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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 第72节

    “第一次没有,第二次……伤得不算重。你先不要想他的事,明日陛下会钦审你,你说的话关系到你自己,和整个承乾宫,甚至还有在南方,包括杨大人在内的一百多个清田吏。”

    杨婉吞咽了一口,垂头道:“我明白,我有分寸。”

    她说完,抬头看向邓瑛,“邓瑛,你是不是想利用这一次机会,分去北镇抚司的审讯和羁押之权。”

    “我有在想这件事,但我还没有想清楚。”

    “没事……”

    杨婉将两只手交握在被褥中,“我会仔细想想,明日如何应答陛下。”

    邓瑛道:“陛下和张洛不一样,他不会刑讯你,但是……他捏着所有人的性命。不过你拿捏陛下的心思一向比我要准,我此时也没有任何话能嘱咐你,只有一句,珍重自身,不要想着去救谁。”

    杨婉闻话追道:“郑秉笔跟你说了什么吗?”

    邓瑛垂目不言。

    “说啊……”

    杨婉挣扎着坐起身,邓瑛忙撑扶住她,“鹤居案从你入诏狱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单纯了,宁娘娘获罪,杨伦就要立即被押解回京,南方清田则必须搁置。你和承乾宫现在要做的,是撇清郑秉笔,一点救他的念头都不能动。”

    “我知道,我不会莽撞,可是宁娘娘…… ”

    杨婉捏住被褥,“宁娘娘会痛死。”

    邓瑛叹了口气,低头看着杨婉,迟疑了一阵,还是低声问了出来。

    “那件事是真的吗?”

    “什么……”

    “宁娘娘和郑秉笔曾是旧识。”

    杨婉点了点头。

    “是真的,我曾在养心殿外帮娘娘救过他一次,你记得他曾来谢过我吧。”

    “嗯。”

    “我也是那一次才知道娘娘和郑秉笔的渊源,他们不仅是旧识,他们年少时曾彼此倾心,后来在宫中这么多年,他们虽然相见却从不言语,都是为了让对方平安。养心殿那一次,陛下要杖毙郑秉笔,娘娘险些失态。这一次,事关杨伦,她或许会忍,可是……”

    杨婉喉咙处一阵哽咽,无法再往下说。

    邓瑛陪着她一道坐着。

    窗外暖阳融融,一大片孤树的冠影透过窗纱落在杨婉的鞋边,而后渐渐地爬上邓瑛的膝盖。

    邓瑛从这一片阴影里看到了自己和郑月嘉一样的报应,但他不想对杨婉说。

    第65章 天翠如翡(二) 杨婉,你这话,在朕这……

    杨婉又是一夜未入睡。

    她忍着要命的伤痛,躺在被褥里试着于心中推演,明日御前受审的情形。

    大明皇朝至此虽不足百年,但由于先祖草莽出身,每一代的皇帝都致力于谨铸天为威,严酷的刑罚制约着内廷众人和百官们的言行,但也时常因为过于严苛,而遭遇反噬。

    前朝的壬寅宫变(1)中,宫人们不堪压迫,差点合谋杀死先帝,以至于先帝不得不搬出寝宫,移居西苑,从此几乎断绝了阴阳念头,终日修道,临时的死后才重回乾清宫。

    贞宁帝吸取了君父的教训,登基以后就命宫正司严厉地规训后宫,除了皇后之外,嫔妃们在皇帝面前无不战战兢兢。

    由于嫔妃们的畏惧,贞宁帝越发刚愎自用,自然是喜欢像蒋贤妃这样出身宫女,没什么见识,却事事遵他,时时求怜的女人。

    宁妃虽然生得极好,但性子淡,并不似蒋贤妃那般会奉承贞宁帝。

    时常因为“应答不及”这样的错处,而遭申斥,再加上她有她自己的气度和清傲,即便受罚,也很少会向皇帝求赦。贞宁帝对宁妃的这个性情一直是又爱又恨。

    心情好时,觉得宁妃像一件名匠精雕的艺术品,心情不好时又觉得她令人厌恶。

    历史上的宁妃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死因和死期。

    大多数的史料都只是用一句“遭厌弃”轻飘飘地带过。

    然而一个容貌姣好的女子,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遭到皇帝的厌弃呢?

    杨婉闭着眼睛,在心里收束所有相关的文献,结合当下的情形,她基本上可以推定,贞宁十二年的春夏之交,就是宁妃失宠的时候。原因无外乎是因为鹤居一案,曝露了她与郑月嘉的私情。至于后来贞宁帝残杀三百宫女,了结鹤居案,应该是为了抹掉这一段对贞宁帝自己来说,羞耻万分的事情。

    杨婉厘清了所有的经过,也预见到了结果,然而心中却仍然荡动不止。

    明日皇帝要亲自讯问她。那么,在没有她历史上,皇帝明日讯问的又是谁?那个人说了什么?杨婉皆不得而知,如果这是一段确切的史料,那她现在就可以有预见性地规避掉错误,从而做更好的应对。但是大明几百年,日夜无数,人事间的繁荣和凋零时常在一念之间,做千百次转变,而一部《明史》能有多少个字?大段叙事,小段评人,字里行间皆无人情,对此时的杨婉而言,像一堆看似逻辑严密的论文骨架,动笔写时,就会发现处处都是错误,根本无处下笔。

    她内心纠缠,实在睡不着,后半夜时,听到了下雨的声音。

    忍不住撑起身子翻了个身,不留意压到了邓瑛的手臂。

    杨婉原本以为他会出声,但他却只是在夜色里轻咳了一声,慢地将手臂抽出,顺手拉拢她肩上的被子。

    ——

    檐下雨声如敲琴,砖面儿上大片大片地反潮。

    第二日卯时,雨才刚停,司礼监秉笔太监胡襄便带着金吾卫的人等在了门口。

    邓瑛从直房内走出,朝胡襄行礼。

    胡襄低头道:“她自己能走吗?”

    邓瑛直起身应道:“尚需人搀扶。”

    胡襄道:“陛下的意思是,就在东缉事厂的堂内问她,你可以在场。”

    “是。”

    雨水伶仃地低进屋檐下的水凼子里。

    简单的几句对话,交代了审讯的安排,邓瑛和胡襄便皆没了言语。

    这一次对杨婉的审问,虽然是在内廷之内,但却没有任何人能从中斡旋。

    杨婉被厂卫从直房内带了出来,她仍然只穿着中衣,没有梳发髻,人还在发烧,脸虽然红得厉害,嘴唇却是惨白的。

    胡襄道:“今日主子亲自审你,有几句话我要先交代。”

    杨婉颔首道:“胡公公请说。”

    “内东厂是内廷衙门,陛下将你从北镇抚司诏狱召回,原意是赦免你,但你若欺君,则罪无可恕,这宫里没有任何人能救得了你的性命。你才十九岁,还年轻,能为自己着想,就应该为自己着想,陛下仁慈,会宽恕你。”

    这一番话,是为了破杨婉的心防。

    杨婉抬起头看向胡襄,“奴婢不敢欺瞒陛下。”

    “好,既然明白,那就带走吧。”

    东厂的厂卫都知道她刑伤疼痛,因此走得很慢,好在西直房和内东厂相距不过几百米,杨婉被带到内东厂正堂前的时候,皇帝的圣驾还没有来。厂卫搀着杨婉跪下,杨婉撑着地面伏下身,喘息了一阵,到比站着要好受一些。

    邓瑛蹲下身,“你什么都没有吃,撑得住吗?”

    杨婉点了点头,“吃了反而不清醒,我没事。”

    正说着,站在甬道上的厂卫全部跪了下来,邓瑛也不再出声,撩袍在杨婉身边跪下行礼。

    “都起来。”

    一个高瘦的人影从杨婉身边走过,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到并不是很年老。

    除了杨婉之外,其余人都应声站了起来。

    “邓瑛。”

    皇帝在前面唤了一声。

    “奴婢在。”

    “你把她带进来。”

    “是。”

    邓瑛搀着杨婉的胳膊站起身,走进正堂。

    “合上门。”

    “是。”

    内东厂的正堂只有一扇朝西而开的窗,门一关上,便四下无光。

    邓瑛搀着杨婉跪下,替贞宁帝点燃手边的铜灯,铜灯的光落在杨婉面前,也把贞宁帝的身影投到了她的膝边。

    她下意识地想要看一眼贞宁帝,却听邓瑛道:“杨掌籍,不得抬头。”

    “是……”

    贞宁帝道:“无妨,抬头朕让朕看看。”

    杨婉应声抬起头,贞宁帝扫了一眼她中衣上渗出的血,对邓瑛道:“北镇抚司审过她几次。”

    邓瑛道:“回陛下,只有一次。”

    贞宁帝点了点头,“你禀告的算是及时。”说完,低头看向杨婉,“你叫杨婉是吧。”

    “是。”

    贞宁帝撑额回想了一阵,“贞宁七年的时候,宁妃曾请太后做主,将你许配给了张家,这事儿朕没过问,但如今倒还记得,你后来为何没有成亲?”

    杨婉低头道:“奴婢失足落崖,久未归家,张家疑奴婢贞洁已失,是以未成婚。”

    贞宁帝点了点头,“哦,朕想起来,因为这事,去年朕还责过张洛。”

    “奴婢谢陛下当时为奴婢做主。”

    贞宁帝冷笑了一声。“知道谢恩,尚算不愚。”

    他说完,手指在茶案上不重不轻地敲了敲,转话切入要害。

    “朕问你,宁妃与郑月嘉何时相识的?”

    “郑家与杨家的确是旧识,奴婢与姐姐,也的确见过郑秉笔。”

    她会这样回答,贞宁帝倒是有些意外。

    “你在北镇抚司也是这般说的吗?”

    杨婉摇了摇头,“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