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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只有这一刹那,虞少淳似乎才在她身上看见了那个倔得要死的冯周的影子。 他叹了口气:“阿姨您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我真按您说的不和冯周做朋友,昨晚老人家可能就因为耽误手术伤口恶化或者更糟。” “所以呢?”冯青青死死地盯着他。 “所以您的决定是错误的,”虞少淳轻声说,“您不应该这样干涉他的生活。” 冯青青深吸几口气,脸颊微微颤抖,一字一顿地说:“我的决定,不会有任何错误。” “拿破仑大帝还有滑铁卢,没谁的决定永远是对的。” “你平时也这么和你妈妈顶嘴吗?”冯青青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怒气,“一点教养也没有,冯周之前从来不和我顶嘴,认识了你之后也学会了,是不是你带坏他?” 虞少淳觉得稀奇:“您有没有想过他之前也想和您顶嘴只是不敢而已?” 冯医生从来没见过这种油盐不进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看他。虞少淳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打定主意今天要和冯青青把话说明白。 “您真的了解您的儿子吗?” 冯青青冷笑:“难道你比我还了解我儿子?” “当然,”虞少淳笑了下,“他喜欢甜食,最爱的学科是物理,理想大学是北航,做事认真,人很温柔。” “他的理想大学是北大医学院。” 冯青青说完,逃避似的又一口气道:“二十二岁读研,然后回D市在我上班的医院工作,三十岁相亲,三十二岁生孩子,再然后......” 虞少淳反问:“是您的理想大学还是他的理想大学?他亲口说要去北大医学院吗?他和您说过自己想三十岁相亲三十二岁生孩子吗?” 冯青青尖声道:“他说过!” “真的吗?” 虞少淳看着面前脸色狰狞的女人,莫名替她觉得悲哀。 “真的,”冯青青伸手攥紧虞少淳的衣领,似乎想掐死他,“都是真的。” 他轻叹一声:“你都没有说服你自己。” “我一直很奇怪究竟是什么样的家庭会教育出来这样自卑的人,今天我知道了,原来自卑这种东西是从上一辈传下来的。” 冯青青攥着他衣领的手微微发抖,她看了虞少淳半晌,忽地把他一推。他踉跄着倒在椅子上,就见方才一直强势又尖锐的女人好像忽地苍老了十来岁。 她靠在医院的墙上,慢慢摘下眼镜:“我不管他,他就会变得和我一样。” “可是你管他他活得很糟糕,而且......” “我妈妈就没管我,也没管过我弟弟,”冯青青说,“我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这和外婆有什么关系? 虞少淳刚要说话,又听冯青青继续讲道:“弟妹和弟弟是娃娃亲,当时我们一个考上了职高,一个考上了B市的学校。家里困难,不仅要养我们两个,还要养我姨妈的两个孩子。弟妹怕我妈供我上学不供弟弟,悄悄改了我的志愿表。” 她刚开始的语气毫无波动,唯有在“志愿表”三个字上颤了下。 “于是我成了‘扶弟魔’,在这个小城市待了半辈子,再也走不出去。” 冯青青脸上一直凝着的霜此时才有了些许融化的迹象,伴随着陈年的旧伤被揭开,露出下面血淋淋的伤口。 她还记得高考出分的那个下午,自己因为要去更远的地方而欢欣鼓舞,可一切的梦都碎在录取结果出来的那天。 “我弟生来怯懦,听风就是雨,李慧一说就信,我也没想防着他,就这么被改了报名表,”她的声音很轻,远不如刚刚色厉内荏,却透着经年的怨恨,“我妈为什么不管我们?她要是管了我就不会现在这样,我就不会一辈子烂在这里!” 虞少淳轻声说:“所以你准备让冯周烂在这里。” 冯青青愣了一下:“我没有,我想让他好,我......” “那为什么要让他学医了再回来?”虞少淳向前走了几步,“你只是想证明就算当年的你考上了B市的医学院,也逃不了成为现在这样的事实,让你自己不必再因为意难平怨恨对吗?” 冯青青如遭雷击。 她在这十多年里反复洗脑自己是爱这个儿子,所以才严厉所以才想安排他的人生所以才...... 可有一个十八岁的女孩一直住在自己心里,用怨恨的目光看着一切。 虞少淳垂眼看着她:“你根本不爱他,你只爱你自己。” 冯青青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发现他的眉目间带着丝淡淡的悲悯。 “你永远不会理解我们的,”她说,“我们这些凡人,普通人,是最不甘心自己变得平庸的一群人。平庸了,倒不如去死。” 自己现在的模样就像当年匆忙结婚时借来的那件粗制滥造的婚纱,冯青青想,磨损了边角的白线露在外面,台下清冷几桌人,脸上是阿谀奉承的笑。 她这一辈子也如此,翻开来看,连字里行间都写满了不堪入目的狼狈和强颜欢笑的逢迎。 虽然她不想承认,但是这四十余年岁月所有的一切努力,都好像在逃离那个被辜负的自己。所谓长大成人变老,其实一直仓惶出逃在名为“不想平庸”的路上,昼夜不息。 如果自己逃脱不了这诅咒般的命运,那凭什么别人可以? 如果自己不可以,那别人也不可以,连儿子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