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暗昧,到平明
楚人无法安睡的夜。 晏待时讲过去的事,楚王在听,文鸢也在听。 窗外红色的煨烬,天青色的光,有人影浮动,不是楚人,就是楚人的殇。人与殇鬼道别:“楚地之主还在,之后会为你们举行葬礼,你们别做无主之鬼,别游荡,先去吧。”人影就少了大半。文鸢捂住嘴巴,可怜这些楚人,更为聆听的事心惊。 “原来我还有位孪生兄弟。” 楚王微笑,以手伤去抵鼎灯。晏待时拦他。他抓晏待时的衣袖:“母后说得对,我活该为兄弟做牺牲,楚人的事怪我,我不君;他的事也怪我,我不悌;还有文鸢,她,唉,多谢你为我去封。” 楚王起身,再看一眼巨画:孟皇后于狰狞当中现出慈爱,面向他,却呼喊与他相像的人:“息再,后梁靠你。”楚王被排除在外,被捧成明月,照耀楚地二十余年。今夜火大,硝烟上天,月亮不明洁。 “总之,多谢你。” 青年国王提着去封的剑,匆匆离去,关于小妹的后半句话,始终没有出口。 文鸢追至走廊,看不见人,转头发现他仰卧在木花丛中,横剑在心头。 月光暗昧他。 文鸢看清他抿紧的嘴唇。 “王兄?”文鸢试探。 楚王按剑而起,露出双眼,白发被地衣勾住,绷得很紧。看到文鸢,他停顿,似乎想起,已经不用戒备。 文鸢害怕,说着王兄早休息,逃开了…… 不久,楚王令,楚国开三门,填云梦,坼翟台,通水陆,以五郡为当途,放行各地义师。楚人手持武器,要跟随入省的队伍。楚王和晏待时商量过后,让他们等待。 “省中没有定夺,我们去了,还要人保护,”楚王劝说不平的楚人,“况且,我不会再让你们受伤害,让你们受伤害的人,我一定会——” 楚人不忍君主毒誓,去掩他的嘴。 省中定夺的夜。 女人睡得比男人轻。连美人就先醒了,闻到硝烟味。 她的坏眼分泌咸水。 但她明白,还不到哭的时候。于是她又躺回去,过一刻才跃起:“陛下,不好,快醒醒。” 后梁帝支撑着:“醒了。” 连美人声音太大,吵得他心疼,他用绸缎将她绑在床尾,将一端堵住她的嘴,随后裸身下床。 夜漏将尽。女官和宿卫不知去向。寝室门大敞,贯入黑烟,熏坏金银铜。后梁帝到处走,走到正门,看到持剑的息再,正要问他什么,忽然注意到他袖边淅淅沥沥的,在垂东西,就沉默了,片刻以后,两人同时开口。 “哪里烈火?” “外面危险,陛下先进寝室。” 息再挟后梁帝入室。那柄剑在两人身间,十分显眼。剑辉一会儿照向前者的皮肤,一会儿照向后者的衣服,偶然照到连美人。 连美人呜呜地,有话要说。 息再斩断绸缎。她便疾呼“息大人”,匍匐到他脚边:“我按你所说,迟一刻将他叫醒。你看,他没跑成,被你抓到了。” “做得好,外面领赏。” “外面只有钱币和野人。我不要那些,你明知道我要什么。”她埋进息再腿间,被他用剑划破眼皮,则改口:“对了,我要冯易去死。”她回看后梁帝,凶狠的样子让人陌生。 后梁禁省起火。暴行的火,从司马门起,吞没皇城。宫阙被烧红,像地狱,里面逃出很多小鬼。 赵王走到宫外,险些被鬼冲撞。 他随手抓一匹,扯开其毛发:原来是后宫的卫丞。 又有大车正在逃亡,被赵王砍断马腿,从车里拽出数人,都是些私官,管车马的,管厨房的,管更漏上水的,另有宦者,仆射,走士,甚至还有新生皇子的傅父。 “迁都了?”赵王踩一名私官手背。 私官拼命摇头。 “那么你们跑什么?” 众官苦:“赵王难道不见大火?省中乱,有人起变事。” 赵王抽打其面目:“好,我看见大火了,但我怎么看不见你们的长官?另外,各宫的主人在哪里?后梁的上人又在哪里?别告诉我,你们丢下他们,先顾自己逃跑。” 私官无话可说,被赵王斩杀。 他拎着头颅,换骑野马,跑进火中。随从在后面追:“我君快回来!” 更下四刻,赵王回来,手脸都是黑红色。他不及下马,先下令:“你回国,告诉平侯,让他发巨鹿军;你向北,告诉魏侯,让他发常山军;你入燕,过白狼水,去请臧夫人和燕王舅父白狼侯。”他又要转入火中。 随从阻拦:“尚不知敌人,我君不要贸进。” “如果敌人有充足的武力,会强夺皇宫,封锁都城,当众收缴木首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躲在夜里放火,恐吓宫官,故弄玄虚,”赵王纵马踏碎随从的脚面,喝退他们,“火起,证明那作乱的人,现在还力单呢,想借焚烧宫殿,乱中取胜,怎么能让他得逞?我去保护上人。你们就去各宫救人,及时止损,不要胆小。” 随从惨淡脸色,手脚并用着爬起,一边择路,一边回头看赵王的影,仿佛今天才认识君主。 赵王也睥睨他们。 等随从彻底消失,他才转看大火,切齿地问:“究竟是谁?” 实际上,赵王并没有去保护上人,而是先去和夫人宫。和夫人坐在火中,拿一把小匕首,遇人就投掷,等看清来人是亲儿,她才瘫坐在地:“我儿奉朝来了,众宫有救了。”短暂的失神后,这位刚强的女人已经移步宫外,和赵王耳语:“楚国出事,省中接着出事,这样的时机不会再有第二次,你要立功,让你父亲看清谁才是后梁第一皇子。” “我已经部署了。” “那就好,”和夫人扶着赵王胳臂,“去找你父亲吧,他与连氏在班犀殿。周围有樱池,一时半刻烧不死,又有宿卫,非正规军不能突破。你向他请安,实是保护你自己。” “母亲与我同去。” “我宁死也不想看他和淫贱的女人滚在一起,”和夫人鄙夷,“况且我儿在宫中,我再也不怕什么歹人。”她催促赵王,并添一句:“如果你已经掌握情况,见过你父亲之后,尽快找到修釜。调用武事的虎符在他手上,必要时,可以勒令他交符。他这个太尉难道管事?真是废物。”赵王称是。 和夫人与儿子道别,裹紧寝衣,在一片蕉林中独立:“难得看见大宫着火。”漏下五刻,她被射杀。 杀她的少年不过十四五,有猎鹰一样的视力。见人仆地,他于百十步外调转马头,继续杀人:“皇宫里的人都该死,都该千刀万剐,一箭射死妇人,算是便宜她。”少年宽慰自己,同时按住发抖的手,眼中也溢出泪,便打嘴巴,说没出息,渐渐在火中抽泣:“父王,母后,儿子接你们回家。” 兵马纷至,他拿铁护腕抹眼泪,听人称他“王子”,则重新理智:“去找息再。” 由少年带领的兵马来前,宫观之间只有烈火的声音。 樱池远群宫,很静,池旁是以犀牛头为门饰的班犀殿。息再与后梁帝在殿中低声谈话,能让水面涟漪。 “这么说,你是我的儿子。”后梁帝披连美人的薄纱,饶有兴致地打量息再,又绕到息再身后,拆他的冠,拢他的发——多少年前想做的事,如今终于做成,且得知他是自己的儿子,满足感不同寻常——后梁帝起了反应,将长发放到嘴边:“我的好阿噎,你瞒着我,生了这样好的儿子。” 息再斩断这缕发。 后梁帝失衡,挺着性器,摔在连美人身上。两人互相看。后梁帝以手指她:“既是我的儿子,为什么和她有交集?” “她恨你,我不过利用她,让她传递你的作息,并让她牵绊你。” 连美人反手捉住皇帝的阳具,开始痛诉他罚她捣米,并害她腹中子流产的往事:“听见了吗,我恨你。” 两人纠缠,后梁帝占上风。连美人被他掐颈,翻着白眼,倒在息再脚下。 后梁帝骑她。息再的剑在眼前。 “好吧,利用她……但是,我的儿,她恨我,你也恨我吗,不然的话,你提剑过来干什么呢?哦,看到今夜的大火,怕有坏人,来保护我。”后梁帝涕泗,息再打断其涕泗:他用剑锋划开皇帝的额头。 深沟涌出脏血,后梁帝眼前披红。 他捂着脸,不可置信,现出平时的暴虐:“息再,你竟敢!” 息再踩翻人,将他并连美人压在身下,用剑插入他的鬓发:“我不敢,如何能有今天?” 儿子把过去讲给父亲听。父亲昏昏欲睡,到最后才问:“我知道了,今天你来取我性命,就算你前半生有所成就了。” “你愿给吗?” “我不愿给,我还想长久地活着。”后梁帝抬头,才发现息再如此挺拔,往常他在上,息再在下,这位深城府的青年总是低头,履行鹰犬的职责,“你让我活着,之后想要什么,为父都补偿给你。” “要你的性命。”息再扭剑。 后梁帝的鬓发被剃掉。 他终于爆发:“贼子。”捉住息再的手。 息再丢剑,赤手打他伤处,到伤处流不出血,才换打下巴。后梁帝不支,侧倒,又被息再挽住头发拽起。 一个男人揍另一个男人,将他上身的骨头都打碎,将人打成散肉,吓到连美人。 她说着:“我去领赏了。”逃出班犀殿,在后门撞到一人。 “你们息大人在殿内,不过现在不要去打扰他。”天黑,烟黑,连美人迷住眼,将人认成息再买的宿卫,遭到掌掴。 她趔趔趄趄,倒在池水旁,从水影中认出那人,还不及喊叫,就被割断脖子。 另一边,息再也要割断后梁帝的脖子。他去拾剑,后梁帝为他喝彩:“你今天就要成大功。但我有一件事不明白,你非得杀我吗?我待你不差吧。” “你待我很好。”息再提着他上三阶。 “对咯,”后梁帝喜到一半,发现他仍然没有改变心意,又嘟囔,“你也不是为生民、为天地的善人吧。” “我是恶人。” “对呀,那么更没有必要杀我。放眼郡国,多少恶人都不杀我。留着我,他们也可以随意些,抢掠女子,拿取金钱,培养家奴,过无法无天的生活。” 息再说:“有理。” 他已经将后梁帝按进座位。 “不要杀我。”后梁帝叫喊。 “但我要做皇帝,所以要杀你。”息再落剑。 就像幼时,还不晓得自己的身份,并没有什么必要努力的理由,却也好强,不肯屈居人下,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息再不会说给后梁帝听——他正为了弑君而快意,至于双耳鸣叫。 但剑被另一把剑挡住。 后梁帝意外,息再也意外。 来人凶狠。息再不得不闪开。 后梁帝逃脱,躲到人后:“啊呀,我的儿。” 原来是燕王挡下息再的攻击,救了后梁帝。 他使诸侯王的玉具剑,流云一样,对抗息再,又转身威胁皇帝:“这种关头,只有我肯为你对敌,父皇,现在知道谁才是真心对你的人吧?” “是你!”后梁帝抱他的腰,又摸他的胡茬。 燕王因为楚国事被关禁闭,在狱中潦草,生出胡须和长指甲。宫变这夜,看守逃走,他轻易越狱,又放出隔壁的修釜:“太尉,你听听外面的动静,快去大闹吧。”修釜拖着沉重的身体远去,而他上望楼,呼悲歌。 散在都城的燕家奴,听歌如听号令,摇身一变,成为甲士,长驱入宫。这是燕王的武器,与息再的武器一样,藏了很多年。 甲士不怕火,不怕刀枪。人越仓皇,他们越张狂,轻易突破断柱,来到宫中。 荀揺落驻守在宫中,指挥宿卫并郎将,按照息再的命令,放火捕人,制造混乱。多数省中人在逃窜,皇城似乎已经落入手中。 荀揺落松口气,遥望明河:“息再,你的夙愿。” 作为跟随息再最久的浡人,他发这样的感慨,也在情理之中,却因此忽略甲士。等他注意到时,铁斧已在眼前。 一名小卒说:“中丞!”扑到荀揺落身上,代替他死。 荀揺落捧起小卒两半的脸,愕然抬头,发现甲士砍宿卫,像劈瓜砍菜。 “这是何方来兵?不对,现在怎会来兵?地方军来不了这么快;宫省宿卫尽在息再掌握;而有私人武装的修釜,如今正在狱中哭不平呀。” 荀揺落觉得不好。 他要去找息再。 但揺落太文秀,跑不过野风。 甲士杀完人,健步到樱池。班犀殿被围。息再和燕王还在殿中对峙,殿外有野风。 “息再,你猜,外面是你的人,还是我的?” 息再并不慌张:“你的。你早知道我的事。” “错了,我也是刚刚听来你的事,”燕王用玉具剑挑逗他,“但我是王,早知道晚知道,都有应对之法,王不乏力呀。而你无依靠,今夜这样,就算是你的孤注一掷吧,买通一些人,放一把大火,吓唬别人,吓唬不了我。” 有弓弦声。有穿甲声。 两人相持。 这回轮到息再问:“燕王,你猜,外面是你的人,还是我的。” 燕王嗤鼻:“你哪里来的人。” 兵器相接。燕王以为幻觉,提着皇帝跑到后门,看到骑士对燕人。他眯起眼,勉强辨认服饰:轻甲,毡韦,金面沙罗,战靴……少年骑壮马,高束发,分明是西北的鹰。 混乱中,荀揺落也到了:“义阳王子!” 少年正与甲士战斗。 马蹄高起,险些踏死揺落。 有人揣他双臂,扶他上马:“小心。” 荀揺落闻到麝香,杂有青草气。 他靠着身后人,想起息再讲过的“木直的好男子”,又想起从西北来的信件中,偶有清流一样的笔迹。 揺落转身,称这名陌生人为“贺大人”。 重回旧地,贺子朝心中百感,又看宫中涂炭,觉得息再未免过头,正叹气,听揺落呼唤自己,忙回他的礼:“是揺落,哦,是荀大人吧。” 两人同乘,绕过纷乱,来到班犀殿附近,路过矮树林。 赵王伏在林中,看到一切。 准备突围救主的赵王,不得不三思。 西北国人骁勇,燕国的甲士与之争锋,双方难下,免不了横飞血肉。赵王生退心,决定先出都城,等待兵马勤王,坐收利益。为了不惊动人,他一点一点向后,同时望着殿内的光景。 正对殿门,三人在说话。穿便衣、戴双笄的息再忽然发笑。赵王远远看着,想起其人平时冷淡的样子。 “息再,息再,你竟然是帝后之子,竟然是我的兄长,竟敢做大逆不道的事。你就这样想要皇位。”赵王退到林外,留下十条指印。 他转身,被肖不阿吓到:“肖相?” 肖不阿从司马门跑到深宫,阻止息再从楚王处下手。他不知道自己迟了,楚国早已遭难,三天前烧到天空的大火,比省中更甚。但眼下,他看到樱池有打斗,西北国子与甲士争,赵王祟行,则对息再的担心,压过了对楚王的担心。突生的勇气,让他出面,阻拦赵王:“赵王去哪?” “去找修太尉。”赵王无暇理会他。 “皇帝在班犀殿,就在赵王眼前,赵王不救?”肖不阿想法拖延,同时暗暗地希望有人注意这边。 “有燕王在。”赵王拨开他。 肖不阿拉扯,使赵王疑心。 不得已,他只好高声:“赵王护主,以三郡勤王。”甲士与骑士稍有停顿,殿内的言语渐悄。顷刻,有战马来围赵王。 赵王气极,捏肖不阿的嘴:“我找到太尉,去三辅提兵,配合两国的急救,可以把他们一网打尽,你这样坏我的事!” 他突然醒悟。“肖相,你是息再的人?” 这层关系被说破,肖不阿煞白脸色,勉强躲过赵王的短刀,却被他踢断腿,压在身下,要捅穿庭面。 战马奔袭赵王,他拿肖不阿挡。 长剑斜刺赵王,他抛出肖不阿的残体。 使剑的人转势去接。 肖不阿被挑破肩头布,挂在剑上,看到剑尾是息再。 他诧异:“咦?”伸长脖颈,去看班犀殿。 息再来救肖不阿。燕王趁机挟着后梁帝,撤出大殿,由甲士掩行。骑士在后追赶,领头的少年放弦,七箭七中,死了些不知名的人。最应为人擒拿的皇帝,在重甲里面,露只眼睛,朝息再笑:“不错,不错。”燕王挤开他,对息再亮印:“兄长,你等着吧。” 省中不能待。他们撤至三辅。但三辅大乱。左冯翊要反,右扶风要反,京兆尹已经成立京兆王国。燕王等不了兵马,收拾完毕,派人去拦臧夫人与白狼侯:“告诉母亲与舅舅,择道回家。”后梁帝被燕王安排在归旅的最末等,坐骡子车。逃行前,他掀开车帘一角,对皇城低语:“息再。” 肖不阿仿佛能视听这些未来,当下急得抓息再衣襟:“你怎么能放走皇帝?他是最要紧的,需得擒住他呀!我是什么人,不过是你的老奴,为救我而放他,这不是大错吗。” 骑士追散。樱池渐渐静。 息再扔剑,检查肖不阿的断腿,随后踢开他:“怕得流汗,还说大话。” 青年从尸堆里站起,拍身上的灰。太白在他头顶,把灰屑照成水天色。 启明降落以后,息再拖着肖不阿巡宫。 肖不阿又伤心,又动容:“大错,大错呀,不该放走他,救我做什么呢。”息再不堪聒噪,拧着他的头,示意他看四周。 肖不阿蓄泪:“省中废。”息再纠正他:“百废待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