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80节
“你昨日干什么去了。” “西面坟岗上葬人,我去看了一下。” 杨婉沉默了一阵,方又问道:“郑秉笔葬了吗?” “还没有,他的叔父给了备了一口棺材,我今日才能接进来。” 杨婉抿了抿唇,“我昨日看着他死的,他死前也看着我。我现在回想起那个眼神,就怎么也睡不着。” 邓瑛侧头看着杨婉。 她的脸上的皮肤有些湿润,不知是因为流过泪,还是被雨扑了。 邓瑛抬起头自己的袖,轻轻替她擦拭,她也不躲,肩膀不自觉颤了颤。 邓瑛垂下袖,轻声问道:“是不是哭了。” 杨婉摇了摇头,“我哪有什么资格哭啊。” 她说完吸了一口气,“邓瑛。” “嗯?” “陛下审我的时候,我以为我可以扭转些什么,我可以帮你,帮姐姐,帮郑秉笔,然而最后我谁也没有帮到,我觉得的我就跟个自以为是的傻子一样……” “你怎么知道你没有帮到他们。” 杨婉笑了一声。 “郑秉笔死了,姐姐被囚禁,我帮了他们什么。” 邓瑛摇了摇头,“如果不是你,郑秉笔会被北镇抚司凌迟处死,宁娘娘会被秘而不发的赐死,小殿下会永失圣心,被交与其他妃嫔抚育。看起来结局是一样的,但其惨烈的程度,以及人心中的创伤其实不一样。” 他说着低头看着婉的手,“就好比,当年在南海子的刑房里,如果不是你跟我拉钩,对我说你会来找我,让我等你,我这一生可能会活得更难一些。” 杨婉吸了吸鼻子,“你真的觉得我有改变什么吗?” “嗯。” 邓瑛点了点头,“大明朝至今已近百年,一百年的皇朝,人才辈出,风流人物数之不尽,然而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凭一己之力,清除政治沉疴,救万民百姓。他们无非是像杨子兮那样,知难而上,力求能治沉疴一层。至于我这样的人……” 他看向杨婉,温和地笑了笑,“我以前对你说过,我不想让为国者惨死,但事实上,婉婉,我做的尚不如你。你知道朝廷的根结缠在什么地方,而且不需要大刀阔斧,你就可以把它挑开。如果这样你仍然责怪你自己,那我如何自处。” 他说完也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等杨大人回来,陛下应该会嘉奖他,你如果想出宫,就让他请旨,带你回家吧。” “我没有家。” 她忽然应了一句,反应过来后,又忙道:“我答应了姐姐,要照顾好易琅,我一定会守着他,还有你。” 邓瑛抬手托着杨婉的下巴,让她靠得更放松一些。 “不用守着我,让我守着你和小殿下。” 杨婉听完这句话,在邓瑛背后捏住了手指。 “邓瑛,我守着他,只是一个宫人照顾皇子的饮食起居。但你守着他,在旁人眼中,你就和何怡贤一样,要涉下一朝的党争了。” “是,我明白。” “邓瑛!” 杨婉打断他,径直站了起来,“即便你是为了易琅涉党争,易琅也不会善待你,张琮黄然那些人,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在教他避宦祸,严律内廷太监,他不是当今的陛下,他长大以后不会给你留余地的!” 邓瑛抬起头看向杨婉,“知道。” 杨婉目光一软,“那为什么……” “司礼监是不会愿意眼看着小殿下登基的,而陛下与何怡贤关联过深,他会不会左右圣意,谁也不好说 ,这个时候如果我再退避,小殿下,杨子兮那些人,还会遭更深的迫害。” 杨婉颤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可是……” “你担心别人不懂吗?” “不是。” 杨婉些急。“他们其实都明白,但他们自以为高你一等,不会低头来认可你。” “不需要的,婉婉。” 他冲着杨婉温和地笑了笑,“我一直都认同,政治若想要清明,就应该要严苛地规训奴婢,不得让其干预政治。只是如今政治并不清明,我才顾不上这些。我想先做,做完之后,我就把这一身皮交出去,你不是不喜欢看我穿这一身官服吗?” 第72章 天翠如翡(九) 安静地凝视他身上最大…… 杨婉觉得,他说到的那张“皮”太有具象性了,具象到好像他的身形马上就要在她面前灰飞烟灭一般。她心里一阵悸痛,几乎顾不得别的,弯腰一把将这个人的身子扎实地搂入了怀里。 邓瑛被她这么一扯,忙伸出一只手撑住阶面,另一只手却惶然地悬在半空里。 “婉婉你……” 杨婉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什么皮不皮的,不要再说了。” 邓瑛慢慢地放松肩膀,试探着将手掌覆在她的背上,“好我不说了,你别这样。” 杨婉没有听邓瑛的话,反而搂紧了的的他的腰。 他人虽然高,但一直很瘦,哪怕是穿着好几层讲究的官服,却依旧给人一种单薄见骨的感觉。在杨婉从前对男性的审美情趣当中,“骨相风流”无疑是最高级的。但这样的人大多存在于纸片当中,经岁月、命运修锉,摧残薄了皮肤,才将骨相诚实地曝露出来。读者只需临书嗟叹便好,不需要承担他真实的人生。 所以那只是一种情趣。 那不是爱。 而在爱和情趣之上,还有一种叫“情欲”的东西。 它不止于如今的拥抱,甚至不止于居室内的抚摸,而是想要这个人那层单薄的皮肤贴着自己,轻轻地摩挲,在无边的夜色中深中品其骨相,最后被一只“手”托入云端。 杨婉想着这些,竟然很想哭。 邓瑛受刑之后,她就坐在他的榻边,那时为了养伤,他周身无遮,只在伤处盖着一张棉布。那时她是那般矜持地守着自己和邓瑛之间的边界,避开他最“丑陋”的伤,避开他即将开始的“残生”,可是此时,她很想让邓瑛在她的居室里躺下来,亲手去掉遮蔽,再挪开他试图遮挡的手,一句话都不说 ,安静地凝视他身上最大的一道伤口。 她从来不是一个抱残守缺的人,她对“残缺”没有审美情趣。 但她对邓瑛的身子有一种可以品出酸涩的情欲,对他的人生有一种与时光无关的爱意。 可是这些想法,要怎么样才能说给这个谦卑的人听呢。 “你之前跟我说买宅子的事儿,你在看了吗?” 她一面说一面轻轻地松开邓瑛,摁了摁自己的眉心,平息五感内的酸潮。 邓瑛不知道杨婉的内心此时翻涌着什么,仍然平和回答她的话。 “在看,已经看好了两三处,想你帮我再看看。” “我……很难出宫吧,怎么看?” “没事,过两日,等我闲一些,我就去把那几个园子摹成图,拿回来给你看。” 杨婉笑了笑,“都忘了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了。” 正说着,合玉过来说易琅已经醒了。邓瑛便站了起来,和内侍一道在地屏后等候。 杨婉也跟着站起身。 是时,雨霁云开,天光熹微。 邓瑛见杨婉的目光仍然追着他,便抬头冲她笑了笑。 杨婉抬起头,朝无边的天幕望去,云中鸟声辽远,风过树冠摇动枝叶,与之齐鸣。 贞宁十三年六月。 邓瑛还活着,人生尚在。 如若能买下邓瑛的残生,杨婉愿倾尽所有。 —— 一晃,夏季便过去了。 几阵秋雨迅速冲凉了京城的天气,秋叶卷在风里,不论宫人们怎么清扫都扫不干净。 杨伦回京的时候,正好错过了白焕的大寿。 听说阖府热闹了好几日,但也劳了这位阁老的心神,入秋后立即大病了一场,病势汹涌。贞宁帝不仅赐药,还命易琅亲自过府问疾。 白玉阳和张琮等人都劝白焕好生休养,但白焕最后还是自己挣扎起了身,每日和其余阁臣入阁议事,甚至比平时还要早些。 为了照顾白焕的病体,皇帝命惜薪司提前向会极门的内阁值房供炭。 杨伦走到会极门前的时候,刚好看见邓瑛正和惜薪司的陈桦说话。 陈桦面色看起来有些为难,抓着后脑勺低头说道: “厂督,今年户部确实收得紧,就这些,也是陛下赏才有。我实在是给您匀不出来了,但是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每日供混堂司的那几筐子,我还能克下一些,到时候让人捡好了,给您送过去。” 邓瑛点了点头,“那就多谢你了。” “您哪儿的话,给您做事那不是该的,还有,您上回说的银子,我也给您备好了,您看…… “什么银子。” 杨伦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对话。 陈桦回头见是杨伦,忙行了一个礼。“杨大人回来了。” 杨伦朝前走了两步,看着邓瑛的眼睛道:“你贪得还不够多吗?” 邓瑛侧身对陈桦道:“你先回去吧。” 陈桦应“是”,一声也不敢吭地从杨伦身边走了过去。 杨伦回头看了陈桦一眼,冷道:“你看没看见傅百年被押解进京的样子,看没看见李朝被刑部锁走时的样子?这两个人,一个是荆州的知周,宋王的舅子,一个是福清公主的驸马,如今都下了刑部大狱,等着过堂。” “是。” 邓瑛点了点头,“我看见了。” 杨伦咳了一声,谁知这一咳竟牵到了肺伤,咳得越发厉害起来。 自从五月在江上酒后落水,他到现在还没有好全,话说得多了,喉管就难受,这会儿对着邓瑛,情绪又不好,五脏沸滚,冲地脸色也开始发红,好容易缓过来,话声比将才还要冲。 “这里面也该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