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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 第97节

    杨婉解下自己的褙子裹住易琅的身子,“走,起来跟合玉姑姑去休息,明日,姨母替你去文华殿向先生告假。”

    易琅却拽住了杨婉。

    “姨母。”

    “嗯。”

    “你禀告皇后娘娘,替我传御医吧。”

    杨婉蹲下身,“告诉姨母,你是不是很难受?不要骗姨母。”

    易琅红着眼道:“替我传御医,会极门就会开,姨母才能去取药。对不起姨母,我没有想到会把他打成那样,我心里一直很难受,只是我不愿意说。”

    杨婉轻声问他,“这是你第一次对人动刑罚吗?”

    “嗯。”

    易琅点了点头,“易琅以后会慎重刑罚,对下施仁慈,不残虐。姨母你原谅易琅好不好……”

    杨婉听完这句话,弯腰将易琅搂入怀中。易琅靠在杨婉怀里哭得比将才还要厉害。

    杨婉搂着这个瑟瑟发抖的孩子,却说不出温言。

    在这个朝代,一群人用性命托着他,包括邓瑛。

    但他也握着一群人的性命。

    “家天下”的社会制度,之所以崩塌,就是因为不公平。

    人活一世可以为天下大义,但天下大义,不该有一个具体的人形。

    ——

    直房这边,李鱼束手无策,慌张地站在邓瑛的门前,转身杨婉双眼通红的走进来,“你哭了啊。”

    “嗯。”

    “哎,你也别哭,也不是第一次,我比这惨的时候都有,现在不也好好的吗?就是没有药,这晚上发起烧来,人会很难受。”

    杨婉从怀里取出伤药,“我带来了。”

    李鱼抓起药看了一眼,“阿弥陀佛,我这就进去给他上药。”

    杨婉拿过药就要推门。

    李鱼忙拦住他,“你以前不是说病人有隐私的吗,你这会儿要干什么?你还是站着等吧。”

    杨婉被他一把推到了窗下,但她却没有站住,反而朝李鱼走了几步。

    “李鱼。”

    “啊?”

    “谢谢你帮我照顾他,但今晚不必了。”

    李鱼抓了抓头,“杨婉这样不好……”

    “没事,药给我。”

    李鱼只得将药还给杨婉。

    “水我烧好了,搁桌上的,还很烫,你自己小心些。”

    “好。”

    杨婉推门走进入,灯火把她的影子一下子投在邓瑛的背上。

    “没睡着吧。”

    “没有……”

    邓瑛的声音很轻。

    杨婉走到床边坐下,“第二次了。”

    邓瑛咳笑了一声,“什么第二次。”

    “第二次看见你这样。”

    “是啊婉婉,我真狼狈。”

    杨婉揭开盖在他身上的被褥,一滩血色映入眼中。

    “你的衣服在哪里,我帮你换掉。”

    “在你后面的柜子里……你拿一件旧的吧,浆得厉害反软一些。”

    “好。”

    杨婉趁着背身过去的空挡,狠狠地忍住眼泪。

    “我跟你说啊,我虽然两次看见你这样,但是我没照顾过这样的伤,可能一会儿会把你弄痛,你不许闹知道吗?”

    邓瑛笑了一声。

    “我不会吭声的。”

    “那就好。”

    杨婉伸手去翻邓瑛的衣服,背后的人却继续说道:“杨婉,我昨夜有没有弄伤你。”

    杨婉背脊一僵。

    “没有,一点都没有,这对女人来讲,是最好的方式。”

    她说着转过身,“它不会带来一点伤害,而且邓瑛,你真的很温柔,也很克制,你虽然不太懂,但一直都看着我,怕我难受,不舒服,以我的感受为先,邓瑛,我问你啊,这世上除了你之外,还有谁会这般对我。”

    第86章 山月浮屠(三) 但望殿下能知刑罚残酷……

    杨婉说着,挽起袖子在邓瑛榻边坐下。

    “换了衣服,帮你上药吧。”

    她说完这句话,便等着他拒绝,谁知道他却把头埋入枕中,瓮声瓮气地说了一个“好”字。

    他决定把自己交付给杨婉。

    身心交付,一点余地都不给自己留。

    “你看了不要难过。”

    杨婉仰起头,哽咽道“我不难过。”

    说着,揭开他下身的被褥,血块粘黏住裤子,无法用手剥离。

    杨婉起身找来剪刀,用手指小心的拈起邓瑛的裤子,一点一点剪开沾黏处,每剪一下,邓瑛的肩膀都会跟着向上一耸。

    “邓瑛。”

    杨婉轻声叫邓瑛,邓瑛却痛得说不出话来。

    杨婉抿了抿唇,放下剪刀,顺抚邓瑛的脊背,慢慢地安抚他身上的震颤。

    “邓瑛你猜,六百年以后,《大明律》会变成什么样子。”

    邓瑛仍然没有吭声。

    杨婉抬起头,看向清冷的窗影,轻声续道:“我觉得几百年以后,就不会再有杖责这种刑罚,也不会再有腐刑。每一个人的罪行都在自己身上了结,不会牵连家族。修建楼宇的人,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楼墙上,让一个走过的人都看见。”

    她的声音很轻柔,邓瑛逐渐地她被安抚。

    “会吗……”

    “会啊。”

    杨婉低下头,撩开邓瑛面上的湿发,弯腰趴在他耳边。

    “邓瑛,我不喜欢男人要求女人遵守的‘妇德’,所以跟你在一块,我真的很开心。”

    她说着顿了顿,“只是我不知道,我给我自己的自由,在这里也会杀人……”

    她说完摁了摁眉心。

    “但是我还是要自由,也想把自由给你,给姐姐。虽然我知道你和姐姐可能都不想再相信我了……”

    “没有。”

    邓瑛咳了一声,轻轻握住杨婉的手,“我信你。”

    杨婉低头望着邓瑛的手,“你说的啊。你一定要信我到底。”

    “嗯。”

    邓瑛点了点头。

    “婉婉,我没那么痛了。”

    “那我帮你上药。”

    ——

    那一晚,杨婉没有在邓瑛的直房里停留,等邓瑛睡熟之后,她便回了承乾宫。

    她也没有去看易琅,取了钥匙径直打开了从前宁妃居住的宫室。

    宁妃去蕉园以后,易琅也几乎不进后正殿,杨婉便将宁妃从前的衣物和金银全部封存到了后殿的次间里。大大小小约有数十只箱子。

    杨婉点起灯,将这些箱子一一打开。

    宁妃半生的积累不过千余两银,还有两箱金玉玛瑙,杨婉抱着膝盖在箱后蹲下,低头自语道:“姐姐,我要动你的东西了,但我一定会还给你。”

    ——

    陪邓瑛养伤的日子,杨婉过得很平静。

    邓瑛是一个特别配合的病人,端药来了他就喝,杨婉要他下地走走,他就披着衣裳在直房内来回走。除了李鱼和陈桦之外,内学堂的几个阉童也来看过他。他们在榻边跪着给邓瑛磕头,起来以后叽叽喳喳地给邓瑛说他们近来读的书。

    邓瑛自从做了东厂的厂督以后,去内学堂的时候不多。

    也许因为他是所有讲官里唯一的宦官,阉童们对着他的时候觉得亲近,没有那么惧怕,所以即便多日不见,仍然彼此亲近。

    邓瑛靠在榻上听他们说话,杨婉便拿坚果与他们吃,然而自己也坐在一边,听他们问邓瑛书本里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