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仙 第140节
“没关系。”李朝歌毫不在意,“再搬一个炉子过来太麻烦了,反正?都要进肚子,不必在乎这些细节。” 侍女很快拿了黄醅酒过来,李朝歌驾轻就熟温酒。黄醅酒是?琥珀色的,和碧绿的夜光杯交相辉映,莹莹生辉。李朝歌啜一口,道:“京中多?喝黄醅酒,我却觉得太甜了,喝起来远不如?剑南烧春畅快。” 顾明恪手里握着酒杯,只是?微微抿了一口,问:“你喝过多?少酒?” 竟然还能点评了? 李朝歌笑:“也没喝过多?少。周老?头喜欢酒,我跟着尝过几?种。” 顾明恪扶着袖子,缓慢将杯中酒饮尽,问:“你很想回剑南吗?” 当心里惦记着一个地方的时候,无?论看?风看?云看?雨,哪怕喝一口酒,都能想起那里的味道。李朝歌低头看?着自己在杯中的倒影,道:“兴许是?吧。虽然我生于长安,居于洛阳,但我总觉得,剑南才是?我的故乡。” 顾明恪坐到另一边,将她手中的杯子抽走?,说:“你喝了太多?,一会该醉了。” “我没醉。”李朝歌不承认,但是?黄醅酒度数低,酒劲缠上来的时候却非常快。李朝歌神志依然清醒,眼前却涌上一股眩晕,整个人都飘乎乎的。她脸颊绯红,双瞳剪水,看?人时幽深又专注,勾人极了。 顾明恪被?她看?得心乱,他不得不捂住李朝歌的眼睛,说:“等这些事情忙完,我们一起去剑南吧。” 李朝歌本来很不满地扒拉着顾明恪的手,听到顾明恪的话,她松了力道,顺着脑海里的晕眩劲躺到顾明恪腿上:“好。” 黄醅酒酒劲上来得快,消散得也快。李朝歌很快就不晕了,但是?她躺得正?舒服,懒得起身,干脆就这样说道:“你猜这个馊主意是?谁出的?” 女皇先前没提过让李朝歌嫁给武元孝,想来是?突然发生了什么,这才勾动了女皇的想法。李朝歌昨天听说梁王妃徐氏死了,她当时还觉得徐氏这病蹊跷,果然,今日就闹出幺蛾子了。 顾明恪说:“就那几?个人,还能是?谁。” 李朝歌闭着眼长叹:“我先前还说她是?一个漂亮蠢货,一把年纪了还把自己当孩子。现在看?来,她倒出息很多?。” 经历了退婚、逼婚后?,李常乐确实成长了。李常乐年幼时只懂得享乐,高宗、女皇像所?有父母那样,儿子当继承人培养,女儿却捧着宠着,所?以李常乐长大后?依然像个孩子一样,没有学会阴谋阳谋,所?用的伎俩宛如?孩童抢夺玩具,天真?又恶毒。 但不得不说,李常乐的手段虽然低劣,却十分有用。李常乐害死了徐氏,将正?妃位置腾出来,然后?公然撮合李朝歌和武元孝。李常乐自然不是?真?的想让李朝歌嫁给武家人,她这样做,其实是?为了挑拨李朝歌和女皇的关系。 如?果李朝歌拒绝,必然得罪女皇;如?果李朝歌同意,那李常乐不费一兵一卒便瓦解了李朝歌和顾明恪的联盟。来俊臣倒台后?,朝中再无?人能和李朝歌和顾明恪匹敌,如?果放任这两人壮大下去,迟早会威胁到李怀。所?以李常乐使出这么一个毒计,无?论李朝歌愿不愿意,李常乐都不亏。 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手段,已经有政客的雏形。李朝歌毫不怀疑,假以时日,李常乐一定会成长为一个合格的政客。 不择手段,唯利是?图的政客。 冬日阳光温暖盛大,李朝歌躺在顾明恪身上,轻声问:“在皇宫这个地方,连亲情都要明码标价吗?” 顾明恪手指抚上李朝歌的头发,缓慢穿过她的发丝:“那些感情是?真?的,只是?,背后?有代价而已。” 顾明恪很能理解李朝歌的感受,因为他也是?这样。他从出生起就欠了债,他终生扮演另一个人,想要被?人看?穿,但是?又不能被?人看?穿。他知道父母兄长对?他有真?情,在战争没有开?始之?前,父王欣赏他,遗憾不能让他光明正?大走?在人前;母后?对?他愧疚,亲自安排他的衣食住行,事必躬亲无?微不至;兄长也带着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王宫里冷漠倾轧,兄长身为大公子也不能幸免,他们兄弟两人曾形影不离,共同抵御外界的算计。 他们陪伴彼此度过了漫长又艰辛的童年。后?来,他们都长大了,兄长的世子地位再无?人能动摇,他们的分歧也油然而生。 顾明恪早就知道,父母兄长爱他,只是?没那么爱他。利益里面?掺杂了真?心,冷漠里偶尔会有温情,就是?因为如?此,所?以才无?法割舍,不能挣脱。 李朝歌想到行宫里的那个梦,没有说话,只是?用力握住顾明恪的手。顾明恪手指修长,指尖有些冰。他感觉到她的力道,反客为主,紧紧包住她的手。 修仙之?人体清无?垢,顾明恪又尤其自律,他身上没有一丝赘肉,双腿匀称修长,腰腹上覆着薄薄的肌肉,靠上去踏实又舒服。李朝歌不由在上面?蹭了蹭脸颊,她还想再感受一下,就被?顾明恪扶着脑袋,远远搬开?:“别乱动。” 李朝歌睁开?眼睛,枕在他腿上,幽怨地瞪了他一眼。 顾明恪脸色清冷,一本正?经,完全?看?不出端倪。李朝歌倒也没有多?想,她以为顾明恪只是?单纯地不喜欢别人靠他太近,李朝歌不在意,诚心问道:“你说,如?果一方是?天下人,一方是?一个人,毁灭一个人就可以救天下,你会选哪个?” 顾明恪刚刚松了口气,听到李朝歌的问题,很明显怔了一下。他垂下眸子,低声道:“这种选项又不可能真?的存在。” “只是?讨论罢了。”李朝歌说,“假设存在。你会怎么做?” 顾明恪不答,他皮肤白,容貌俊,阳光洒在他身上朦胧的像梦境一样,总叫人疑心一眨眼就会消失。顾明恪摩挲着李朝歌的手指,问:“你会怎么选?” 李朝歌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什么都不选,牺牲诚然伟大,但只有当事人才能说这种话,其他任何人都没有权力让一个人为世界牺牲。我相信一定能找出第?三条路,但是?其他人,应当会选择天下人吧。” 顾明恪轻轻笑了:“对?啊,所?有人都这样选。” 包括他自己。 李朝歌看?他表情不对?,支肘爬起来,仔细盯着顾明恪的眼睛:“你怎么了?” “没什么。”顾明恪依然清浅含笑,整理好她松动的发簪,说,“马上就到年假了,等过几?日放假,我们去剑南吧。” 李朝歌觉得顾明恪似乎隐藏了什么,但是?她捕捉不到。李朝歌最终轻轻点头,笑道:“好啊。” 他们两人旷了半天的工,第?二日,还是?照常上朝去了。众人觉得朝堂上的气息好像不太对?劲,但仔细感觉,又什么变化都没有。放假的时辰一日日近了,众人很快转移注意力,兴高采烈迎接新年。 十二月二十,来俊臣问斩,之?后?早朝上再无?大事,基本所?有事都围绕着放假转。腊月廿七全?朝放假,各地封衙,七天后?才重新开?门。二十七这天谁都没有心思上班了,上朝本来是?装个样子,但是?没想到,铜匦接受到一封鸣冤书。 大源县青云村的农民冒着寒冬进城,郑重地在端门前叩首,然后?投了一封书信。他们并不知道,朝廷马上就要放假,根本没有人会管他们的事情。 但他们进城时出示了李朝歌的令牌,禁卫军转达给李朝歌,李朝歌便知道了。 李朝歌不忍心让这些人在大冬天白跑一趟,便在早朝上提出来这件事。 放假这天说这种事,无?疑是?很不讨喜的。但是?女皇听后?,沉默片刻,让人打开?铜匦,将这份信取过来。女皇在上首看?信,许久没说话,下面?的人不知道女皇心意,揣测道:“圣上,不知信中说了何事?” 女皇合上信,看?不出喜怒,淡淡说:“是?张家强占耕地的事情。” 大殿内外一静,片刻后?,有人说道:“五郎、六郎宅心仁厚,不会做这种事情,兴许是?误会吧。” 二张兄弟在朝中如?日中天,谁敢得罪他们,一听到有人伸冤,立马有臣子跳出来替二张兄弟辩驳。张燕昌浑不在意,收买土地算得上什么稀罕事吗,在场这些官员,哪一个发家后?不忙着置办地产,收购商铺? 许多?人替二张兄弟说话,张彦之?飞快看?了最前方的李朝歌一眼,站出列,说道:“此事臣并不知晓,可能是?恶奴假借张府的名义作恶。若确有其事,理应严惩,免得他们在外面?败坏张家的名声。” 众人都以为女皇会轻轻放过,没想到,女皇却说:“既然你们兄弟二人并不知晓,那回去后?便好好查查吧。若是?恶奴欺上瞒下,那就将恶奴打发走?。土地能退则退,不能退就将钱补足。” 张燕昌吃了一惊,等反应过来后?,背上立刻出了一层汗。张燕昌和张彦之?应诺,慢慢退回队列。其他人也被?这个反转吓住,一时没人敢说话。 女皇又问:“前段时间张府门口被?人写字的事,查出来了吗?” 李朝歌出列,说:“回禀圣上,臣已查清,写字的是?一个妖怪。” 女皇声音中听不出情绪:“确定是?妖怪?” “是?。”李朝歌垂着眼睛,说,“只有妖怪,才能绕开?侍卫和百姓的眼睛,一而再再而三在门上写字。圣上放心,臣已经将此妖捉拿。” 顾明恪就站在不远处,但是?他没有动弹,任由李朝歌将凶手定为“妖怪”。女皇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沉沉问:“是?什么妖?” 李朝歌顿了顿,道:“此妖第?一次现世,之?前不曾记录它的名字,为无?名妖。” 李朝歌半垂着视线,女皇也没有再追问,颔首道:“那就这样吧。” 太监见?了,扯起嗓子,长长唱喏:“散朝。” 远远看?去,紫微宫如?同退潮的海岸,只不过涌上来的浪潮颜色各不相同。最前面?是?朱紫卿相,然后?是?绿衣郎官,最后?面?,才是?青衫芝麻官。 李朝歌回到镇妖司后?,点了遍花名册,给众人发了朝廷年礼食盒,便宣布放假。 风起云涌的垂拱二年,结束了。 众人拿着食盒,欢欢喜喜回家过年。李朝歌留在最后?,等人都走?完了,才拿了封条,将张府的卷宗贴好,放到档案室里。一旦贴了封条,就意味着这个案子定案了。 李朝歌看?着格子里整整齐齐、微落了灰的卷轴,不由出神。以前她接手的案子都是?各种妖怪,唯独这一次是?人,从头到尾没有任何怪力乱神。可是?,最后?罪名却是?一只妖,其曰无?名。 李朝歌看?向窗外,天空蔚蓝,一行鸟雀正?从树梢上飞过。世上哪来那么多?妖怪呢,真?正?的妖怪,其实藏在人心里。 外面?传来敲门声,李朝歌回神,发现顾明恪站在门外,问:“你在忙吗?” 李朝歌摇头:“没有。放完这个卷轴就没事了。” 李朝歌锁好档案室,合上殿门,和他一起走?向镇妖司外。顾明恪问:“去剑南吗?” 这是?他们早就约定好的,可是?现在,李朝歌想了想,摇头道:“剑南不急着去,我想先去京城周边看?看?。青云村是?被?我们发现了,所?以能伸冤,但其他没法出声的地方,说不定还有冤情。” 顾明恪颔首,自然没有二话。李朝歌有些过意不去,说:“去剑南是?游玩,去洛阳周边却是?公差,都放假了我还连累你处理公事……” “无?妨。”顾明恪止住她的话,“出去玩什么时候都可以,但是?那些被?掠夺了土地的百姓,却未必等得到下一个冬天。我们走?吧。” 李朝歌安下心,兴致勃勃安排他们接下来的行程:“我们先回公主府换衣服,然后?就出发。” 两人说着话走?远了,过了一会,李朝歌问:“今日,你为何不拆穿我?” “我为何要拆穿?” “你分明知道,犯事的是?人,根本没有无?名妖。” 顾明恪抬头望向天空,天边云层朵朵,圣洁而煊伟。顾明恪静静看?了一会,说:“我一直想知道,法理和人情如?何周全?。或许,这就是?我来这里的意义吧。” ——《无?名妖》篇完。 第149章 苏醒 眨眼到了除夕, 女皇在宫中大宴群臣,窗外大雪冰封,殿中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臣子照例举杯歌颂女皇, 众多年轻、美丽、灵巧的女官拱卫在女皇身边, 见缝插针地说着俏皮话。一个女官在殿中梭巡一圈,奇问:“盛元公主和顾寺卿呢?” 她们一进来就忙着应酬, 竟然没?发现李朝歌和顾明恪不在。女官的声音并不算高, 但是她说话时, 周围正好?安静了一下, 她的话也明明白白传到众人耳朵里。张彦之早就发现李朝歌没?有来,他手指紧紧攥着酒杯,看着不动声色,其实?全神贯注等着上?方的回答。 李常乐和武元庆正在欢笑,听到这个名字都收敛了笑意。韩国?夫人斜倚在座位上?, 衣襟里露出一大截丰盈莹润的肌肤,上?面还隐隐凝着细汗。韩国?夫人体?丰怯热,殿里火烧得?足,她热得?受不了, 一直握着羽毛团扇纳凉。 韩国?夫人悠然挥扇,动作间?胸口的细痣若隐若现:“是啊, 除夕这么大的日子, 盛元和驸马也不给面子?” 女皇身边的太监上?前, 回道:“韩国?夫人有所不知, 二?十七那天盛元公主给宫里递了话,说她和驸马要去神都周围的村子查访,除夕可能赶不回来, 故而提前向女皇道了不是。” 李朝歌回宫已经五年,但是在宫里过?年的次数少之又少。她永徽二?十二?年和高宗、天后相认,永徽二?十三年她忙着捉拿飞天;永徽二?十四年她和顾明恪跑到汾州查死人村;垂拱元年她领命让百花开放,没?有参加除夕宴;去年李朝歌倒是在京城,但是年底杨夫人病逝,女皇没?有举办宴会;到了今年没?任务也没?急事?,李朝歌竟然自己?给自己?找活,跑到京郊农村去了。 李朝歌和顾明恪向来不爱参加聚会,十次里能请来一次都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但除夕宴是阖家团圆、晚辈为长辈守岁的日子,他们俩竟然还是不放在心上?。 李常乐飞快觑了女皇一眼,女皇脸色冷静,看不出什么情绪。李常乐心里打?着小算盘,娇声娇气道:“神都周围发生什么大事?了吗,要不然盛元姐姐为什么连给母亲守岁都不顾,独自出门了呢?” 太监尴尬:“奴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听公主府的侍女说,盛元公主和驸马担心京郊百姓没?钱过?冬,特意去查还有哪些农民被收买了耕地。公主和驸马走前留了话,说一定会在朝贺前回来,断不会误了元日正事?。” 元日大朝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仪式,京城所有官员都要出席。李常乐捂着嘴唇,娇笑道:“盛元姐姐真是有心了,宁愿自己?受累,也要专门赶回来参加朝贺。” 这话乍一听没?问题,但是仔细想想,就觉得?不太对劲。元日和除夕只差一天,李朝歌能赶回来参加元日庆典,却赶不回来陪女皇过?除夕夜? 女皇近侍成分非常复杂,有梁王的人,有李常乐的人,也有李朝歌的人。一个女官不紧不慢说道:“难得?放年假,满朝文武都守在家里享福,不愿出门受累,盛元公主却依然心系百姓,大冷天出门查看耕地。这正能说明盛元公主对圣上?忠心,参不参加除夕宴反倒是其次了。” 女官这话明显在拆李常乐的台,李常乐有些不高兴,正待说话,女皇开口道:“行了,他们夫妻不喜欢热闹,想出去就出去吧。除夕取的是团圆之意,难得?他们能说到一起,两人单独过?节也好?。” 女皇发话后,再没?人敢纠缠这个话题。张彦之低头饮酒,李常乐垂下眼睛,手指紧紧攥着裙摆。 李常乐那日和女皇提议让李朝歌嫁给武元孝,之后女皇分别召顾明恪、李朝歌入宫。他们谈了什么无人得?知,但是之后,女皇再没?有提过?成婚一事?,每日行动虽如常,但仔细看却能发现女皇心情不好?;李朝歌和顾明恪也没?什么异样?,照常上?朝,照常处理公务,但是除夕宴时,却避而不见。 李常乐便知道,李朝歌和女皇闹翻了。她计谋得?逞,本来应该高兴,可是李常乐却莫名低落。 当初她提出那个办法时,其实?心里隐约希望李朝歌和她一样?被女皇拆散,和离另嫁,或者顾明恪知难而退,主动提出散伙。李常乐想要证明,天底下没?有矢志不渝的爱。裴纪安当初为了家族放弃她,顾明恪就能为了家族和前程放弃李朝歌。 天底下男人没?有区别,李朝歌没?比她强在哪里。 可是李朝歌拒绝了,顾明恪也拒绝了。他们两人宁愿得?罪女皇,也不愿意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