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165节
宋云轻洗了一把手,“你在宫里比我辛苦,好好照顾自己。” “嗨。” 陈桦摆了摆手,“我算什么东西,哪里配姑娘费神。” 宋云轻翻锅的手顿了顿,轻道,“什么话?” 陈桦忙道:“没什么没什么,我给你看火。” 锅里的汤汁“咕噜咕噜”地翻腾着,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陈桦的眼睛被灶火熏得通红,他索性抹了一把眼睛,望着灶火道:“能走出来真好,跟着婉姑娘自在地过日子,以后说不定还……” “还怎么样?” “还……” 陈桦说不出口。 宋云轻低头道:“我没想嫁人了。” 陈桦“噌”地一声站起来,“怎么能不嫁人呢。” 宋云轻抬头看向陈桦笑道:“杨婉没有嫁人,尚仪也没有嫁人,不都过得挺好的吗?” 陈桦抑制不住地扬起了嘴唇,但却不敢让宋云轻看见,忙不迭地背过身,“是……是都过得挺好的。” 宋云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看着火,我出去看看,杨婉和督主回来了没。” 她说着,放下绑在肩上的袖子,走入院中,随手点了点桌椅,回头唤陈桦道:“怎么还差一张椅子。” “啊?” 陈桦忙跟出来数了一遍,“没差啊。” 说着转过身,轻声道:“难不成,娘娘也要跟我们坐一处?” 正说着,一个伙计扒在跨门上道:“东家回来了,宋姑娘里,水烧好了吗?” 宋云轻应道:“好了,你们担去吧。” —— 杨婉盘下清波馆之后,邓瑛还是第一次来。 杨婉并没有对馆内的布局做太大的改变,外堂做陈列,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书册,穿过外堂,便是通廊,廊上放着两只青花瓷水缸,缸中供养莲花。廊前接着一座跨门,走进去便是内坊院。 杨婉推开一道房门,弯腰点燃门前的油灯。 蹲下身换了一双鞋,又拿出另外一双放到邓瑛脚边。 “换上。” 邓瑛低头看去,那是一双布质的鞋,有些像吴川鞋(1),里面衬着棉绒,后面没有封跟。 “我也不知道这叫什么鞋,但在家里穿着很舒服,你脚腕上的伤越来越不好了,我看你将才跟着我走得很勉强,以后不出去,你都穿着这个。” “好。” 杨婉低头看向邓瑛的脚,笑道:“先说,你这一双不是我做的,我没这么好的手上功夫。” 邓瑛问道:“宋姑娘做的吗?” 杨婉摇了摇头,“不是,是姐姐给你做的。” 邓瑛一怔,“娘娘?”说完忙要脱下。 “别脱。” 门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邓瑛转过身,见杨姁绑着袖子,抱着一篮针线立在门前。 “娘娘。” 邓瑛屈膝跪下,伏身叩首。 杨姁将针线递给杨婉,弯腰搀住邓瑛道:“快起来。” 邓瑛不敢起身。 杨婉低头道:“你不起来,你也别让姐姐一直拘着。” “是……奴婢……” “什么奴婢。” 杨婉打断他,“这是我的屋子,她是我姐姐,你还不肯脱你身上那身皮啊。” “我……” 杨姁直起身,看着邓瑛无措的样子,含笑温声道:“婉儿,厂臣才回来,你别说得太重。” 杨婉应了一声,“好。” 侧身对邓瑛道:“姐姐护着你,我就认了。” 邓瑛不敢看杨姁,垂首道:“娘娘怎么会在此处。” 杨姁温和地笑了笑,“婉儿带我来的。” 她说着,蹲身向邓瑛行了一个女礼,“宁妃已病故,厂臣不必再称尊位,如果厂臣愿意,可以唤名讳,我以‘姁’为字。” 邓瑛揖道:“邓瑛不敢。” 杨婉笑道:“算了,连云轻有的时候都改不了口,何况他呢。” 杨姁拍了拍杨婉的手背,点头道:“也是。” 她说完朝邓瑛走了几步,“不管厂臣如何待我,厂臣都是我与陛下的恩人,如果不是厂臣,那我与易琅,恐将永不见天日。我知道你不肯受我的礼,所以,婉儿要给你做鞋,我看她做得实在不好,就帮她做了,这是我谢你的一份恩,希望厂臣能受下。” 邓瑛低头道:“我如何能将出自您手的东西踏于脚下。” “那如果……” 杨姁顿了顿,“那如果你和婉儿一样,把我当作姐姐呢?” 她说完看向邓瑛,“你是自幼离家的人,跟着张先生长大,从前,应该都是自己照顾自己。听说,你也曾有一个姐姐,嫁给了宋家,后来宋家做官做到了岭南,她也就跟着走了,因此逃过一死,但也再难与你见面。” “是……” 杨姁看向邓瑛的脚,“我们杨家这一辈,人丁不旺,杨伦是我与婉儿的兄长,我们下面,只有杨菁一个弟弟,可惜自幼与我们分离,也是多年难见一面。我入宫之后,再没有给家里的人动过针线,这还是第一回 ……” 她说着笑了,“如果厂臣不愿意把这个当成我的谢意,就当成一份心意吧。” 说完,也不再等邓瑛的回应,对杨婉道:“你要的针线给你拿来了,你先收着别动,等哪日云轻闲了,一道教你。” 杨婉垮了肩,“好……我学。” 杨姁含笑点了点头,“我去厨里看看轻云轻。” 杨婉看着杨姁的背影,轻轻靠在邓瑛的手臂上,“有个姐姐很好吧。” 邓瑛侧头道:“我是罪臣之后,家籍都除了,我不能有家人。” “知道。” 杨婉挽住他,闭着眼睛道:“你想怎么样和我们相处都可以。” 门廊上的风轻轻地吹来,吹动杨婉柔软的衣裙,她行民妇打扮,发髻松垂,风一吹便乱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挽住,手指拂过面庞,露出一丝憔悴的风流。 “坐会儿。” “好。” 邓瑛屈膝坐下,抬手扶着杨婉也坐下来。 杨婉伸出自己的脚,并在邓瑛的脚边,两双柔软的鞋子踩在一处,门后的灯火笼着二人背脊,十分温暖 。院中的烟火气逐渐起来,肉汤煮沸,风里渐渐渗出油脂的香气。 杨婉靠在邓瑛肩上,“邓瑛。” “在。” “如果再让你选一次,你还会做厂臣吗?” 邓瑛望着院中的草木,轻声道:“会啊。” 他说着垂下眼,“但如果我知道会遇见你,这一路我会走得更慎重一些,至少不能把银钱都散出去,变成渣男。” “变成什么?” “渣男。” “哈……” 杨婉闭着眼睛笑出了声。 “你还记得呀。” “你说的话,我都会记住。” “那我之前说,来日方长,你会记得吗?” 邓瑛没有说话,令他错愕的是,杨婉竟也没有强要他回答。 “我看到桐嘉书院的遗属们进京了。” “是,还有老师的儿子,也来了。” 杨婉咳了一声,“这两个案子要重审了。” “是。” “这两个案子会不会要你的命。” 邓瑛摇了摇头,“不会。” 他说着用手托着杨婉的下巴,“婉婉,我虽身为下贱,但我生死由心,我这一生只愿把镣铐教到你手上,你牵着我就好,不要管旁人怎么看我,也不要为了我,去为难子兮。” “我知道。” 杨婉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一点都不比内阁那些人卑微,相反你比他们都要高贵,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践踏你的尊严,内阁的人怎么对你我都不管,让他们折腾。我只去赌,我对你这个人的理解。” “婉婉,你不过认识我四年而已。” 不止。 不止啊。 她张开嘴,无声地吐出这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