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闻说纷纷意迟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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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汲气喘吁吁的走着。 望着前方依然漫长的道路,他连感叹的力气都没有了。 几乎每隔几天他就要走一遍前往政事堂的路,但就属今天最是仓促。 苏颂从政事堂遣人来将作监传话,可当时杨汲正好有事外出,待听说苏颂有请,已经是半个多时辰之后了。 一路上,杨汲走得匆忙,很快就变得气喘吁吁,下气不接上气,肋下也隐隐作痛,当是岔气了。 肋下越来越痛,杨汲的步子终于停了下来,随行的伴当连忙上来要搀扶,却被杨汲推开。 这里是皇城,被底下人搀扶着走路,不说丢人现眼,就是为了防备暗箭,也得自己走。若是被人暗算,说自己有病在身,少不得要惹一身骚。 要是皇城里面也能走马,那就好了。 杨汲喘着气,忍不住想。可理智立刻又告诉他,这是做梦。 那是宰相的特权,自己这辈子就别指望了,下辈子或许有那么一分可能。现如今,能在议政重臣的行列中待下去,那已经是万幸。 想要在皇城有代步,除非韩相公什么时候再突发异想,给皇城里面铺上一条铁路。 稍稍喘了几口气,杨汲又迈开了步子。休息了之后,脚底下却越发的沉了,仿佛又加灌了几十斤铅。 两百斤的体重,让他的肚子变成了一个球,也让杨汲变得不良于行。 旧年推行农田水利法,南北奔走主持淤田的时候,那可叫一个健步如飞, 现在这个榔槺身子…… 杨汲哀叹着,边走边低头,也只有走起来的时候,才能轻松的看见双脚,站着就看不见了。 ‘还是减肥吧。’ 杨汲想,前些日子,韩冈还建议过自己要注意控制体重,免得日后多病,减损寿数。 ‘大监!大监!’ 身后伴当忽的几步走近,用力扯了一下杨汲的衣角,低声叫住他。 杨汲脚步一慢,就发现前面从玉堂方向拐过来几人,领头一人身着紫袍,却是翰林学士、同群牧使韩忠彦。 杨汲连忙行了一礼,“杨汲见过内翰。” “是杨将作啊。” 韩忠彦点点头,矜持的打了个招呼。 韩琦的儿子,驸马的兄长,原本就可以傲视任一朝臣。 在他面前,章惇、韩冈乃是小辈;苏颂,在他父亲为相时,也不过是个小辈。何况杨汲这个靠逢迎韩冈才回到京师的判将作监? 韩忠彦倨傲,杨汲却不敢失礼。 当年初次廷推,他选错了支持对象,事后便被调出了京城。尽管依然还在议政重臣的行列,可只要不能入京,那一张选票根本毫无意义。 好不容易才靠自己在水利上的才干,得到了韩冈的认可,才回到了京师。这段日子,杨汲都是谨言慎行,唯恐得罪哪个人。 “内翰也是去政事堂?” 韩忠彦也是往政事堂的方向走,杨汲与他同行,搭话时还不忘注意步伐,让自己落后韩忠彦半步。 韩忠彦神态自然的走在前面,“苏子容相请,正巧无事,便去一趟。将作去中书是有事禀报?” “不是,在下是苏平章相招。”杨汲诚实相告。 韩忠彦脚步突的一顿,倨傲的脸上多了些表情,盯着杨汲,“想不到将作也迟了。” 杨汲心头突地就被撩起了火气,但安阳韩家的根基深厚,不是他可比拟。万一冲突起来,杨汲可没把握韩冈一定会保自己。如果韩忠彦以处置他作为相助的交换,韩冈想来也不会犹豫。 他转头看着前面,“苏平章遣人传话时在下正好有事外出,就迟了一步。” 韩忠彦看着杨汲的反应,便又开始走,但走得却慢,不急不躁的问道:“将作知道苏子容打算做什么?” 都已经迟到了,杨汲急如火燎着了尾巴的猫,可韩忠彦慢条斯理的走,他要顾全体面,就只能耐着性子,“在下只知是苏平章有事相招,具体何事,实是不得而知。” “将作听说过议会吗?” “听过。”杨汲心中一跳,“难道今天就要商议此事?” 韩忠彦不置可否。 所谓议会,肯定是韩冈的新玩具。 苏、章两人,定然是早就知道了韩冈想要做什么,也都同意了,故而才有了苏颂的邀请。而宰执中,曾孝宽、李承之两人,多半也提前一步得到通报。 到了今天早间,皇城中的各个衙门,才开始流传相关的消息——这自然是政事堂那边散布出来的。与韩冈关系稍远的宰辅,还有绝大部分议政重臣,包括他韩忠彦,都是在这个时候得到了消息。 估计在放衙前,大部分有职司在京师的朝臣,也都会有所耳闻。大概要到晚间,天子和一部分宗室,才能知道了韩冈在州县设立议会的打算。 那时候,反对声才会剧烈起来,毕竟那是要割天家的肉。只不过,若是在议政重臣,再反对也来不及了。 韩忠彦对韩冈的这件新玩具却很有兴趣。 如果韩冈要行废立之事,韩忠彦最多也只是会不参与,甚至视情况,投效天子。 但议会就不一样了。 “将作对议会怎么看?”韩忠彦问道。 杨汲摇头,“在下只知议会二字,细节不得而知。” 他即使有意见,也不会在韩忠彦面前说出来。 韩忠彦也知道杨汲会有的想法,不以为意,反而又说道:“我倒是觉得玉昆此举,深得圣人之意。” 杨汲闻言,心中惊疑。 韩忠彦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圣人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几位宰相现在做的事,往轻里说也是目无君上。 即便圣人之言本就是各家有各家的解释,可除了他们的党羽,谁会为他们的行为去找理由? 杨汲心中纷乱如麻,一时间都忘了要说话。他注视着韩忠彦,就看见这位权相之子正回过头来,笑容中不知蕴含了多少深意。 杨汲心中一动,韩忠彦在诸议政中一直四边不靠,以他的家世,只要不去贴近天子,政事堂也不会刻意对付他,故此入朝后就一直留居朝堂。 现在韩忠彦看起来有了亲附韩冈的想法,自己若能与他配合,在韩冈那里,就能平添几分助力,也能更得几分看重。 韩冈喜生事,下面的人若是跟不上,很可能就会被他给放弃。杨汲为了紧追韩冈的脚步,可是累得不轻。 飞快的在脑中盘算了一下,杨汲小心翼翼的说道:“在下虽只知议会二字,然自廷议推断,当是将廷议之法用于州县之中。” 几句话只从传言中引申出来,而韩冈前两日曾经有意无意说了两句含义颇深的话,杨汲在确认之前,则半点口风也不敢露给韩忠彦。 “廷议是两府至侍从官皆可与会,难道州县中的议会是衙门里的官人们与会吗?” 当然不是,杨汲好歹也知道一点细节,但他还摸不准韩忠彦的脉,不敢多说:“或会依情势稍做删改。” “看来潜古知道的的确是不多。”韩忠彦似乎没追根究底的打算,“据我所知,韩玉昆是打算抬举他的那些举人和秀才。县中议会,但凡本县秀才都有投票权,但只有举人能被选举。州中议会,只有进士和诸科出身,可以被选举,而投票权,则在本州举子手中。虽然议员的权责尚不明,但韩玉昆已可谓是用心良苦了。” 杨汲也不由点头。 如今的秀才,没有诸科、进士之分,数学、生物、地理都在考试范围之内。即使是准备考进士科,举试的时候,也会考一下有关自然科学的基本常识。 只是韩冈为气学张目,也就只能到这一步,到了进士和诸科的礼部试时,一切都泾渭分明,日后的前途也有了高下之分。 一榜进士,至少也是一任百里侯,而非进士的亲民官在朝中则是凤毛麟角。诸科出身,除非有把握在诸科试上得到前三名,拿到进士出身或同进士出身的资格,否则在官场上,天然的就要低人一等。 进士出身肯定是要做官的,但对于诸科出身,却不一定了。若是有了议会,如果是世家出身,考一个诸科出身,然后弄一个州议员的身份,就能在家里面对,那可比在进士底下低几十年头要强得多。 韩忠彦的样子不像是伪装,杨汲也不再隐瞒,韩冈之前的几句话也没有多少不能对外人道的地方,“在下不敢隐瞒,韩相公曾与汲言道,诸科乃用事之才,若进士不处实务,不经历练,坐而论道,往往偏驳,实不如诸科。” 如果没有跟今日的传言联系起来,这不过是常见的抱怨。即使出自宰相之口,也只让杨汲以为韩冈打算对进士科考试内容下手了。 但现在与议会之事相参照,便可知韩冈的确是打算让诸科出身的士子走议会的道路。朝廷每年能够拿出来的官阙数量有限,安排不了太多诸科中第的士子,只能从不入流品的职位起步,即使让他们做了官,也赢不过进士,如何比得上州县中的议员——从议政重臣来看,韩冈打算安排给议员的权力绝不会太小。 韩忠彦点头,有了杨汲的透露,就更能确认韩冈的打算。 对紧张得盯着自己的杨汲,他坦然道:“此法有利于士人,有补于朝廷,我自当全力赞辅几位相公做成此事。” 一个稍大一点的家族,以举族之力供一个举人还是很容易的,三五个都不难,秀才的数量只会更多,加上联姻的家族,推举出一个县议员亦并非难事。有议员之号加身,配合族中势力,那就是地方一霸,即使州县官亦难以遏制其人。 而原本就是进士迭出的世家大族,族中举人比进士多个十倍都是等闲。诸科又比进士科简单,培养一个诸科举人对大族来说,实非难事。 族人齐心合力,轻而易举就能占据县中议会的半壁江山,再连同同州的几个大族,州中议会也是囊中之物。 朝廷为了压制地方费尽了心力,官员也严禁在乡中任职。韩琦能够四守乡郡,韩氏一门能屡番出任相州知州,已经是破了天的殊恩。但议会议员却都是本乡本土,看情况,也是能一直做下去的。 为什么吏员能够与长官勾心斗角,甚至凌迫上官,就是因为吏员能世代传承,而官员则多是流官,自不能与吏员斗。如今有了议员,可就比吏员更强一筹了。 对于世家大族来说,即使家中一时没有进士,只要议会还在,把持住乡里,家世还不至于败落。 这当然是好事! 得了韩忠彦的承诺,杨汲心中一松,望着前方的政事堂,也不再忐忑。 有了韩忠彦的配合,这一下子,他也能在韩冈手底下多分一块好肉了。 中书五房正副检正林希、宗泽正在政事堂的门外守候。 林希资历老,宗泽则是状元,分别是章惇和韩冈的亲信,杨汲见到了两人,甚至都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同时也有淡淡的自满,不入议政重臣的行列,再如何风头劲,关键之时也就只能做个知客。 但杨汲也不免担心,自己和韩忠彦来得如此之迟,怕是三位宰相都等得不耐烦了。 快步跟在林希、宗泽身后,杨汲与韩忠彦被引到了一座偏厅之中。 来在门前,杨汲猛然站定,不敢置信的望着厅中。 一张张座椅,在偌大的厅室中,摆成了一个圆形。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自眼前掠过,全都是平日里崇政殿、内东门小殿中相见的面容。 杨汲转头看着韩忠彦,发现这位翰林学士没有半点惊讶。 ‘果然,他早就想到了。’ 杨汲暗恨。 如果不是被韩忠彦给引开了思路,自己应该想得到。 他之前都以为是苏颂、章惇、韩冈要一个个说服议政重臣,以便在朝会前确定结果。 但现在,以苏颂为首,两宰相在列,在京的三十六名议政重臣无一缺席。 这分明是要自开朝会! 不臣之心,于此昭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