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对对对,穷讲究!”

    众人说到正激烈处,忽地听到“哗啦”一声泼水动静。

    曹氏心里咯噔一声,扭脸一看。

    便看到巷口立着个俏生生的,笑眯眯的姑娘。

    这一身宝蓝色的袄裙,手里提着个痰盂,脑袋上顶着一撮呆毛。

    张幼双长得小,脸嫩,三十出头了,这模样还跟个姑娘似的。

    张幼双一张嘴,嗓音脆生生的:“曹嫂子,你颠倒黑白也不是这个颠倒法吧?”

    这八卦着的正主突然到场,一众妇人嫂子此时此刻,俱都涨红了脸,闭上了嘴。

    要说这张幼双还真是怪得很,素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也不跟人亲近,这每隔两天,就有男人上她屋里头,也不知道干些什么,吃的用的又是整条街最好。

    张幼双眼里似笑非笑,俏生生地立在那儿:“你也不看看我们家衍儿先被你们家良哥儿打成什么样了?

    曹氏心里发憷,不由哑然往后倒退了几步。

    又一偏头,云鬓凌乱,露出个可怜的表情来。

    “但、但这是孩子们之间自己的事儿!孩子们之间玩闹难免没个轻重,你这大人也不能掺和进去,动手打孩子啊!”

    “谁说我动手打孩子了?”

    张幼双笑眯眯地打断了她:“我这是替嫂子你教育孩子呢!良哥儿这么小年纪就欺负人了,这还了得。嫂子不管,我这不是替嫂子管教两下吗?”

    一看到面前这些妇人,张幼双就冒火儿。

    就这些村镇里的七大姑八大姨,每天抻长了脖子就往人家家里看,将那三瓜两枣,芝麻大小的事儿翻来覆去地,添油加醋地说,可谓是谣言的制造机,邻里和谐的终结者。

    曹氏哪里听过这种说法,当即呆住了,张了张嘴,跺脚道:“你!你不要脸!”

    “我不要脸?”张幼双昂首挺胸,插着腰,“你家良哥儿怎么骂得你知道么!”

    说到这儿,张幼双顿了顿,抑扬顿挫,目光扫向周围这一干围观群众,脆生生地开了腔:“你这贼狗攮的小贱种,你老娘是个千人骑万人枕的!大开户!”

    这话一开口,周围简直是一片哗然,不少妇人嫂子都皱起了眉,心道,这良哥儿骂人怎地这般白湛湛的,难听。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张幼双呲牙一笑,像只张牙舞爪的老虎,“你指望我这婊子被戳到鼻子上骂了,还要什么脸面和情义? ”

    倒是良哥儿,这小小年纪懂得挺多啊,怎么,平常就教你儿子这个了?”

    曹氏面色一白。

    估计心里是恨死自家这不争气的儿子了。

    想她在街坊邻里中走得那都是清纯脱俗不做作,清新秀丽有文化的这一挂,如今老底简直都被儿子掀了个四蹄朝天!

    张幼双:“我这也纳闷呢,这良哥儿怎么小小年纪说话怎么就这般难听。合着这骂人全往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儿招呼了。他哪里晓得这么多!”

    诶说起来我前天正好瞧见了三喜哥。”张幼双笑吟吟一歪脑袋,“我看他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一转头就往李巧娘家去了!”

    “这怕不是亲爹立了个好榜样吧?”

    于是众人又是一片哗然,这李巧娘可是远近闻名的做皮肉生意的,众人心里简直都快激动死了,又不好表现出来。

    远远地,这周围其他人听到吵架动静,也都装模作样地端个碗出来,站在门口,翘着头竖着耳朵听。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良哥儿小小年纪就抱女人,懂得恁般多,岂不是同他老子学的?!”

    曹氏眼看着这些人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的笑话,简直是气得三尸神炸,七窍生烟,然而肚肠角落里搜遍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嘴。

    张幼双压根儿就没给她搜肠刮肚的机会,劈头盖脸地又直接打断了她。

    “爱其子而不教,犹为不爱也;教而不以善,犹为不教也!1我这也是脾气好,这才替你管教管教你儿子,却不是直接扯了张呈子往衙门里去!”

    “毕竟嫂子你也知道啊,我这往来的人物呢,在衙门里还勉强能说得上两句话。”

    张幼双叉着腰,深吸一口气,最后拍了拍手掌作结。

    “你不教,我不教,就你这兔崽子的脾性,到时候有的是人来教!日后在别人手里吃了败缺!焦了尾巴梢子!可别躲在家里哭!”

    却说这段文詈相结合,忽快忽慢,张幼双叉着腰,嘴上不饶人突突突地简直是倒了核桃车子,竹筒倒豆子,滚滚而下,骂得那叫一个畅快,酣畅淋漓地宛如在说快板儿。听得围观众人是一个如痴如醉。

    曹氏气得直颤多梭,脸上没有血色,四面看去,却见左右都在看自己的好戏,当下气得嘤咛了一声,捂着脸,一扭身,哭着跑了。

    张幼双心里拍拍手,得意洋洋。

    小白莲,就这还想和她玩儿阴的?

    言罢,扫了一眼面前这些个围观群众。

    目光所过之处,那些前脚说闲话的妇人俱都往后退了一步步。

    张幼双却什么话也没说,直接拎着痰盂,钻进了家门,甩上了门。

    以这一声余韵悠长的“啪”结束了战争。

    人群意犹未尽地渐次散去了。

    人群中何夏兰激动地要死,端着个碗回了家,眉飞色舞地向着丈夫祝成业说起这段大戏。

    “哈!今天这双双骂得好!骂得畅快!这小狐狸精,每天就知道哭哭哭,作给谁看!看着就晦气!跟死了男人似的,我看她是巴不能男人死了,好去做那等皮肉生意去!”

    祝成业对这些事儿不大感兴趣,埋着头嗯嗯啊啊地扒饭。

    何夏兰眉头一扬,不高兴了,目光偏巧落在了儿子保儿身上。

    不由一皱眉。

    “我说,衍儿被打了这事儿你晓得么?”

    祝保才愣了一愣,放下了饭碗:“娘,你说张衍这事儿啊。”

    何夏兰数落起自家儿子来:“可不是衍儿么?我说你,怎么也不带着衍儿玩。”

    张衍也算是她眼皮子底下看大的了,张幼双不会带孩子,还是她帮衬了不少,衍儿好端端地被打了她也心疼。

    祝保才撇了撇嘴:“他是个呆鸟!笨贼!没人跟他玩的。”

    何夏兰瞪眼:“你放屁!”

    祝保才一抹嘴:“难道不是?你说这整条街上谁不知道张衍他脑子不好,打娘胎里就坏了!”

    反正话里话外就是不乐意,他才不想带着张衍这傻子玩呢,到时候肯定要被笑话。

    “这……这……衍儿他是学的比人家慢了半拍。”

    但衍儿他乖啊,又懂事又体贴。

    祝成业被娘俩吵得不耐烦了:“你还是多烦烦保儿上学的事吧!你看他这个样子,又被人从学校里中赶了出来,像什么样子!

    “你今天骂得好,这赶明儿那曹谁谁家还不是等着看笑话。”

    何夏兰噤声,祝保才也蔫吧了下来。

    你当这曹氏为何这么狂,主要是她肚皮争气,生了个聪明儿子!这赵良打小就聪明,尾巴几乎翘到天上去了。

    这可不是仗着自己聪明,这就看不起衍儿这个痴的么。

    一想到这儿,何夏兰就发愁。

    是啊,保儿这都十二三岁了,就他顽皮捣蛋,换了好几个私塾都没人收。

    这回正好赶上十里八乡这最有声望的“九皋书院”招生。

    名额有限,何夏兰和曹氏都卯足了劲儿,削尖了脑袋想把儿子往里面送,为此就这么结下了仇怨。

    问题是保儿实在是太闹腾了,学问做得又差,周围已经没有先生愿意收他了。

    “唉你也真是的。”何夏兰忍不住埋怨丈夫,“就知道吃吃吃,害了馋痨了?保儿的事儿也不见你关心。”

    祝成业将眉头一皱:“我哪里是不关心!你也不看看他这样子,还有谁敢要他!说起来这张娘子不就识字么?要不索性将保儿送到张娘子那儿算了。这街坊邻里的也方便。”

    “那可不行!”何夏兰直瞪眼,果断表示反对,“这张幼双她懂个屁!认得几个字就能教孩子了?”

    祝成业嘲笑:“这不前头还夸人家吗?怎么?现在又看不上人家了?”

    何夏兰脸有点儿红。

    一提到孩子教育这事儿,她是寸步不让。

    她就这一个乖儿子,还巴望着回头能考个功名呢。

    张幼双这每个月买笔买纸的看起来还真有些吓唬人,不过何夏兰心里颇为不以为然。在她看来,张幼双虽然认得几个字,但当那坐馆先生教孩子是绝对不够格的。

    再说了,她这做门户生意的,乌七八糟的地方,保儿去了学坏了怎么说?哪有把好孩子往娼家送去识字的?

    祝成业知道她的意思,劝道:“我看那什么皮肉生意不过也是别人碎嘴,传的闲话。这张娘子就住咱们间壁,你说哪回我们可亲眼看到了?”

    “依我看,不妨明天让保儿去找衍儿玩耍,一来陪陪衍儿,二来试她一试,看看她有没有这能耐,不合适,咱就当没这回事儿。”

    “咱们这也是缓兵之计,等保儿找到合适的先生了,再回来不久成了。再说了,这张娘子教保儿,能收几个钱!”

    何夏兰想着的确是这么个理,松动了。

    祝保才听到爹娘就这么把他给安排得明明白白,忍不住睁大了眼,拍桌高呼:“我不去!!你们真以为一个呆子的娘就能教得了我吗!”

    不论是去找张衍玩儿,还是找张幼双念字,他都不乐意!

    反抗无效,被何夏兰往脑袋上敲了两个暴栗,以武力迅速镇压了下来。

    ……

    夜半。

    张幼双洗过了澡,换了身干净的睡衣,沐浴焚香,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前,开始动笔写信。

    给小读者写回信。

    自从《五年科举三年模拟》出版之后,各色读者来信简直是纷至沓来,雪白的信纸如雪花般乱飞。

    有问举业秘诀的,有问各种难疑之处的,有问国计民生的。

    还有问各种个人情感问题的。

    张幼双每个月都挑上几封回信,各种引经据典,什么西边儿某位笛先生说过“我思故我在”,什么帕先生说过“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什么雪先生说过“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吴修齐甚至还专门给她开辟了个“寄读者”的版块,销量可喜。

    于是众人更加激动了。

    这短短数言竟如此练达通彻,鞭辟入里!忍不住在心中纷纷呐喊,这简直就是名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