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非要约人来报仇?要约便多些个,二三十人杀不得俺拳头痒!” “不敢,不敢!”青草蛇慌忙辩白,“师父千万莫多心,小人们就吃了豹子胆,也再不敢来捋虎须。都等明日再说。” 鲁智深嘿嘿冷笑,不屑再理。等得那一伙泼皮走后,种地工人一齐围了上来,笑逐颜开地奉承鲁智深,左一个“英雄了得”,右一个“罗汉下凡”,把他哄得满心欢喜,取了几两银子,着人去备办酒肴熟食。二三十个汉子,就在柳荫下席地而坐,开怀畅饮,吃到天黑方罢。 第二天一早起来,空闲无事,鲁智深心想,这园里有个老成可靠的张二在,大可进城去游玩一番。想停当了,取些散碎银两放在身上,对张二说道:“自今日为始,园中生活都归你管,凡有收成交割、银钱出入,都是你经手,俺只保得你等不受恶人欺侮。无事时,俺只吃酒戏耍,诸事休来噜苏!” 张二欣然应命。鲁智深便即走了,刚要进酸枣门,听得后面有人大叫:“园头,园头!” 鲁智深听得声音熟识,转脸一看,是园里的一名工人,骑着头小毛驴,气喘吁吁地正赶了来,便站定脚等。 “园头,你老人家快请回去!那伙人又来了。” “啊!”鲁智深勃然大怒,“这班畜生,好大胆!真当俺不敢开杀戒吗?” “不是,不是!”工人双手乱摇,“你老人家休错会了意。那伙人有番道理。” 什么道理?鲁智深心想莫非是挽出人来调停说人情,在菜园里想好处?这倒有些难处。且先回去与张二商议了再说。 于是撒开大步,又往回走。刚过岳庙,只见张三、李四领着二三十人,在菜园门外张望。目光一接,那里便欢然高声,都说:“好了,好了,师父来了!” 见此神情,绝无恶意,鲁智深的步履便从容了。张、李二人也迎了上来,簇拥着他进门。门内空地上捆着一头肥猪,摆着几十瓶官酒。 “此物何来?”鲁智深指着地上问道。 “这便是我们的道理。今日请师父一醉。” “胡闹!”鲁智深大不以为然,“如何要你们坏钞?俺又何肯受你们的供养?” “师父,师父!”李四着慌,叫屈似的喊着,“这便是你老人家不对了!” “俺有哪些儿不对?你只说得在理,俺无有不听。” “且请到厅里坐着,我等有下情告禀。” 那李四自承他这伙弟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昨日受了鲁智深一番教训,深知愧悔,也想做些略微正经些的营生。只是天性都喜动好武,思量着搞起一个“社”来,以武会友,要请鲁智深做主,传授拳脚功夫。 听得众人回心向善,鲁智深极为高兴,当即笑道:“休说什么‘做主’!若是你等不是倚仗拳脚功夫欺人,俺就陪你们玩玩也使得。” 众人见他允了,无不大喜,当即杀猪拔毛,就着园里新鲜菜蔬,大盘大碗地整治好了,送到厅里,席地开筵。 酒到半酣,李四说:“师父!我有个小小的盘算,你老人家看看可使得?” “且说出来商议。” “西城万胜门外,有座敕赐的‘神保观’,观中供奉的神道,名唤‘灌口二郎’,保障地方水利,有求必应,所以观中香火极盛。每年六月二十四,是灌口二郎生日,越发热闹,各行各业,皆有献送。倘有出色的技艺,本地的大户舍得花钱。师父,你看如何?” 听了半天,鲁智深不曾明白他的意思,喝口酒答道:“俺也不知如何。你只直说,休这等吞吞吐吐。” 于是李四照实说了。他要搞起一个“社”来,练几样出色技艺,六月二十四到神保观去献送。这是为本地争光的事,地方上自然会派出份子,聚成一笔钱作为“社”里的开支。这一来,李四他们这班白昼吃太阳、黑夜吃月亮的无业游民,就算暂时有了正业了。 “这是好事!”鲁智深欣然赞许,“强似白吃强讨。不知可要俺帮忙?” “如何不要!此事倘得成时,必是师父的大力。”李四说道,“第一,要请师父费心教导。第二,我等素日信用不佳,所想的这个主意,只怕有人不信,必来请问师父,那时非师父美言不可!” 这两个要求,头一个不在话下,第二个却叫鲁智深答应不下。他是个重承诺的硬汉,眼前还不知道李四这伙人到底是何心思,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能否练成出色技艺。倘或地方上的人来问,凭自己一句话,凑了钱与李四,到得六月二十四那天,人影一个不见,或者玩艺儿稀松平常,拿出去反给地方上丢脸。这岂是对得起人的事? 因此,鲁智深沉吟未答。李四自不免懊丧。偏这时园里老鸦呱呱地叫,李四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道:“他娘的晦气东西!再叫,看不翻了你的鸟窝?” 他那些弟兄,原都是好事的,又有了酒在肚里,便纷然喧嚷:“这丧气的鸟窝在哪里?翻掉它!” 在座吃酒的有张二,便即指着东西说道:“便那株杨柳树上,新添了一个老鸦巢,每日直聒到晚。”又说:“那株杨柳生得也不是地方,碍路,又遮着阳光,所以左近的菜都长得不好了。” 他的话未完,已有好几个少年奔了出去。鲁智深趁着酒兴,也起身去看。其余的人自然都跟了出去。 到得那里一看,果然好茂密一树杨柳,树上好大一个鸦巢。有人要搬梯子;有人说不如盘了上去省事;又有人说柳梢枝太软,怕盘上去不易立足,柳枝断了,掉下来非摔伤不可。 正乱糟糟没个区处时,鲁智深说道:“待俺来相一相!”又问张二:“你说这株绿杨柳碍路?” “是啊!” 鲁智深点点头,慢慢地脱掉身上的葛布海青,收一收腰,走到树前,四下望着。 那班人看见他这副神情,实在猜不透他是何用意,但都知道,今天要开眼界了!所以个个心里兴奋,凝神息气地注视着。 那鲁智深也正调匀了呼吸,相好位置,站好马步,把身子俯倒,右肩靠树,双手拢住树身下段,肩头凝劲撞去,顺势向回一扳,又一撞、又一扳,树下的泥土顿时松动了。 众人大为惊诧!这莽和尚竟要倒拔垂杨柳?只怕有些自不量力,忒嫌过分了! 想是这样想,却越发地连眼皮都不肯眨一眨,紧目盯着树根。但见数撞数扳,根松土浮,猛听得一声暴喝:“起!”鲁智深腰上挺劲,双手上拔,咬着牙、闭着眼,脸涨得通红,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虽拔不起来,却到底不肯松手。 “师父!”有个人喊道,“且歇一歇再拔!” 鲁智深不理他,牙咬得越紧,脸涨得越红。看看似乎支持不下去时,突然间“嘶啦啦”一阵清而脆的裂帛声起,接着是受惊的老鸦呱呱乱叫着从巢里飞了出来。 那些人到了此时,个个握拳咬牙,替他鼓劲,就在紧要关头上,一齐喊一声:“师父用力!” 这一声喊得好,鲁智深奋起精神,往上一挺腰,到底把那株杨柳树连根拔起,枝叶纷纷地倾倒在地,地上现出好大一个土坑。 “师父真个是罗汉降世!”李四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地,“两膀不是有千斤气力,怎的拔得它起?” 鲁智深甩一甩手,拂一拂土,自己也觉得得意,指着杨柳树向张二说道:“你说它碍路,俺替你拔掉了,地上的坑须早早填平。” 张二尚未答话,李四抢着说道:“不忙,不忙!让它这样子放个几日,叫人看了,便是师父神力盖世的见证!” 李四那班人,一则是真心钦佩,再则是有意渲染,好长自己的身价,所以不过两三日工夫,附近皆知大相国寺新派一个管园的和尚,力大无穷。有那好事的,便特意要来看一看,这和尚可是长得三头六臂? 鲁智深却不明就里,每日里耍枪弄棒,就如在七宝村一般,与那伙人玩得十分起劲。李四是个有心人,拣两个年轻壮健的专跟鲁智深学刀法,再拣一个身长力大的,专门向他讨教运气聚力的诀窍,暗底下嘱咐,务必日夜苦练,不可松懈。 也不过半个月工夫,练得有些门路了,李四便向鲁智深说:“师父,六月二十四快到了!你老人家看,我们有哪两项技艺可拿得出去?” “啊,俺记起来了,你说过要搞个‘社’,俺不知是何技艺?” 李四微微一笑,做个手势。那两个跟着鲁智深学刀法的,便各捧一把扎了红绸的雪亮单刀,精神抖擞地跳了出来,相对一抱拳,立刻上前交手,杀在一起,刀刀皆是虚招,但打得十分紧凑,只见刀光闪闪,其快如风,似乎一招一式,无不可致命,看来倒也不无惊心动魄之感。 一趟刀打遍全场,收住架势。李四便问:“师父,你看如何?” 鲁智深摇摇头:“花拳绣腿,虚好看!” 李四大喜:“连师父都说虚好看,那就行了。原是哄外行的花样。师父再看看‘上竿’。” 跟鲁智深学运气聚力的那人,就是为了要玩“上竿”。只见他手举一根两丈余长、碗口粗细的毛竹,走至场中,摆个马步,抬起了脸,上身微微后仰,把毛竹举了起来,抵住喉下胸前那个部分,双手把稳。然后有个十四五岁的瘦小后生,在他膝上借一借力,踏上了肩,攀住毛竹,慢慢盘了上去,猱升到顶,腾出一只手来,摸出一副鼓板,自打自唱,唱了一曲《太平令》,才从竿上滑了下来。 “也罢!”鲁智深点点头说,“俺便助你搞起这个社来。那趟刀便索性再加些花招进去。玩竿的,换气还不得诀窍,手不稳,没的叫竿上唱曲的小把戏,一筋斗摔下来,怕不出人命!” 李四和他那班弟兄喜不可言,当下起了社名叫“绿杨社”,又商量着再练了一套叠宝塔,挑选十五个身材整齐的,底层五个,第二层四个,一层层踏肩上叠,宝塔尖上的一个,便擎一面“酸枣门外绿杨社”的绣纛,老远就望得见,果然又好看、又神气。当地凑份子养这个社的店铺住户,都觉得钱花得不冤。 鲁智深自然也十分高兴,不但费心费力,上紧教导,也还经常贴钱,备办酒肉,犒赏大众。这天恰逢二伏,京中夏天,最重此日,差不多的人家,都觅地出游,或者招邀亲朋,欢饮一日。鲁智深也叫人烧了一口羊,买了几十瓶酒,又在岳庙门前的杂卖担子上,买了好些水梨、红菱、甜瓜,就在园中挑个荫凉去处,铺下芦席。大家团团一坐,大块吃肉、大碗饮酒。吃到半酣,鲁智深意兴越豪,第一遭取出他那条六十二斤的精铁禅杖,舞将起来。 正舞得兴酣,忽听有人喝彩:“好!”虽只一个字,其声清越,不由得引人注目。旋转脸去,只见篱笆外面站着个官人,如玉树临风般,长得极其体面。 鲁智深一见此人,便觉投缘,收住禅杖,细细打量。只见此人约有三十四五年纪,生得一张白净的长脸,宽广的额头配着一条挺直的鼻子,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星目顾盼之间,英气逼人,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一双白玉环虚虚垂着,穿一领半新的单绿罗团花战袍,系一条耀眼生光的双獭尾龟背的银带,手里拿一把湘妃竹的聚头篷,配着他那八尺长的身材,气度英俊而华贵,真令人心醉。 “这官人是谁?”鲁智深讶然问道。 有那识得的便说:“提起这位,也是东京有名的人物,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名唤林冲。” “怪不得他识得俺的好处。”鲁智深便向外含笑大喊,“嗨!那位教头,何不请来相见?” 林冲点点头,笑一笑,便从篱笆缺口中,步履安详地走了进来。鲁智深迎了上去。两个人相对一揖,却都含笑望着,虽未开口,惺惺相惜的一番情意,便这片刻间,表露无遗。 “师兄何处人氏?法讳如何称呼?”林冲动问。 “俺,山东鲁达。原在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只为杀的人多,听了一个相好之劝,出家为僧,法名唤作鲁智深。”他把平日不肯与那伙人讲的经历,倾囊倒箧都告诉了林冲,却又说道:“俺二十年前见过一位林提辖,也生得好一表人才。如今细想起来,与教头倒生得十分相似。” “那位提辖,可是善使‘杨家枪’?” “正是。”鲁智深惊讶地问,“你如何得知?” 林冲先不答话,整一整衣袖,重新见礼:“原来是先父旧交!小侄拜见鲁大叔!”说着就要跪了下去。 鲁智深又惊又喜,赶紧一把扶住,大笑着说:“有趣,有趣!禅杖里舞出个有来历的好朋友!” “鲁大叔……” “什么大叔?”鲁智深抢着说道,“俺大不得你几岁,倒不如兄弟相称吧!” 林冲未曾答话,李四、张三已经齐声起哄。林冲也是个爽快人,随即改口称作“大哥”,相互拜了四拜,结成异姓手足。 众人也都见了礼。现成的酒肴,只添了杯筷来,挽着林冲在上与鲁智深并坐。敬过一杯,鲁智深问道:“兄弟今日缘何到此?” “原是拙荆要到此间岳庙来烧香还愿。我看大哥的禅杖舞得不凡,舍不得走,叫使女锦儿自和拙荆去烧香。恰不想得遇大哥。” “真是俺师父智真长老说得不错,凡是‘因缘’。俺初到这里,得这一伙小朋友相伴作耍。如今再遇着兄弟,十分好了!”鲁智深高兴地大喊,“再添酒来,今日里俺非一醉不可。” 就这时候,篱笆外一个垂髫小婢匆匆走了来,脸涨得通红,岔着声音喊道:“官人!坐在那里作甚?娘子在庙里和人合口。” “在哪里?” “正从五岳楼下来,撞见个天杀的瘟神,拦住娘子,不肯放!” 一听这话,林冲有些慌张,站起身说:“待再来看望大哥。恕罪,恕罪!” 说着,林冲匆匆作别,跳过篱笆缺口,和锦儿径奔岳庙。到得殿后,有些闲人躲躲闪闪地张望着,看见林冲,让出一条路来。林冲抬头一望,有七八个人拿着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杆边,正中一道盘梯,半中间立着个年少后生,穿一件绣百蝶的黑缎直缀,背脊朝外,仰面向上,拦住了林冲的娘子。 “你且上楼去!”那后生说道,“我有话说。” 林冲娘子又羞又气,满脸飞红地指着那后生说道:“清平世界,你敢调戏良家妇女!莫非不知王法?” 林冲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箭步蹿了上去,把那后生的肩头一扳,便待上面一掌、下边一脚,先教训了这个目无王法的恶少再说。 哪知扳过肩来一照面,彼此都是一呆。林冲认得这后生是高太尉的继子——高太尉名唤高俅,原是苏东坡门下的小吏。苏学士离京外放,转荐与驸马都尉王晋卿。一天王驸马遣高俅到端王府中送一样使用物件,正遇上端王在那里踢球,高俅便在场边等着。恰好球儿到身边。高俅原踢得一脚好球,随即使个“鸳鸯拐”,把球踢了回去。端王大为中意,又看他言语讨人欢喜,便留了下来,做个随身使唤的小厮。不想过得几个月,哲宗皇帝年轻轻一命呜呼,身后无子;兄终弟及,选中端王入承大统,便是当今天子。说“高俅生得好脚力”,自此得宠,数年之间,官居太尉,掌管禁军,正是林冲本管的长官。 高俅虽然发迹,却无儿子,过继了这侄儿承接香烟,禁军中上上下下都称他“高衙内”。他倚仗高俅的势力,欺压良善,无恶不作,略有姿色的妇女被他看上了,威胁利诱,必要弄上手才罢,所以得了个外号,叫作“花花太岁”。 林冲不防撞着“花花太岁”,这拳头便有些打不下去。那“花花太岁”却不知他调戏的竟是林冲的妻子,瞪着眼说:“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 旁边帮闲的篾片中,自然有识得风色的,一看这情形,便知是怎么回事。倘或容林冲道破底蕴,彼此便都要抓破脸,这件事就不好收场了,所以赶紧奔了上来,先往两人中间横身进去,隔了开来。 “教头休怪,衙内不认得,多有冲撞。”说着,三四个人便把林冲挤到一边。 那面另有七八个人不住向高衙内挤眉弄眼。“花花太岁”见机而作,回头把林冲娘子又狠狠盯了一眼,甩一甩袖子,出了岳庙,上马而去。 林冲怒满胸膛,却又觉得十分窝囊,瞅着高衙内,人影都走得不见了,却还站在那里。林冲娘子无端受了这一顿羞辱,见丈夫没有句话,心内也不免气恼,扶着使女锦儿,一言不发地向外便走。林冲万般无奈,也只得懒懒地跟在后面。 到得岳庙门口,林冲娘子上了轿。林冲刚把马牵在手里,只见一伙拿枪挺刀的壮汉,飞奔而来。定眼看去,为头的正是鲁智深,手持禅杖,远远叫道:“兄弟慢走!我来帮你厮打。” 林冲暗叫一声惭愧,把马缰交了给从人,迎着鲁智深兜头一揖。“大哥!”他说,“请回去吧!没事了。” “是哪个瞎了眼的,敢调戏俺弟妹?” 这话要说出来,实在欠体面;要不说又不行,无可奈何。林冲只得含糊答道:“原是本管衙内,不认得拙荆,生出一场闲气。” 鲁智深还待不依不饶。李四看出林冲的尴尬,便说:“师父醉了,明日再来理会。”把他架弄着回了菜园。 这一下,越发让林冲抑郁不乐。他自觉也是个英雄人物,妻小为人当众调戏,却不敢出头理论,这要传了出去,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因此,一连三天不曾出门,只在家里长吁短叹,想不出个找回面子的好办法。 到了第四天,有人叩门。出来一看,是素日相好的一个同事,官居虞候,名唤陆谦。林冲心中的郁闷,不足为外人道,却希望说与知己听。所以一见陆谦来访,十分欢迎。 “如何三日不到班上?我只道你病了。” “身上倒没有病!”林冲叹口气说,“只心里有个痞块!” 陆谦定眼看了看他,又点点头:“我也听说你淘了一场闲气。看破些儿,也就算了。来,来,我请你到樊楼小饮三杯,解解闷。” 林冲心想,在家不便细谈,倒是酒楼好,随即允了。 于是林冲隔着帘子招呼一声:“我与陆兄去饮酒。来关了门户。”等娘子答应过了,随即与陆谦出门,迤逦向东,直上樊楼。 樊楼在东华门外景明坊,西临禁苑,是京师第一座大酒楼。进门一条笔直的甬道,长有百步,南北天井,回廊双绕,两旁辟出一间间精致的小阁子。每到入夜,上下灯火相望,歌声嗷嘈,粉香腻人,是京师有名的一座销金窟。 此时不过近午时分,酒客不多。陆谦和林冲上楼挑了间临街的阁子,也不要粉头侑酒,只吩咐多取好酒,精细肴馔,摆满一桌,叫跑堂的放下门帘,两人擎着酒杯,细诉心曲。 林冲三杯下肚,叹口气说:“陆兄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他这等肮脏气。” “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哪个及得你的本事。”陆谦劝道,“况且太尉又看顾得好,就有些闲气,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了也罢!” 林冲勃然变色:“我这气如何忍得?”于是他把那天在岳庙的情形,细细说了给陆谦听。 “衙内必认不得嫂子,休着气,且宽饮一杯!” 林冲又吃了几杯闷酒,忽要小解,便站起身说:“陆兄稍坐,我去净了手来。” 出得小阁子,走下楼来。樊楼太大,一时觅不着厕所,索性走出店外,投东小巷,拣那无人的处所,权且方便。等再回樊楼,劈面撞着个人,不由得便是一愣。 “官人,寻得我苦!却在这里。”是使女锦儿,丫髻不整,气急败坏地拖住他说。 林冲慌忙问道:“做甚?” “官人和陆虞候出门未半个时辰,来了个汉子,说是陆虞候家的邻舍,对娘子慌慌地说道:‘你家教头和陆谦饮酒,只见教头一口气上不来,便撞倒了!’叫娘子快去探望。” “咦!”林冲大奇,“有这等事!可去了不曾?” “如何不去?”锦儿又说,“娘子一时慌了手脚。连忙央间壁王妈妈看了家,和我跟着那汉子出门。直到太尉府前巷内一家人家,到得楼上,只见桌上摆着些酒食,却不见官人。恰待下楼,前日岳庙里啰唣娘子的那个后生,闪了出来说:‘娘子少待,你丈夫待来也。’我一看不好,慌忙下楼。只听见娘子在楼上叫:‘杀人!’我急急赶出来想寻官人,撞着卖药的张先生,说是曾见官人与人在樊楼吃酒。官人,快快去救娘子!” 话未听完,林冲已气得浑身发抖。这明摆着是陆谦的一条调虎离山之计。心里打算,先上樊楼,与陆谦理论,旋即想到,此一刻妻子的清白,怕已不保,无论如何,先到陆家要紧。 陆家就住太尉府前巷内,林冲是认得的,这时也顾不得锦儿了,三步并作一步,飞奔陆家,进门抢上扶梯,只听得他妻子哭着喊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家妇女关在这里?”接着又听得“花花太岁”的声音:“娘子,可怜见救我一救!你便是铁石心肠,也须念我两个膝盖跪得都肿了!” 听得这话,忧心如焚的林冲松了口气,在门外大声喊道:“娘子,我来了!” 一面说,一面便和身去撞房门。高衙内听得是林冲的声音,吓得魂飞天外,急忙跳窗而走。林冲娘子听得丈夫赶到,胆更大了。她父亲也是教头,自小虽不习武,看也看得多了,心里恨那“花花太岁”不过,等他跳上窗台时,她捞起一根撑窗户的枣木棍,在他脚拐骨上狠狠地便是一敲。“花花太岁”痛彻心扉,一个立脚不住,翻身栽倒。楼下后院是个葡萄架,把他身子托得一托,卸了一半的劲,摔在地上才不得送命。但也跌得眼青鼻肿,跌跌冲冲地夺路逃走。 也就是他刚刚跌落地的那片刻,林冲已撞开了门。林冲娘子一头扑在丈夫怀里,眼泪簌簌地流,只说:“若你晚来一步,我再无脸见你,只是个死。” 林冲此时反倒不甚恨高衙内,只恨陆谦,人面兽心,平日称兄道弟,却做出这等伤天害理、出卖朋友的事来。当时从楼上打到楼下,字画古玩、瓷器什物,凡是稍稍值钱的东西,无不打得粉碎。陆家的人原都避开了的,这时看见林冲如疯了的一头老虎似的,越发不敢出头。林冲打得乏了,方始住手。等锦儿赶了来,主仆三人一起回家。 一回到家,林冲想想陆谦实在可恨,随即寻了把解腕尖刀,赶到樊楼,哪里还有陆谦的影子?于是又折回陆家,直等到晚,不见他回家,只得暂且罢手。 林冲娘子看丈夫这神气,怕要闯出祸来,便即劝道:“我又不曾遭了他的骗。你休得胡来,惹火烧身!” “你休管我。我不拿住这畜生,扯他到大相国寺前,叫他自打嘴巴,自己说一说他做的事,我再也咽不下这口气。” 一连数日,林冲靴子里掖着把刀,到陆谦家门口和禁军衙门去等。陆谦得知消息,只躲在高太尉府中,不敢露面。别人看林冲脸色不好,也不敢问他,暗地里却都替陆谦捏一把汗,沸沸扬扬地谈论着这件新闻。一传两传,传到了李四耳朵里,便来说与鲁智深听。 鲁智深一听自己兄弟遭了这种委屈,赶紧寻了来探问。林冲也不曾想到他会寻上门来,只好先搁下陆谦这面,叫出娘子来见了礼,然后备酒款待。 喝着酒只是说些闲话。在林冲自觉这不是什么可以叫好朋友高兴的事,故意不说,免得添别人的烦恼。鲁智深来意就是要替他分忧帮忙,便不得不率直动问了。 “说来可恼!姓陆的尤其可恨!”林冲这时只好把从岳庙起了风波以后的一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这姓陆的,这等可恶!便是俺也饶不得他。兄弟,俺有个计较在此。”鲁智深说,“你看使得使不得?” “大哥请说。” “这姓陆的认得你,自然不敢照面。他须认不得俺,等俺每日去等,兄弟你只在左近寻一处茶坊坐着,俺等着了这个畜生,便揪来兄弟跟前,任凭你处置。只是,”鲁智深又说,“那厮是何容貌,须说与俺知。” “这一计好,只是有累大哥。”林冲高兴地说,“那厮的容貌好认,身材不高,白净面皮,左眼下有块青斑,极其显眼。” “既如此,事不宜迟,俺此刻便去。” “不忙,不忙!饶他这一日。大哥初临寒舍,须得尽情一醉。” 说着林冲去拿酒壶,一上手便知是空的,遂叫锦儿沽酒,偏生锦儿为林冲娘子差遣到州桥下去买时鲜果子去了。林冲想一想巷口便是酒店,于是告个罪,自己提了把头号大锡酒壶,匆匆走了。 里面的林冲娘子听得丈夫与鲁智深的计议,急在心里,不好出面阻挡,难得有个机会,不肯错过,便一掀帘子走了出来,叫一声:“大哥!”随即敛着手,盈盈下拜。 鲁智深慌忙跳了起来,合掌还礼,只说:“弟妹少礼,弟妹少礼!” “我知大哥是个直心肠的血性汉子, 颜陈告,舍下眼看有场灭门大祸,只有大哥能救!” “呀!”鲁智深骇然问道,“弟妹此话怎说?” “自来‘不怕官,只怕管’。眼看这姓陆的,是仗着高衙内的庇护,倘或闹出事来,须防着高太尉的势力——随便安个大小罪名,舍下只怕就要家破人亡。” 这一番话说得鲁智深汗流浃背:“这倒是俺撺掇的不是了。” “大哥言重了!只求大哥拦着些儿,拙夫心性高傲,却只敬重大哥。” “弟妹说得是。”鲁智深满口应承,“俺便拦着他些,好歹叫他忍了下去。” “若得如此,都是大哥的成全。”林冲娘子又拜了一拜,听得门响,怕林冲撞见不便,连忙避向帘子后面。 等林冲一回来,鲁智深的口风就变了,再不提陆谦家守候的话,尽自谈着他当年打死了郑屠的亡命流浪之苦;又把智真长老向他开示过的冤冤相报、纠缠不清的道理说了许多,婆婆妈妈的,再也没有那份金刚怒目的霸气了。 林冲越想越觉诧异,心里冷笑,原来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角色!只为胆怯怕惹祸事,却又不便反悔,也罢,本未打算借他的力,只当没有这个人,随他自己说去。 于是敷衍到晚,鲁智深作别出城。林冲送了客回到堂屋,他妻子迎着他问道:“鲁大哥与你说些什么?” “哼!”林冲不屑地在鼻子里哼了声,“提他做甚?” “官人休如此不识好歹!”林冲娘子正色说道,“我在帘子里,尽皆听见了。像鲁大哥这样的人,才是响当当的好朋友。” “你懂得甚呢?”林冲不悦,“休来啰唣!” “我不懂别的,只懂‘将心比心’这一句话。我且请问官人,鲁大哥可是个没脾气、怕事的人?” “这却不像。” “可又来!”林冲娘子拍着手说,“这等一个性如烈火的汉子,巴不得当时就拧下陆谦的头来,出了事拍拍腿走了。他孤家寡人一个,哪里去不得?怕着何来?只为顾念着你,好好一份人家,犯不着与高太尉去斗,故而苦口婆心地劝你。论起来,他心里的那份委屈,不输与你。要照他的脾气,肯这等忍气,更是天大的难事。你若不听他的劝,真正是辜负了人家一番苦心,连我也不服。” 林冲听听娘子这番话,实在有些道理,再想想鲁智深也实不是什么胆小惧祸的人,所以口中不语,心里却是感激这位鲁大哥的。 “再说,我虽受了羞辱,可是姓陆的、姓高的也都吃了亏,怕了你。两下扯直也扯得过了。不然,如鲁大哥的‘冤冤相报’,到哪一日为止?” “唉!”林冲叹口气说,“我也只怕人耻笑。” “人家笑的是姓陆的,笑他不敢出头。若是官人你再不罢休,只怕倒要笑你量狭!”林冲娘子停了停又说,“俗语道得好,‘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风波都由我身上而起。你若不肯听鲁大哥好言相劝,必定害我落个不贤之名,倒不如早早寻了死路的好。”说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将起来。 林冲夫妇原本恩爱,见此光景,少不得善言安慰。想了一夜,气也渐渐平了。到第二天刚刚起身,听得有人叩门,开开来一看,是鲁智深笑嘻嘻地立在门外。 “大哥来得这等早!”林冲侧身相让,“请进来坐,待我唤锦儿点茶。” “何必费事?倒不如去弄顿早酒。”鲁智深从衣兜里掏出十两一锭银子,扬了扬说,“今天是俺做东。” “好,好!”林冲不忍辜负他的情分,“不拘是谁做东,我陪大哥就是了。” 鲁智深是怕林冲还要去寻仇,特意来绊住他的身子。林冲心里也明白,只不便说破。这天两人盘桓到晚才分手。不想下一天一早,鲁智深倒又来了。从此日日在一起做伴饮酒,每饮必作剧谈,每谈必是武艺。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彼此切磋质疑,有时就着席面上的杯箸,作势比画,创出许多新奇招数,相处得十分投机。这一来,林冲把陆谦和“花花太岁”早忘得无影无踪了。 哪知高衙内却还忘不掉林冲娘子。那天在陆家跳窗而逃,受了些伤,吃了些惊吓,一回去就卧倒在床。延医服药,身上的伤好治,心病却是难医——这恶少也糟蹋了不少良家妇女,或者仗势欺压,或者花钱遮羞。那被糟蹋的,无非含羞忍辱,闭目无语,说不上丝毫情趣。倒是这个百计不得上手的林冲娘子,二十四五岁正所谓花信年华,那一段风流体态、爽利言词,叫高衙内只觉得眼前耳际,无时不在,以致朝思暮想,恹恹成病。 这天陆谦来探望——他自从林冲息了寻仇的念头,看看无事,才敢回家,但也缩着头有十几天不敢出门。不想半月不见,高衙内面黄肌瘦,神情萧索。陆谦大惊问道:“衙内如何这等憔悴?难道些小轻伤,竟未痊愈?” “身上倒是好的。”高衙内懒懒地说,“不瞒你说,我为林家那人,两次不得到手,又吃她那一惊,病添得重了。眼见得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这条命活生生地送在林家那人身上。” 陆谦心内在说:原来高衙内为林冲老婆害了相思病。这却有些难处!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安慰他时,遥见有个老苍头踏进门来,认得他是府里的总管,便迎了出来问道:“老总管可是来探衙内的病?” “正是。”老总管皱着眉说,“太尉为衙内的病,日夜焦急。若能治得好时,不惜千金之赏。谁知那些医生,竟连衙内是何病症,都不分明!这又怎么好?” “我倒知衙内的病,只是没药来治。”说着,把老总管拉到僻处,悄悄又说,“若得一顶小轿,把林冲老婆抬了来,衙内的病立时可愈。只一件,除非林冲一命呜呼,他老婆再也不得到衙内一处。” 老总管沉吟了一会儿,斜睨着陆谦说道:“素闻虞候足智多谋,我便不信弄不来这剂药——果然弄来这剂药,还愁太尉不看顾你?” 又是自己的富贵,又要报林冲打上门来的仇恨,陆谦痾出了良心,问出一句话来:“我有一计,太尉可能与我做主?”接着,把他的密计,附在老总管耳边,说得明明白白。 “这事都在我身上。”老总管拍着胸说,“明日听我的回话!” “回话”只得四个字:“依计而行。”陆谦秘密布置。林冲却做梦也想不到,他饶了人家,人家却饶不得他,依然每日里应了卯,便来寻鲁智深盘桓。 这天走到阅武坊口,听得有人喊道:“卖刀!” 习武的人最爱武器,尤其是林冲,平生无甚嗜好,就喜欢宝刀名剑,当下拉住了鲁智深说:“大哥,且看一看!” 看这卖刀的,是个落魄的壮汉,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黯旧战袍,满面短胡桩子,没精打采,倒像三天不曾吃一顿饭似的。 那把插着草标的刀也像他人一样,没有叫人看得上眼的地方。林冲便随口问道:“你这把刀,要卖几个钱?” “三千贯。” “三千贯?”鲁智深先一跳八丈高,“你这把刀便金子打的,也不须三千贯!” “大哥!”林冲怕他说出什么浅薄的话,惹人见笑,赶紧拦着。“待我来问他。请教,”他转脸问那汉子,“是何名贵的宝刀,值得三千贯?” “是识货的,自知三千贯不贵;若不识货,我说了也是白说。”接着,把刀递了给林冲,“自己看去!” 接刀在手,林冲先细看刀鞘、刀柄,实在是“貌不惊人”。及至抽出刀来,也不过出鞘才三四寸,林冲入眼,顿时心中乱跳,却强自镇静着,把刀一按入鞘,递了回去,一言不发。 那汉子倒沉不住气了。“如何看都不看?”他问。 “三千贯不贵。无奈力所不及,不如不看。” 说这话便知是行家了。“有道是‘货卖识家’,你好歹说个价儿!”那汉子又说,“不瞒你说,都道我穷疯了心,这么把破刀,要人三千贯。只有尊驾你是个识货的。祖传宝物,实在难舍,今日虽以衣食所迫,不得不忍痛割爱,也巴望得个慧眼的英雄,才不辱没了我这把刀。为这分上,我减收一千贯,结交尊驾这个朋友。” 林冲原是要杀他的价,此刻看这汉子,虽然形容粗俗,话却说得诚恳动听,便不肯再使欲擒故纵的手段,老实答道:“你这把刀遇着王侯豪门,喊价五千贯也使得,无奈是我!既说交个朋友,我勉力凑一千贯。倘或不成,却如你所说的,我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那汉子呆了半晌,忽然顿一顿足,凄然说道:“也罢!一千贯照‘官用’折算,休再少了我的。” 原来大宋朝交易用钱,皆非十足:街市通用七十五文当一百,官用七十七文当一百。一千贯原只需七百五十千文,照官用就要多加二十千文。林冲也就允了。 于是一起来到林家。林冲与妻子说了究竟,开箱倒笼,悉索敝赋,连银子折算在内,只得八百贯。鲁智深可巧也未曾带钱,看看无法。那林冲娘子最贤惠不过,悄悄包了一包首饰,叫锦儿到巷口押当了钱来,凑足了数,才把卖刀的汉子打发走。 “兄弟!”鲁智深早就等不得了,“怄死俺了!倒是什么刀,值得一千贯!” “大哥!”林冲喜滋滋地把刀捧了过来,“做兄弟的,样样不如大哥,可这眼力上,须输我一筹。” 一面说,一面把刀抽了出来。骤看不过一溜寒光,寻常利器,细看才知与众不同!刀身隐现珠光,一圈接一圈,如鱼鳞似的,层层相叠,越看越分明,而且宝光变幻,青紫迭起,真个令人捏上手就舍不得放下。 “大哥,你再看!”林冲拔根头发,就搁在刀刃上,轻轻一吹,立时两段。 这一下把鲁智深喜得打跌:“多说宝刀宝剑,吹毛断发,今日里,可叫俺开了眼了!” “大哥,你再看!”林冲指着刀柄之下,刀身起处,金线嵌成的两个篆字,“这叫‘青犊’,是吴大帝的三把宝刀之一。刚才我只抽出来略看一看,便肯出价,就是如此!” “原来还有来历。却不知‘吴大帝’是怎等样人?” “便是那东吴的孙权,算到如今也八九百年了!” “八九百年一把刀,不烂不锈,依然这等锋利,可知是把宝刀,该当一贺!” 于是又备酒相贺。到晚来,鲁智深作别自去,林冲把那把“青犊”宝刀,不落手看了半夜。第二天起来,顾不得漱洗,却又去摘下刀来把玩。 林冲娘子在一旁看着,又好气又好笑,便即嗔道:“你只守着你那把刀吧!看在眼里,饱在肚里,不用吃饭了!”又说:“要吃也吃不成,有几个钱都在那把刀上了,今日开不得火。” 正逢林冲心境开朗,转眼看他妻子,晨妆初罢,艳光照人,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微嗔薄怒时斜着看人,格外有股荡人心魄的风韵,不由得有些动情。看锦儿不在跟前,便放下了刀,一把抱住了她,一面没头没脸地乱闻着,一面笑道:“有了你,再有这把刀,便不吃饭也使得!” 林冲娘子又羞又恼,但也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只是从他手里挣扎不出来,情急计生,大喊一声:“锦儿!”林冲才松了手。 锦儿倒真的匆匆奔了来了,一看娘子鬓发不整、衣裙发皱,涨红了脸瞪着官人。官人却是笑嘻嘻的,似乎得意之至。 锦儿弄不明白,便问:“官人,怎的?” “休叫他官人,真是个没廉耻的泼皮!”说着,林冲娘子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夫妇正恩恩爱爱地调笑着,忽听得大门外有人高声喊道:“林教头可在家?” 是陌生人的声音,林冲便亲自去开了门,打量那人是下人的打扮,便说:“我就是林教头!” 那人唱个喏说:“我是太尉府里的门子。奉太尉钧谕,道你林教头新买一口好刀,将去比较。太尉在府里专等。” “原来是太尉遣来。”林冲又看了看说,“我在府里却不曾见过你!” “原是新近参随。” 这一说,林冲便不问了。他久知高太尉府中,珍藏一把好刀,等闲不肯与人看一眼。这要一比,自己的是有来历的稀世奇珍,不管高太尉的刀好得如何,一定把他比了下去。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十分得意,兴冲冲地换了官服,带着刀,与妻子说了缘由,随着那门子同到府里。 “啊呀,不好!”林冲站定了脚。 “怎的?”门子讶然。 “噢!”林冲一定神答道,“有句要紧话,忘了嘱咐家下。罢了,且由他。” 这是掩饰的话,他另有心事。高俅克扣军饷、营私纳贿是出了名的,看得这把“青犊”刀好,厚着脸皮,说要留下,就算照发原价一千贯,也是割舍不下。这便怎么处? 想想是自己得意忘形,大为失算!门子来时,只说并无此事,太尉误听人言,倒也回绝了。如今抽身无计,只得硬着头皮去碰运气。 心里念着那把宝刀,脚步都懒了,魂灵儿出了窍似的,只跟着那门子走。一走走到府里厅前,自然而然地站住了脚。 “太尉在后堂,原吩咐了的,叫引教头径自进去。” “噢,噢!”林冲茫然地又跟着走。太尉府里,他倒来得次数不少,总在厅前谒见,后堂还是初次进来,却无心去打量一切,只不断地盘算,倘或太尉看中了“青犊”,如何应付? “教头只在此稍待,等我进去禀报。” “是了!”林冲答应着,站在后堂檐下,依旧愁眉不展地看着手里的刀。 这一等也不知等了多少时候。林冲心里有事,无法计算,只隐隐记得,刚进来时,空庭日影,只得三分之二,此刻已是阳光直射。再又等了一刻,依旧消息沉沉,不但不见那门子,竟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这怕是事有蹊跷了。 心内嘀咕,不免抬头张望,这才发现,堂前门楣上,端端正正悬着一块绿底金字的匾额,大书“节堂”二字。林冲一颗心猛然往下一落,顿一顿足,叫道:“坏了,坏了!” 原来高太尉蒙恩御赐“节度使”的荣衔,照例颁赐“旌节”,一共八样:门旗两面、青龙白虎旗一面、九重竹节一支、麾枪两支、豹尾枪两支。依唐朝传下来的规矩,这八样东西,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