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是金家女儿的卧房,一把扯掉花布门帘,直奔窗前望去。只见门前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气势汹汹;另有一个骑马的官人,拿马鞭子把大门敲得“吧嗒,吧嗒”的响,一迭连声地喝道:“休叫走了这贼!”

    鲁达眼里还有些发花,只道是衙门里的吏役,似此敲山震虎、虚张声势的行径,却是见得多了!心里恨他只会胡乱叫嚣,要捉的人捉不着,扰民倒是有余,思量着非弄些苦头给他尝尝不可!

    念头刚刚转完,顺手捞起一物——是面铜镜,心里在想:“倒是样好家伙!这一铜镜下去,还得看准了,不能砸他的脑袋,砸碎了又是一场麻烦。最好砍马足,马一护疼,四蹄乱蹦,把这个狗头掀下地来出出他的丑!好,使得!”

    鲁达对他自己这个主意得意之至,转念一想:不行!这是人家夫妇的镜子,砸破了嫌忌讳!

    于是他放下镜子,换了张花梨木大理石面的凳子,高举在手,大声喝道:“俺把你这狐假虎威的狗头,照打!”

    就在凳子要出手的刹那,忽然发觉身后又有了花样,牌坊下遭遇的记忆犹新,鲁达心想:这金老儿有样看家的本领,就是拦腰一抱。

    手上还举着凳子,上身已旋了转来,一看,不是金老儿是谁?

    “恩公!”金老儿说,“且慢发虎威,容我去看明白了究竟是何事。”

    鲁达忖量着,这二三十号人,就一齐拥了上来,也还对付得下,脱身得了,于是点点头,重新入席饮酒。

    金老儿道得一声“少陪”,匆匆下楼,开了大门。马上那人一见是他,勒住缰,挥一挥手,顿时静了下来。

    “员外!何故如此?”金老儿问。

    这人就是他女儿所嫁的赵员外,此时神色大为不怡,拿手中马鞭,往楼上一指,沉声问道:“老丈,你如何引个野汉子到家里来,还叫你女儿陪着饮酒?这,这是个什么人?”

    金老儿一听哈哈大笑,笑完了说:“员外,叫那些弟兄散了吧!大惊小怪地,没的叫街坊邻居笑话。”

    成亲才五日,金老儿父女的底细来历究未深知,赵员外不免踌躇,万一是计,遣散了从人,捉不住野汉子,那可真要叫街坊邻居传为大笑话了。

    看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金老儿心里有数,便又说道:“员外,有我在,那野汉子不得打你;若要打你时,休说二三十号人,再多些,还是打得了你!”

    “啊!这野汉子究竟是谁?莫非是……”

    不容他说出来,金老儿轻喝一句:“噤声!”

    这一下,赵员外便知自己猜着了,心中好生欢喜!把那二三十号闲汉中,为头的人叫到马前,发了赏钱遣散,切切嘱咐,说是一场误会,差些闹成笑话,在外不必提起有今日之事。

    为头的人诺诺连声地走回去说了究竟。那些人一哄而散,坊巷中复归清静。金老儿亲自关上大门,才把赵员外领到楼上。

    鲁达人在后楼饮酒,外面一举一动,却是听得甚为清楚。等楼梯响时,抬眼望去,只见金老儿在前,后面跟着个三十来岁,相貌堂堂、衣着华丽的人,便知来者是谁。正在寻思,可要起身迎接,那人已抢步上前,双膝一弯,扑身便拜。

    鲁达慌忙跳起,看见面有娇羞、离席侍立的金家女儿,随即问道:“这位是?”

    “这便是我女儿的官人。”金老儿接口引见,“久仰恩公的大名,却不道有眼不识泰山!”说着,又是爽朗地一阵笑。

    这就把赵员外刚才的一场鲁莽无礼揭过去了。鲁达不便再提,也翻倒身子还了礼,相将扶起,又各唱一个肥喏,执着手对看了半天,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提辖,”赵员外的无限仰慕,化作一句赞词,“你生得好威武!”

    “赵员外,”鲁达也说,“好一条汉子!”

    “妙极,妙极!”金老儿凑趣笑道,“真个惺惺相惜。且都入座,开怀畅饮。”

    于是重新整顿席面,仍把鲁达奉为首座,赵员外紧挨着他坐了,一面敬酒,一面问起鲁达的官司。鲁达把如何为抱不平,羞辱郑屠;如何失手闯祸,成了命案;如何原想自首,忽又变计;如何易服逃亡,来到雁门;以及如何在牌坊下巧遇金老儿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把赵员外和金家父女听得都出了神。

    “提辖!”等他讲完了,赵员外惋惜地说,“不是我埋怨你,这件事做得稍欠思量。原来罪名不重,一逃,罪却重了!”

    “管他罪轻罪重?”鲁达答道,“既逃了出来,难道再去投入罗网?”

    赵员外私下原有个打算:鲁达一误不可再误,如果他肯受劝,便要劝他去自首。拼着花上几千贯钱,上下打点,纵不能脱罪,好歹弄他个从轻发落,在牢城里委屈一两年,到底消了底案,落得个天下去得的自由之身。这是替金家父女报恩的正道,也尽了自己一番仰慕的苦心。

    此刻听鲁达的口气,紧得点水泼不进去,便不肯再说。再说一句倒像是自己怕担藏匿罪犯的责任,依鲁达的性情,必是拂袖而去,说什么也留他不住的。

    因此,他再不提鲁达的官司。话题一转,谈到武艺。这下,彼此越发投机了。且谈且饮,直到三更才罢,各自歇休。

    等第二天一早起来,刚洗了脸,赵员外已穿得衣冠整齐地来看他。略略叙了几句应酬话,随即谈入正题。

    “提辖!我有句话,请恕直率。只怕这里不甚稳便,想请提辖到我庄上去盘桓几时,顺便也好朝夕请教。”

    “好,好!”鲁达极爽快地答应,又问,“贵庄在何处?”

    “离此向西,十来里路,地名七宝村。”

    “既如此,说走就走。”

    “不忙,我叫人牵马去了。提辖先用了早饭再说。”

    金老儿早就准备了一桌丰盛早饭,银壶里还烫了酒。早酒不敢多饮,鲁达只喝了两杯,却饱餐了一顿。等马牵到,随即跟着赵员外出城往西,直到七宝村。

    这七宝村方圆十里,尽是赵家的产业。居中一大片庄园,园后辟出一片演武场,细沙铺地,上搭雨篷,刀枪架子,石担石锁,一应俱全。另外又辟出一条箭道,约有百步之遥,架着鲜红的箭鹄,正有几个年轻子弟在那里拉弓习射。

    “好地方!”鲁达一看就爱上了这所庄园,多时未练功夫,不觉技痒,恨不得当时就下场走一趟拳、舞一套枪。

    当下赵员外吩咐,杀两只羊,宰一头猪,抬来窖藏的陈年汾酒,就在演武厅上大排筵宴,把附近好武的年轻子弟,都邀了来与山东来的“路大员外”接风——赵员外在路上已跟鲁达说妥了,暂且改姓为声音略同的“路”,也要瞒住身份底细,为的好遮人耳目。

    俗语道“穷文富武”。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只抱住几本破书死啃,饿了时一碗冷粥,几茎盐菜,就算一顿。到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下考场一举成名,顿时便可扬眉吐气。大宋朝的名相,像范文正、“大宋”(指宋庠,996年—1066年——编者注)、“小宋”(指宋庠之弟宋祁,998年—1061年——编者注),都是如此熬出来的。

    习武的就不同了,光是打把刀、买把弓,就不是穷家小户所办得了的。而且成日里舞枪弄棒,耗得力气多,须有大碗饭、大块肉来填补,这又非小康之家不能供应。若是年少气盛、好胜争强、爱出风头的,讲究服色、讲究武器、讲究马匹、讲究排场,真个讲究不尽,多少钱都花得下去,那就更非富家大户不能有这样习武的子弟。

    因此,这天来赴宴的,一个个都是衣饰华丽,顾盼自豪,看这路大员外,像个鲁莽粗汉,穿一套不甚称身的衣服,有人认得原是赵员外的。照此推想,不过一个来告帮的穷朋友,何以赵员外这等款待?都不免纳闷。自然,也都不免小看了他。

    鲁达倒不甚在意,赵员外心里却颇不是味儿。酒到半酣,便拿话点他一句:“路大哥!何不下场露一手给这些小弟兄们见识见识?”

    “使得!”鲁达站起身来,掖一掖衣襟,下场走了一趟拳。

    “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鲁达的这套拳,也只有赵员外能领略得几分妙处;别人看来,平淡无奇,所以喝彩声稀稀落落,有气无力。这下连鲁达都察觉到了,不由得有些生气。

    更生气的是赵员外,差点想把鲁达两拳打死“镇关西”的故事说出来,骂他们一声“有眼不识泰山”。

    转念一想也难怪,凡是这些初出茅庐的家伙,学了几招花拳绣腿,长了百把斤笨力气,无不目空一切,都因坐井观天,所见太狭之故。要叫他们心服口服,第一先要让他们开开眼界。

    这样想着,便在席上先高叫一声:“路大哥,我陪你对一趟刀!”

    说着飞步下场,从刀枪架子上摘下两把厚背朴刀,把重的那一把顺手一抛,抛给鲁达。

    鲁达童心又起,笑吟吟地接住了刀,往地下一插,等赵员外走到面前,叫声:“赵员外,等俺陪那些小弟兄玩玩!”

    “噢。”赵员外问道,“如何玩法?”

    “不玩家伙,也不玩拳脚。俺只往这里一站,等那些小弟兄并力来推,看推得动俺推不动俺。”

    赵员外犹未答话,那些小弟兄们已纷纷响应,扰嚷半天,推出个人来问道:“路大员外,如何算是推动了你?”

    鲁达随随便便起左脚往地上一跺,提起足来,好深一个脚印。“看清了!”你指着地下说,“推得俺左脚离了这个脚印,不拘一分半分,都算俺输!”

    “输了便怎么?”

    这家伙出言无状,赵员外喝道:“你不先道你们推不动路大员外时便如何!却唐突贵客,好生无礼!我告诉你,果真推得动时,我替我路大哥做东道请你们。”

    “好!果真推不动时,我们也出份子公请路大员外!”

    等说定了,鲁达把左脚踏在那个脚印上,双手环抱,暗中凝劲。赵员外是行家,知道他此时开不得口,所以定睛,注视,看他已准备妥当,便招呼一声:“来吧!”

    声音刚停,有个冒失鬼,扛起肩膀,埋着头,像条蛮牛似的直撞了过来。赵员外微吃一惊,怕这家伙要吃大亏,但亦无法阻止,唯有握紧了拳,眼睁睁看着。

    鲁达自然也注意着,心里有个盘算,叫这家伙吃个亏,便是教了其余那些人的乖——使不得!

    于是他微微收了些劲,等那人猛地撞了过来,他双足不动,身子略向后仰,劲道一卸,那人就如撞在个沙包上,虽也肩头生疼,到底未受巨创。还待再撞第二次时,却为他的同道喝住了。

    “歇歇吧!你也把赵员外的朋友看得太不值钱了!”

    是讥笑那个自不量力的家伙,却依然是轻视乍见面的生朋友。鲁达心里不免有气,胡子一炸,瞪圆了眼睛,害得赵员外又替他们好生捏一把汗。

    那一面嘈嘈窃窃,商量定了一个主意:十二个人分作三行,头一排的三个,一个推肩,一个推臂,中间的那个弯下身来推鲁达的腰。后面的人又推前面,层层接力,跃跃欲试。

    另有个人站在一旁,双眼盯住了鲁达的左腿,慢慢举起手来;蓦地里,挥手暴喝,只得一个字:“推!”

    十二个人齐着力,势头极猛。鲁达原只用了六成的气力,上身略微晃了一晃,急忙又迸气加劲,随即稳住,就像座寺庙里的生铁大香炉,任凭你如何着力来推,只是纹风不动。

    中间的那个人,来得刁滑,看看力敌不能,起了个促狭念头,伸手在鲁达腰上乱摸乱搔,痒痒的,叫人忍不住想笑。果真一笑出真声,必定泄气,浑身的劲道立即消失无余,那就非被推倒不可了。

    一念及此,鲁达立刻还击,猛吸一口气,直到丹田,蓄势既足,猝然迸发,开声吐气,喊得一声“呸”,环抱着的双手,随即拆了开来。

    先是一蹦,顺手又是一挥,那十二个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看得赵员外惊喜莫名,乐得鲁达哈哈大笑,摔得那些人目瞪口呆,而终归于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服了我这路大哥?”赵员外满面春风地问。

    “服,服!”是异口同声的回答。

    于是这个执壶、那个捧盏,口口声声“路大员外”,一拥上前来敬酒。得意非凡的鲁达,来者不拒,杯到酒干,喝得酩酊大醉,不知身在何处。

    自此以后,鲁达便为众家供养,奉若神灵。一大老早,尚未起身,便有人来伺候起居,等吃了早饭,便在赵家演武厅中消遣。鲁达武艺虽高,却无那班跑江湖的教师爷的习气,一不卖弄,二无架子;而且一颗心最热,有从他讨教的,真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越得人缘,到晚来争着延请到家,好酒好肉,殷勤款待。

    这样逍遥自在的日子,过了有半个多月。忽然有一天,金老儿寻到演武厅来,把赵员外拉在一旁,低声密语。鲁达看在眼里,心中转念:这半个多月来,赵员外一直陪着自己住在七宝村,难得抽空进城,想必金家女儿空帏独守,有些耐不住寂寞,让她父亲催唤来了。果然如此,倒要劝上两句,莫叫金家父女心生怨嗔。

    因此,等待金老儿去后,鲁达便特意走了去说道:“赵员外,俺有句话,你须听劝,习武的人,虽说不宜近女色,不过,不过……”不过如何呢?鲁达口拙,自己也不知如何才好,只好“嘻嘻,嘿嘿”地傻笑着。

    赵员外愕然不知所答。“路大哥!”他唯有率直相问,“你老说些什么?”

    “俺说——”鲁达终于想到一句话了,“你可也别冷落了你那个新娶的!”

    赵员外愣了愣,恍然大悟,不由得失笑了:“多谢你路大哥关爱。只是——”赵员外笑笑不再往下多说。

    “这一说,是俺弄拧了?”鲁达问道,“可是金老丈来,又为了什么?”

    “无非是琐碎私事!”

    “既是私事,俺便不问。”鲁达把这件事丢开了。

    隔了两天,金老儿却又到了七宝村,在演武厅中把赵员外唤了出去,一谈便是好半晌。光是这样,鲁达还不在意,但见金老儿一面嘴唇在动,一面不断把眼睛瞟过来,目光相接,便慌忙避了开去,那神情的诡秘,便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

    鲁达心中好生不悦!既是至好,有话不妨直说,做出这等嘴脸来,是何用意?他是个一根肚肠到底的人,心里有了疙瘩,非把它消除不可,于是撒开大步,一径走到金老儿和赵员外面前。

    这两个人也都摸透了他的脾气,一见他气鼓鼓的样子,便知他要说些什么。赵员外不容他开口,先就说道:“路大哥,有件事不敢瞒你。只是此时无法细说,到晚来再从长计议。”

    到晚来在后园亭子里摆下酒果,赵员外吩咐小厮,不听呼唤,休来这里。鲁达这时再忍不住了,酒杯都不碰,睁大了眼,望着金老儿说道:“老丈,你要说实话!休坏了彼此的交情。”

    “不敢,不敢!”金老儿惶恐答道,“为的恩公初到那日,员外误听人言,领人来闹了街坊。散是散了,街坊都有些疑心,沸沸扬扬地说些闲话,传了开去,前日便有三四个做公的,来街坊邻舍打听得紧。今日一早,越发敲门进来盘问,叫我支吾过去了。只是日长天久,怕的终有支吾不过去的一天,那便如之奈何?”

    听完这话,鲁达仿佛春日梦醒,怔怔地想着梦里的光景,忘却了眼前。

    “鲁大哥!”赵员外举杯相劝,“休得懊恼,我自有道理。且先吃酒!”

    鲁达点点头,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了杯子,随即起身:“既是这等,不便再留,俺走了!”

    “休走,休走!”金老儿慌忙又是拦腰一抱。

    赵员外也起身相劝。两个人横拖直拽,意思极诚,鲁达便又坐了下来。

    “鲁大哥,我有句话说。若肯听时,”赵员外亲自执壶替他斟满了酒,“便请满饮此杯!”

    料他的话绝无恶意,鲁达极爽快地喝干了酒。

    “事到如此,须有善策。”赵员外从容说道,“若留鲁大哥在此,诚恐有些山高水低,如此反耽误了大事;若不留时,且不说在我决不做此无义之事,只怕鲁大哥亦无一处可去,依旧落在做公的手里,越发叫人于心不安。”

    鲁达不曾开口,金老儿却不断点头:“正是,正是!员外,你再往下说。”

    “我倒有个计较,叫鲁大哥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又得时时相聚,只怕鲁大哥不肯!”

    “说哪里话?”鲁达欢然答道,“若有这等好地方,俺如何不肯?”

    “只鲁大哥肯了就好。”赵员外遥遥向北一指,“离此间三十余里,有座山,叫作五台山,又叫清凉山,原是文殊菩萨的道场,其中有座寺叫作显通寺,建于东汉年间,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方丈,法名智真,原是我族中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

    一口气说到这里,赵员外略息一息。鲁达心中纳闷,说这些闲话做什么?于是问了出来:“赵员外,五台山虽好,与俺何干?”

    “怎说无干?”赵员外又说,“我曾许下智真方丈,剃度一僧在寺里,一道‘五花度牒’,早已买下,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我这条愿心!”说着举杯喝了口酒,静静地看着鲁达。

    “赵员外,”鲁达睁着眼问,“莫非叫俺当和尚?”

    赵员外合掌当胸,朗朗然答道:“岂不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鲁达笑了:“早知这等,该叫郑屠去当和尚,省了俺藏头露尾,见不得人。”

    话锋不妙!金老儿一听,心里着急,便哀恳似的说:“恩公,你便就了这条路吧!祸事都从我女儿身上所起,恩公若有个风吹草动,岂不叫我父女一世不得安心?”

    看金老儿这副神情,鲁达于心不忍,想了想问道:“当了和尚,可许吃酒?”

    赵员外点点头:“佛法圆通,五台山上冷得紧,弄些酒挡挡寒气,倒也不妨。”

    “可许吃肉?”

    这句话问出来,赵员外便作不得声了。金老儿生怕鲁达不肯,赶紧接口:“怎的不许吃肉?”

    说到这话,不独鲁达,赵员外第一个就不信。五台山上大小寺院,戒律森严,何曾见有和尚吃肉?却不是睁着眼说瞎话!

    金老儿倒有番急智,已是成竹在胸,便不慌不忙地向东一指:“大相国寺有个‘烧朱院’,恩公可知道?”

    “有的。”

    “嗯!”赵员外也点点头,“有的。”

    “‘烧朱院’有个惠明和尚,烧烤的猪肉最好。因此上他所监的一院,人称‘烧猪院’,是宋学士说其名不雅,把个猪字,改作朱紫的朱,这是东京人人皆知之事,怎说和尚不许吃肉?”

    “妙啊!”鲁达大为高兴,“又许吃酒,又许吃肉,俺便当个和尚玩玩,倒也使得!”

    金老儿听他允了,自然如释重负。赵员外心中却不免嘀咕,生怕将来闹出事来,彼此面子上不好看。转念又想,智真老和尚,道行高深,善能说法,虽不致令顽石点头,也颇有那江洋大盗遁入佛门,受了他的感化而回心向善的。鲁达面恶心善,看似一尊怒目的金刚,若遇智真,自能叫他低眉。

    一经说定,连夜收拾行李盘缠、缎匹礼物,准备动身。鲁达百事不问,只管自己喝得醺醺大醉,去寻好梦。

    到得四更过后,被唤将起来,只见里外灯火通明,赵员外衣冠整齐,早已收拾妥当。鲁达匆匆漱洗饱餐一顿,等打六更——宋朝特有的规矩,不打五更,四更以后,即转六更——启程上山。金老儿送到村外,恓恓惶惶地有许多言语嘱咐,鲁达只是唯唯应着。

    约莫辰牌时分,到了山下。这里专有供客游山赁用的骡子,赵员外叫人赁了四头,两头骑坐,两头驮行李,加上三名庄客,四名骡夫,浩浩荡荡,直上五台。

    五台山五峰高耸,方位整齐,恰好称为东台、南台、西台、北台和中台。他们由南面入山,一路长松古杉,灵云怪雾,四月下半月的天气,山上积雪,不过刚刚融化。鲁达一路看风景,一路与骡夫闲谈,倒长了不少见识。

    谈到天气,骡夫说道:“好叫大员外得知,这时候上山最好,山中天气,最妙不过五月六月。往后就多雨多风,从十月到来年三月,大雪封山,足足有半年的工夫!”

    “噢!”鲁达问道,“五六月的天气,如何好法?”

    “凉快啊!”这骡夫颇善辞令,“山下夏日炎炎,山上日薄无光,不拘如何,再也不会出汗。真不枉叫作‘清凉山’!”

    “妙啊,妙啊!”鲁达骑在骡上,欢喜得拍手,“俺就怕热,怕出汗!这回可是来避暑了。”

    就这样高高兴兴地到了中台东南灵鹫峰下的显通寺。鲁达与赵员外在山门外的亭子里歇脚,随唤一名庄客,进寺通报。

    寺中知客,见是有数的大檀越到了,不敢怠慢,一面着个小沙弥去告知长老,一面慌忙迎了出来。

    知客眼中只有财主檀越,殷殷勤勤周旋了一番,猛抬头看见鲁达,不由一惊!原来赵员外还有同伴,怎生得好怕人的相貌?心里发虚,便不敢失礼,看着赵员外问道:“这位施主是?”

    此时还不便引见,赵员外含含糊糊答道:“原是为他才上山来的。”

    “既如此,施主请!”

    知客领了赵员外和鲁达,后面跟随挑了行李、礼物的庄客,一起来到寺前。智真长老得知消息,早已率领寺中有身份的和尚,迎在那里,打过问讯,寒暄着说:“施主上山辛苦!”

    “有些小事,特来宝刹奉求!”

    “好说,好说!”智真长老单掌当胸,肃客入寺,一面细细打量着鲁达。

    鲁达却不顾长老,东张西望,只管看这显通寺的里里外外,心里在想:名山大刹,倒也见过不少,似这显通寺的气派,却还罕见。不做和尚便罢,要做和尚正该在这里做才有面子。

    这样想着,便不敢乱来,斯斯文文随在大众后面,曲曲折折到了一处禅房。只见长楹舍正中,悬着块朱漆黑字的小匾,上书“方丈”二字。到了里面,智真长老把员外延入客座。鲁达却不必长老费事来邀,就在赵员外下首,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一见他这个样子,赵员外颇不以为然,俯身过来,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在长老面前便坐下来?叫人看着,背地里道你不懂规矩!”

    “俺不省得!”鲁达慌忙起身,站在赵员外肩下。

    这时庄客已把礼物送了进来,四个盒子,一齐打开了盒盖,请智真过目。

    “檀越布施已多,何故又有厚赠?”

    “些许薄礼,聊表敬意。”赵员外看着智真身旁的侍者说,“请收起来吧!”

    收了礼物,献上茶果,赵员外看看已是说话的时候,站起身来,朝上一揖,朗朗陈告:“一事上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宝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今日,我这个至好姓鲁,是关内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杀伐太重,情愿弃俗出家。”

    这话一出口,先就惊了知客,几乎跳将起来。只是此时赵、鲁二人的目光,却都专注在智真脸上,所以知客的神色,不曾见到。

    智真长老一样也是惊异!白眉一扬,慈祥的双目中,陡见精光,定睛看了鲁达半天,微微地笑了。

    这一笑,赵员外才得放心,便接着说道:“万望长老,大慈大悲,收录剃度,成全了我的这至好,也了却了我一条愿心。”说罢又是深深一揖。

    智真长老又来看鲁达,又来微微发笑。这一看一笑,倒把从不知什么叫难为情的鲁达看得忸怩了!心想找句什么客气话来解一解尴尬,却是想来想去想不出,只好把个头偏了过去。

    只听智真长老,微咳一声,徐徐说道:“好一重因缘,光辉了老僧山门。赵檀越,我许了你就是!”

    赵员外一听这话,随即来扯鲁达。鲁达听他摆布,被扯到中间,头被一揿,扑翻在地,向长老拜了几拜。等站起身来,只见长老已自禅床下地,正向知客吩咐:“安排斋食,接待施主。”

    说完,长老退入净室,召集首座、监寺、书记,还有退院的老僧,一起来商议剃度鲁达。那知客得知其事,也匆匆赶了来,有话要说。

    “长老!”知客气急败坏地说,“此人相貌狞恶,必非善类。若剃度了他,定有是非,累及山门。”

    “你是知客,须知应看赵檀越的面子。”智真转脸来问首座,“你可有话说?”

    首座老和尚是智真长老的师叔,道行高深,一向认为佛门广大,无不可度化之人,自然持赞成的态度,所以这样答道:“这位鲁施主,老僧未曾得见,虽不知他的根器如何,只不可阻他一片向善之心!”

    智真尚未开口,知客抢着说道:“首座若是见了此人,就不说这话了!哪里来的向善之心?”

    “休妄语!”另一个长老告诫知客。

    于是智真继续指名征询,有的顺着智真长老的意思说;有的模模糊糊,说些仿佛玄妙,其实毫无主张的空话。正待问到一个年轻的执事和尚,他合掌念了一句偈语:“一着袈裟事更多!”

    憋了半天闷气的知客,一听这话,好不高兴,大声赞道:“好禅机,好禅机!到底有人说了公道话!”

    “咄!”智真长老喝道,“各去持业!是知客便去接待施主,何用你在此?”

    知客碰了个钉子,讪讪地走了。智真心想,若不能将这句偈语点破,以后倒怕真是要多事,所以指着那年轻和尚身上问道:“既然‘一着袈裟事更多’,何不脱了它?”

    “原想脱却袈裟,无处安身立命。”

    “原来如此!”智真长老微微一笑,“既要安身立命,不得更怕多事!”

    年轻和尚语塞。此外亦再无人更有异议。

    智真长老便又说道:“莫说鲁施主相貌生得狞恶,依我看来,便似文殊菩萨的坐骑,好一头青毛狮子!”

    大家想一想鲁施主那张青毵毵长满了络腮胡子的脸,果然智真长老的形容绝妙,便都笑了。

    在禅房设斋待客的知客,此时倒又换了一副神色——既然挡不住智真长老要剃度此人,不如早早先结个善缘,所以频频劝餐,意思殷勤。鲁达吃惯了大鱼大肉,此刻吃顿斋,倒觉得别有滋味,心里在想:做和尚也做得!

    只是想起一句俗语:“只见和尚吃斋,不见和尚受戒。”受戒的那一刻,光头上炙艾,烫得眼泪直流,只许念佛,不许喊痛,那刑罚可受不住!

    转到这个念头,胃口就倒了,手里捏着半个白面馒头,看着知客问道:“俺有句话动问,可能光受戒,不炙香洞?”

    问出这等可笑的话来!赵员外正咽了口汤在嘴里,赶紧转过脸去,把口汤喷得一地,但又不敢笑了,怕鲁达着恼,说一句“俺不干了”,岂非功败垂成。

    知客也不敢笑,只安慰他说:“早呢,早呢!待剃度了,鲁施主你还只是个沙弥。要等修持期满,定期开坛,好时再经七七四十九天戒期,方谈得到受戒。”

    “怎么?”鲁达豹眼圆睁,瞪着知客问道,“等俺剃度了,还只是个沙弥?”

    知客又有些害怕,心里在骂:这杀才,好恶的形象,且吓他一吓!

    “好办,好办!”知客显得极有把握地说,“等我上启方丈,专为鲁施主开一坛。香洞也别炙得多了,炙九个。不过疼个两三天工夫,便即无事!”

    “你待怎讲?”鲁达的双眼睁得越大,“疼个两三天?两三个时辰都难熬!”

    “那你依旧是个沙弥!”

    鲁达想了一会儿,把手中半个馒头往口里一塞:“沙弥就沙弥,反正是个秃头!”

    赵员外倒又笑了,但却笑得凄凉!这么个不失赤子之心,一片赤诚有趣的好朋友,只为误犯人命,硬生生让他隔绝尘缘,遁入空门,可不是作孽?

    知客却大为得意,心想这厮原是个没用的草包,也像头蛮牛,只是想法子能在鼻子上穿上条绳,牵着它要东是东,要西是西,怕不乖乖地跟着走?

    鲁达哪里猜到他的心思,吃饱了摩着肚皮问道:“何时剃度?”

    何时剃度,要问长老。知客陪着赵、鲁二人跟方丈商量,说定就在后日。赵员外叫鲁达向智真长老磕头,改称“师父”。鲁达无不依从。

    于是监寺打了账单。赵员外取出银子,叫人买办物料,接着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都在一天里赶了出来。

    第三天一早,鲁达从上到下,一身簇新的僧衣、僧鞋,却仍戴着幞头,由知客带领,赵员外相陪,先到铜殿后面的禅堂静等。

    显通寺的铜殿,在五台山上,名气甚大。殿高二丈四尺,铜壁铜柱,正中供着大大小小的佛像,尽皆以铜铸成。殿内殿外还有铜塔,殿内四座,大的十三级,小的七级;殿外五座,一般高大,分东南西北中,象征五台山的“五台”。如果天气不好,风雪严寒,朝山的信士善女,上不得“台”去,在这五座铜塔前顶礼一番,就算伸了“朝台”的诚心了。

    智真长老为了表示看重鲁达,特意选定这铜殿作为他的剃度之地。好时辰将到,知客“引礼”将鲁达带到殿前。只见殿内殿外,“观礼”的僧人俗子,不计其数。因为智真长老久已不剃传弟子,于今听得特开铜殿,为人剃发,不知此人具何大根器,都要来瞻仰一番。自然,也有些人,不存好心,见鲁达相貌威狂,行止鲁莽,思量着在这庄严肃穆的典礼中,必如“强盗扮书生”一般,大出丑态,要来看他的笑话。

    鲁达全然想不到此,他就如校场较射比武似的,人越多越得意,精神抖擞地大踏步走将进来,便要上殿。“引礼”的知客慌忙将他一扯,低声嘱咐:“向菩萨顶礼三拜!”

    “呃,呃!”鲁达想起知客原是教过这些仪节的,一笑致歉,“俺差点忘了!”

    拜完菩萨,知客又提醒他:“观礼大众,亦须顶礼一拜。”

    观礼大众分列两旁,鲁达拜了东面,又拜西面,拜罢起身,赵员外特地来附耳关照:“行动要斯文,休叫人看了笑话去!”

    鲁达一听这话,便把头低了,合掌当胸,慢慢地走上殿去。只是天生斯文不来,一斯文便变成扭捏了——这么个魁伟大汉,学着妇道人家走路,一步一顿,一动一摇,反惹得那看热闹的轿班、脚夫,个个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