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别久
自然是不能怨她的,她既不是开枪杀人的直接凶手,也非造成这个局面的始作俑者,那些人的死无论如何怪不到她的头上来,不知为何白君却很能理解她的难受:她是汉人,也是女人,人总是做不到对同类的悲惨遭遇视若无睹。 回到府里立刻洗了个澡,下人们嘴上不留门,不出一盏茶的时间阖府都知道她们在外头遭遇了意外。时值黄昏日暮,瑶娘翘着一双金莲小脚坐在花园子里,边吐葡萄皮边与丫鬟们高声闲话:“什么大不了的事,哪个月不闹上叁两回?就吓成那样了!” 两个丫头皆不敢搭腔,她又自顾自地吐出几粒葡萄籽:“从前那个柳氏胆子倒大,仗着几分姿色,还想撺掇杨氏和王氏与她一起逃跑,嗤,现在都躺在地下喂虫子了吧。” 草虫和知了叫得声嘶力竭,左右无人应和,她独坐半晌,自觉无趣,又扶着婢女回屋不提。 是夜天黑得很早,李持盈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一会儿,直到打更都没能睡着,白君照旧睡在外面的卧榻上,他向来觉浅,耳边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忍不住问说:“睡不着?” 李九本想装死不认,过了一会儿,还是低低应了一声:“嗯。” 他于是举着一盏小灯披衣下榻,脚步声又轻又沉,才将拨开床帏,她立即抱着枕头半坐起来,不太合身的寝衣像团皱巴巴的云彩笼罩在她身上。少年瞥见她颈后缠绕着两根细细的系带,脸色变得有些不自然:“你睡里面吧。” 李持盈不再扭捏,等他吹灯卧下,主动又飞快地钻进了他怀里。白君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两人依得更紧,一面拍着她的背道:“害怕?” 她摇摇头,想要找出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偏偏遍寻不得,心中憋屈感更甚:“……我觉得我应该要做点什么,可我什么也做不到。” 先前努力压下的罪恶感今天加倍冒了头,如果华仙公主没有倒,或者晖哥儿顺利即位,她这个乡君说不定能找到机会进言于上,拯救几个身陷泥潭的可怜妇人,尽管她深知这点努力在‘大义’、‘大局’面前微乎其微。经过近百年的不断战乱,大明的人口一直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临界点,因此显圣皇帝才不顾礼法‘行此下策’,鼓励或强制要求底层女子出来抛头露面。 分明、分明这是一件好事,利国利民、文明进步,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不能要求容贤立刻将她们放了,因为前线急等着布帛和粮米;但她也不能昧着良心告诉自己这都是不得已,这是为了帝国必须作出的牺牲——那个女管事的血那么热、那么稠,她不是机器,她是个人。 “……从前南直隶有过工会,不过那里头话事的都是男人,女子很难说得上话。后来有个白衣教的堂主掺合进去,肆意逼奸女工匠的事才渐渐少了。”他的下巴紧贴着她的发顶,说话时胸腔也跟着微微震动,李持盈鲜少听他主动说起白衣教,不由竖起耳朵,“我虽不信他们那一套,也不能不承认那是个好人。” 整合人心是很难的,尤其一群没怎么受过教育但有能力欺凌更弱者的人,李姑娘依稀想起那年柳枝回京述职,说南京的某个工会会长被小吴将军当作白衣教党羽杀了,南京的几大工厂纷纷暴乱。 她从他怀里稍抬起头:“白衣教……真的被屠戮干净了吗?” “若是那样,容贤为什么如此害怕?”他替她将一绺碎发别回耳后,“遭到重创不假,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今日这种事仍在发生,白衣教就不可能消失殆尽。” 七月初一日,使臣团抵达凤阳。今年是罕见的酷暑天气,若不用冰,半个时辰不到汗水就能浸透里衣,李汇读罢报纸,擦着汗凝眉道:“再等等。” 不论那几个年轻人多么巧舌如簧,法国佬不可能被糊弄几句就草草退兵,他们当初为什么不顾伤亡硬要登陆?无外乎客场作战,补给告急,不登陆叁军都得饿死,所谓破釜沉舟,自然士气非凡。真定一手栽培的几位将领也不是吃素的,此番是被大娘娘突然驾崩的消息吓着了,加上京中胡乱调度,因故节节退败,有趣的是不知哪个不要命的竟在这档口散布消息,说吴子华落到了法人手里……等大家发现朝廷既没打算派兵也不准备给钱,和谈破裂,那时才是举兵的最佳时机。 “万一真教他们谈成了呢?”入夏朱持晖就十五岁整了,眉宇间隐隐有了些成人的稳重,“襄阳那边究竟是怎么个情况,伯父派去的人已经回来了么?” 这声伯父叫得李汇心头熨帖,面上不露声色,只是捻着胡须笑说:“不过是无名鼠辈,欲借殿下之名壮声势罢了。” “朝廷把张瑜都派出来了,可见十分忌惮。” 天津火器营算是北京为数不多的几张底牌之一,今次为了讨伐‘凤孙’,精锐尽出,很有些势在必得的意思。李大人放下书报扫了他一眼:“殿下的意思是?” “他们有人,咱们有钱,探一探火器营的底并非坏事,虽说是假冒的,毕竟是‘凤孙’,伯父也不愿意朝廷凭此一役威望大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