鲁钝的感情,一种苦行的宗教感,一种类似信仰和自我牺牲的东西另外,演奏者又是这样没有任何节制地、不知餍足地享受着、发挥着这个主题,几乎给人一种罪恶邪僻的感觉。他是那么贪得无厌地吸取这里的甜蜜果实,直到他感到厌恶、感到反胃、感到体力枯竭,这也给人一种绝望、无可奈何之感,使人看到,他是怎样贪恋着幸福和毁灭。最后,在经过一切放荡之后的疲劳倦怠中,出现了一段缓弱的小调琶音,升高了一个音程,继而转成大调,乐音在不绝如缕的悲凉之中逐渐消失下去。 汉诺继续静静地坐了一刻,下巴贴在胸脯上、双手摆在膝上。然后他活动了一下双手,关上钢琴的盖子。他的脸变得苍白,双膝软绵绵地没有一点力气,他的眼睛似乎在燃烧着。他走到隔壁的屋子,挺着身子躺在一张躺椅上,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这样躺着。 之后是吃晚饭,吃过晚饭他和他母亲下了一局棋,结果没分胜负。但是这天直到午夜以后他仍然点着一支蜡烛坐在自己屋子里的风琴前边。夜已深,弹琴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只能在幻想中演奏,虽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打算第二天五点半就起来预习一下那些最主要的功课。 这就是小约翰生活中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