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文学网 - 玄幻奇幻 - 六宫粉黛无颜色在线阅读 - 第九章 截胡!纯属截胡 (火葬场序幕)

第九章 截胡!纯属截胡 (火葬场序幕)

    一行凤鸾仪仗迤逦在山间大道上。

    已进了腊月,草木萧索,乌沉沉的天,寒风吹在脸颊上,如刀似割,临近黄昏,仪仗蜿蜒到山腰,簇拥着舆车进了建国寺,内监和宫娥走了一天,皆人困马乏,僧侣送上了热腾腾的素胡辣汤,握着碗,吃了一半,手脚才渐地暖和过来。

    太妃有些晕车,路上着了些风寒,有些下痢,服了药便吃不下晚膳了,要早些入寝,定柔呈了姜梅茶,太妃啜了一口,顿觉神清了一些,连说好,这孩子当真是个宝,一肚子学识,犹善调养之道,勤恳踏实,又心细如发,自来了敬惠馆,像是顿时有了生气,上下皆被带动起来,成了慧姠的左膀右臂,一时一刻离不得,什么差事交给她才放心。

    此次来斋戒,缘自太妃那日梦魇,忽见成王府中一株果子树硕果累累,那果子红的欲滴,醒来便觉这梦不祥,辗转忧思,恰皇后来敬惠馆,听了也说红暗示血,怕是成王犯血光之灾,太妃愈发焦灼,皇后便说我佛渡厄渡劫,建国寺是国寺,最是灵验,安太妃为了儿子,亲去求了太后,不惜数九寒天颠簸百余里,来祈福禳灾。

    定柔这个道家人第一次踏进了佛家地。

    换了值,天色还大明着,禅房迦香味太重,趁着旺旺的炭火,愈发冲鼻起来,熏了宫里带来的百和香,鸢歌说:“这会子也睡不着啊,咱们到外头走走吧,这建国寺可是皇封国寺,听说风景不错呢。”

    另一个宫女筝儿说:“这时节有什么好看的,左不过秃树和庙宇。”

    定柔发觉窗棂格子上有尘,便用鸡毛掸子弹了弹,开了一角缝,外头碎琼飏飏,片片飞来,下雪了!

    “太好了,咱们正好赏雪。”

    禅房外几棵高大的雪松,冬日一抹苍绿郁郁,犹外惹眼,树桠已落了一层,绿琉璃瓦上薄薄的白。

    围上披风,羊皮小靴踏在毛石地上,一行宫女嬉嬉闹闹,沿着一重重的普陀门,走出外头只觉空气虽冷,却清新逼人。不觉多走了走,因着太妃下降,寺中禁严,连僧侣都不得乱走动,各殿各门伫着羽林卫,持戟立在雪中,面庞威严。

    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国寺,重檐歇山气势恢宏,华屋广间器宇庄严,暮鼓声从远处的佛塔传来,打破清净之地的静寂。前头一个明金甲的身影在巡逻布防,身形轩朗,定柔望着那背影,眼前一怔,路上没有机会见,这会子竟撞上了!

    身旁的宫女小声道:“是陆公子欸!”

    这次负责戍卫的,正是陆中将,因陆李氏的母家与太妃有些渊源,太后便对皇帝说了,随行一千羽林,一千神武,由陆中将全权调度。

    那人腰间挂着宝剑,转头过来,四目相对,也怔了一下,乌黑的眼瞳如曜石奕奕,璀然一亮,面容镌刻般丰神俊逸,无可挑剔的仪表堂堂,眉宇间一股英锐飒爽之气。

    鸢歌说:“是个风流翩翩的人物呢,林家四小姐当真是个无福的。”

    定柔心跳加快,脸颊微微发烫,低头不敢再看了。

    雪渐渐大了,绵绵如扯絮,落在发间和兜风上,陆绍翌目送着她们,口中叹息了一声,呵出雾气,眼眸里全是不舍。

    夜。

    北风急,更鼓沉沉,皇宫亦是沐浴在大雪中,鹅毛纷纷,碧玉琼瑶从天穹无穷无尽地洒洒,密密的雪帘,将彤庭装点成了贝阙珠宫,雪光映在六椀格心门扇上,映的宫灯煜煜。

    皇帝下了舆轿,内监打着黄绸油伞,步进思华殿。

    林顺仪不知他今夜会来,门外也未通传,不禁有些手忙脚乱,本在看拟话本,听到御驾进了内殿忙换成了诗词赋。

    “陛下圣躬金安。”淡湘色广袖荷叶裙寝衣,杭嘉湖丝的面料,疏疏几线绣着梨花吐蕊,钗环尽卸,披着柔顺如瀑的发,眉目恬淡淑然,楚楚动人。

    殿中地龙烧的很热,烘的瑞脑香兜头兜脑,宫娥上来解下黑狐大裘,皇帝摸着她的脸颊:“你最近气色好了很多。”

    林顺仪微笑着垂颔,似是而非地含着羞怯,如一株含羞草,轻轻一碰,便躲了回去,叫人欲罢不能,她知道皇帝最喜欢的便是这副模样。

    皇帝看到案上一册《书赋十四则》,和阗白玉纸镇压着泾县上贡的宣纸,方是临了一半的《离缴雁赋》,墨迹早干。

    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你在练章草?从前不是喜欢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吗?”

    “臣妾书法拙劣,登不得大雅之堂,陛下还是别看了。”林顺仪拽住他的手,窘迫的不敢抬头。

    走过去,念着那上面的句子:“余游于玄武陂,有雁离缴,不能复飞,顾命舟人,追而得之......怜孤雁之偏特兮,情惆焉而内伤......”

    离雁,孤雁......不能复飞......

    孤鸿一个,去向谁边?

    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不过是孤鸿独影,缴系缠绕,无处复飞,无处复飞矣!

    网罗正苦,梦魂易警......寸心里,多少缠绵,夜未闲,倦飞误宿平田。

    这一生,便是如此了。

    沉思中,一双温软的手臂环在了腰际,女子已含了满眶的泪,语声哽噎:“我知道你心里生着我的气,是不是有人告诉了你丁家的事?你为何就是不问我呢?他只是去了我家几次,有过几面之缘,我爹想让我嫁给他,他父母嫌弃我是个庶女,如今,他已娶,我已嫁,早就无牵绊了,你信我,纯涵的心从见到你的那一刻,便倾付了。”

    皇帝笑了一下,转而挽着她的手,坐在大引枕上,揽抱住她的腰身:“你想多了,朕没有因为谁恼了你,朕知道冷落你了,以后好生补偿你。”

    女子满目泪娟娟,如一枝梨花轻带雨,淋湿衣衫。

    幽怨地吟道:“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侧见双翠鸟,巢在三珠树。”

    他听了,更是动容,指尖为她拭去泪珠:“好了,不要怕,朕会好好护着你的,没有人敢动你。”

    女子侧头枕着他的肩:“纯涵有多怕,你不喜欢我了,纯涵知道自己愚笨,及不上别人秀外慧中,可纯涵满心满意倾慕着您,亦如初见,从未变过。”

    皇帝的眼底,又闪过了黯然。

    他就这样抱着她,不知多久,忽然开口问她:“告诉我,你喜欢赵禝什么?”

    她骤然一惊,眸子瞬间点燃了光彩,有多久了,初进宫的时候他对她,便是自称“我”,后来就变了,突然就变了。

    她抬头,双臂绕颈,静静地两两相对,坚定地道:“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的眼中,第三次闪过了黯然。

    她闭目缓缓附过去,与唇相贴,气息迫近,两个呼吸交错在一起,他本能地避开,吻向了女子的颈项,缠绵地挪移下去......

    外头的雪还在飘,只是下的不密了,夜色的墨尚未褪去,映着白茫茫的大地,一片混沌,皇帝已起身,林顺仪和一从宫人伏侍盥漱,穿戴朝服,系上大带,林顺仪接过呈盘里的冠冕,二十四梁,附蝉十二首,珠翠黑介帻,珰金博山,翠缕,组缨......只觉拿在手里,颇重。

    内监进来说,雪足有半尺厚,请陛下稍作等待,容奴才清出道路。

    皇帝看了看铜漏,对小柱子道:“拿油皮长靴来,朕走着去大正殿,不可误了朝会。”

    林顺仪忙和宫娥拿起黑狐裘为他围上。

    一行内宦宫娥簇拥着,林顺仪敛衽一拜:“恭送陛下。”

    那傲岸的背影已决绝地出了殿门。

    林顺仪无力地坐在了氍毹上,抱膝啜泣,我到底错在了哪里?为什么我就是想不透?

    宫人们看的不解,陛下昨夜与娘娘柔情蜜意,怎地娘娘不欢喜,反而忧伤呢?

    晨起打开窗子,雪已停了,外头是一个纯白的世界。

    定柔第一个起来,穿上宫女的丁香色羽缎掩妗小袖灰鼠襦袄,打来热水倒进几个铜盆,对几个赖床的说:“快起,一会儿该迟了。”

    筝儿往被窝里缩了缩,呜咽道:“我真想睡他个一年,我的被窝啊,真不想离开你......”

    定柔在小铜镜前篦好了头发,系着宫绦,道:“我先去交值,太妃患恙,想来也要多睡会儿的,待过几日雪化了再开法会,咱们怕是要在山上多困些日子了。”

    炕上的鸢歌嘟嘴对她扔了个亲亲:“你真好!我们稍稍迟一些,你把盥洗的准备好。”

    换了值,太妃巳时才起,用过膳,慧姠她们才来,太妃也开始菩提不离手,捻着珠说:“本宫听太后说过,西边后园有一片梅林,想来梅花开的正好,定柔去收些梅树雪来罢。”

    定柔正觉着屋里闷,喜滋滋找了个花瓮,噔噔噔跑了出去,自去了。

    太妃直笑,:“这孩子,有时候是个七窍玲珑心,有时候又傻乎乎的。”慧姠也笑:“她身上总有用不完的劲似的。”

    雪没到了小腿,走的深一脚浅一脚,甚是艰难,一串崭新的脚印铺在纯白无垠上,园中果然是一大片梅林,远远便闻到了暗香凛冽,树干有半个怀抱粗,看来足有十几年树龄,琼枝白雪,沉甸甸压满了丫,覆住了花蕊,有殷然点点,缀在其中,是花苞。

    定柔才知道自己长得矮,试了几次,完全够不着啊。

    站在树下,一脸苦闷,早知道就带个竹梯来。

    身后十几远,一个内监衣服的站在树后,手里攥着一条麻绳,脚踩在雪上微有“嘎吱”声,只得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迫近。

    定柔跳起来试了试,手碰到树枝,激的颤了一下,乍然落了一大堆,来不及闪,砸在了脸上,口鼻,颈中凉冰冰全是,她又拍又抖,快愁死了。

    “十一妹。”

    昭明哥哥的声音,定柔记得他的声音。

    他穿着亮锃锃的铠甲,微笑站在身后,趟出一长串新脚印,把她的衬成了小脚印。

    花树后的人身影倏忽一闪,不见了。

    “你怎么来了?”她樱唇一咧,绽开了欢喜,围着月白色竹纹羽缎猞猁狲斗篷,梳着百合髻,发间一朵珍珠小花,肌肤胜雪,水灵之气逼人,底子薄的吹弹可破,把这琉璃世界的风景都凝聚了。

    陆绍翌走到他面前,四下张望:“好像有个人鬼鬼祟祟站在哪里。”

    定柔也左右张望,陆绍翌伸出手弹去她发间的碎雪,目光温柔如水,融融盈盈。“这么大了,还是顽皮,我若不来,是不是打算上树了?”

    定柔脸颊一阵热,抓抓头:“有这个想法。”

    陆绍翌解下宝剑,踮起脚来,小心翼翼捏着一枝,老枝桠韧力不强,只够到她头顶,定柔这次举臂试了试,勉强能摘到,捧着花瓮,忽然腰上一紧,脚下立刻凌空起来,她吓得“啊”了一下,陆绍翌将她抱举起来了!

    定柔囧的脸颊和耳根如火炭,快要烧起来了,这个高度,有些眩晕:“你......你......”

    陆绍翌笑:“忘了小时候坐在我肩头摘葡萄,摘石榴了,你怎么分量还是这么轻,小时候就跟只小猫似的。”

    定柔心跳击撞着胸口,硬着头皮取雪,剩下红梅灼灼婆娑,鹅黄的蕊,少女的脸比花儿还红,一枝完了,陆绍翌却没将她放下来,一手箍着她,一手去够另外一枝......

    待花瓮装的满了,陆绍翌已满头汗水。

    手上却舍不得放开,定柔挣扎了一下,他才松开,稳稳将她落了地,脚下踩在绵软的雪上,感觉身上也软绵绵的。

    从袖袋拿出绣帕递给他,陆绍翌接过来,不舍得用,在手里眷恋地摩挲着,上面有幽幽的女儿香,定柔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陆绍翌已将帕子塞进了铠甲的内衣里。

    “你......”她不知该说什么。

    他正视着她,坦然道:“那年在你家,两位祖母有意为我们定娃娃婚,若不是老太君突生病患昏迷,你爹要将你点天灯,可能我们......”他没有说下去。

    定柔眼眶一阵热意,是啊,如果祖母不生病该有多好,可能,我不会错过祖母的葬礼,可能......我已经是昭明哥哥的......

    那样我就不会无故来到那个皇宫,被困在那里。

    可是,那样岂不是不会遇到师傅。

    人生的事,造化莫测。

    他又道:“我离开淮扬的时候,你还没有被送去姑苏,不过人呆呆的,不言不语,也不会笑了,叫你也不会答应,总是发着低烧,老太君找了很多医者,说你得了失魂症,京中来了信催我和祖母回去,我爹找好了门路让我进崇文馆做太子伴读,我祖母后来去了信到淮南,说你送养出去了,没过两年我祖母也病故了,我爹给我定了别的亲事。”

    定柔将一绺发丝拢到耳后,黯然道:“是我们没有缘分。”

    陆绍翌语声激动,恨不得立时将她抱进怀里:“也许,现在我们有了,妹妹,从淮扬重见你的那一日,我的心就陷落了,从前你是皇上的人,我不敢奢望,可现在你是自由之身,你告诉我,我能不能争一争?”

    他站的太近,几乎一抬头就触到了下巴,定柔能感觉到那炽热的呼吸,和胸腔子里的擂鼓声,不由后退一步,心跳快的几乎喘不过气。“我......我......”

    “告诉我,好妹妹。”他又向前一步,定柔被迫后退,一直退到了花树下,抵着树干。

    她只好说:“我不是自由之身,我是宫婢,做不得自己的主。”

    他立刻道:“敬贤太妃与我娘是中表之亲,我可以求她,我也可以去求皇上,他亲口答应过,只要我有了爱慕的人,便成全我的。”

    现在,只要一句话。

    定柔额角滑下了汗滴,心慌的失了措,太突然了,事关一生,她完全没想好。

    “我该回去了,当着值呢。”说罢,转头急奔而去,脚印紊乱,跑的太快,险些摔了一跤。

    陆绍翌望着她的背影,手掌拍了额头两下,太心急了。

    定柔妹妹,我一定要得到你!哪怕是九天揽月,摘星,也再所不惜!

    第二日,刚换了值,羽林卫和内监将各院的雪铲作了堆,宫女们用竹扫帚帮着清扫,干的热火朝天,慧姠又让定柔去后园取雪。

    定柔颇觉诧异,忐忐忑忑走到梅园,昭明哥哥果然站在树下,手里抱着一个暖手炉,和一个油纸包。

    “寺里吃的清淡,我给带了绉纱汤包,一直用暖手炉烘着,不凉,你快尝尝看,味道地不地道。”

    “啊,哪里买到的?山下的小镇?”接过来,打开油包,果然热气腾腾的,咬了一口,齿间溢了汤汁儿,汤皮劲道,馅儿浓香。

    他笑了笑:“京城,有个吴兴那边的庖厨,在嘉福楼。”

    定柔咀嚼着,惊道:“你回了京?你们内侍卫不是不能擅离职守吗?”

    他道:“我换了便装,星夜驰马去的,到了那儿天刚亮,解了宵禁,方出笼就买到了,放在食盒里,用暖炉温着,怕你吃的晚了,没了胃口。”

    她大口咀嚼着,一气吃了三个,心头热意暖暖。“笨蛋,你干嘛要用暖炉温着,上来溜一溜不就好了。”

    他像个憨傻的毛头小子:“这包子现蒸出来才好吃,溜了便塌了,滋味全无。”

    她两腮鼓鼓,嘴里塞的满满的,吃的像刚出窝的小兽。“慧姠怎么会?”他知她会问,答道:“她算起来是我远方表姐,我求了她。”当然,是许了好处的。

    定柔有种跑不出他手心的感觉,她,也有点不想跑了。

    “我们多说一会儿话。”

    这一天,倚着花树,他们说了很久的话,都是小时候的囧事,他没有再逼她,也没越雷池一步。

    因为道路积雪,滞留了半个多月。

    未免耳目,慧姠同意她们每隔一天见一次。

    每一次他都会带来新奇的吃食,然后变着法子,哄她笑。

    第五天,他抓握了她的手。

    她羞的要甩开,却被他紧紧攫住,软容容的小手,滑腻纤巧,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妙手感,男人挖心摘肝一般,舍不得放开。。

    第七天,她还是来了,这次没有甩开他的手。雪渐渐化得干净了,一树树琼葩玉蕊,晶莹剔透,千姿百妍。

    然后,后来的日子,他们都是牵着手走出梅园的。

    回宫的时候,已是腊月底,雪化得尽了,下了山,拥着太妃上了舆车,慧姠和几个女官上了马车,定柔和几个宫女正要走,三个明金甲的侍卫牵来几辆青呢骡车,说是陆中将特地给太妃身边的宫人准备的,免得一路跋涉辛苦,宫女们顿时欢呼起来,一拥而上。

    定柔心头狠狠甜了一下。

    仪仗长队绵延一路,坐在车厢内,蹄声答答,掀开车窗布帘,昭明哥哥骑在骏马上,勒着马缰深情地凝视着她,唇畔浮着温存的笑意。

    她面颊一烫,直烧到了耳根。

    每个夜里,她闭上眼睛,都是他的身影、神情、语态,手上的力道和温度,原来两情相悦,是这般旖旎美好。

    炮竹声声中,隆兴九年来了。

    过了正月,玉门关那边和大矢国爆发了冲突,大矢人在边境射杀了中原的商队,安西都督带兵迎战,平凉候也接了诏率兵驰援,昭明哥哥担忧父亲,请旨去了前线。

    托慧姠带了信,说他只是奉旨去督战,不会当前锋。

    定柔第一次知道了相思的滋味。

    战场刀箭无眼,无法不担忧他的安危,整夜辗转,食不下咽。

    还好,这场仗没打多久,鏖战了半月,以大矢人退兵收场,两方皆损兵折将,朝廷派去了使节,借机修好。

    慧姠告诉她,陆公子要过几个月才能回来,战事罢了,还要巡查几个州的布防,还有凉州军中一些琐事,路上就得走一个月。

    这一等,就等到了夏天。

    今年立夏早,暑热自然来的早,五月节刚过,便一日日懊热起来了,下旬进了伏,每到午间如在火窑,蕴隆虫虫,如蒸似熨。

    晨起微有凉意,一从紫衣宫娥走在宫巷,搬着物什,都是太妃的日用,阖宫要挪往淼可园避暑,忙着送到青龙门外的马车上。

    徐昭容坐在肩舆上,前簇后拥着妃嫔的小驾仪仗。

    紫衣宫娥忙回避到一侧,鞠身施拜。

    待走过,宫女们才起身,有人小声嘀咕说:“昌明殿侍寝回来的,听闻徐娘娘又有喜脉了,怀着孕还被召幸,可见荣宠之盛。”

    也算相识了一场,定柔从心底替她高兴。

    前头,一个嬷嬷问辇上的人:“娘娘,好像刚才那队宫女里有慕容美人,跟你一起入宫的,要不要打个招呼?”

    徐昭容抚摸着蔻丹,漫不经心地道:“本宫是主子,她如今只是个奴才,本宫作甚要跟一个奴才客气。”

    陆绍翌回来的时候,还是大正殿的殿前直卫,定柔身在淼可园,无法相见,也无法带信。

    知道他平安回来,她欢喜的像个孩子,满心都是满足。

    皇帝每日下了朝也在淼可园的“万壑松风”。

    烈日炎炎,灼烧的地皮发烫,树叶恹恹地,花圃里新开的月季朵朵发了焦,这日批阅了会子奏章,被外头的蝉声聒噪的心烦意乱,四下摆了数个鉴缶,还是热的难耐,那热像是从心里冒出来的,直要把人蒸出油来。

    起身,从书架上寻了本《将苑》,夹在腋下,走了出去。

    小柱子一行撑着黄罗华盖,雉羽扇,端着茶水,提着销金提炉,皇帝沿着草埔走到了一处,这是淼可园最大的假山林,里头像迷宫,他记得有个小湖,是地下泉水,清清泠泠,蕴而生凉,想来惬意的很。

    小柱子要跟进来,被皇帝踹了一脚。骂道:“再跟着就让你们吃板子,离朕远点,看到你们就烦,找凉快地儿呆着去。”

    小柱子等人一脸悲苦。

    皇帝的身影已消失在假山丛。

    窄隘的山道尽够一人通行,假山怪状嶙峋,参差起伏,矮松上住了麻雀窝,蔓藤和凌霄花附在青苔茵茵的石壁上,不知走了多久,有氤氲的水汽浮动,凉爽适宜。

    两山相夹一倾碧水,明澈如镜,映的山石波光粼粼。

    捡了几颗尖石,活动了活动手腕,弯腰掷了出去,咚!咚......只溅出了六个波咚,退步了,从前能打出十五个,许久不练生疏了。

    不服气地扔了几回,终于有一个打出了十个响。

    这才找了个干净的地方,铺了一方黄绸帕子,坐下,静静地翻起了书。

    泡桐树完全遮出了荫凉,四周幽静的像是方外的世界,只闻得鸟声啁啁,忽听得有细碎的脚步声,纷杂而近,水桶沉闷的轻响,一个声音说:“还有这般地方,真的有鱼欸!”

    他坐在一方山石后,只有七八步的距离,完全匿没了身躯,那声音,是......

    “有鮰鱼、鲤鱼、还有鮈鱼!太好了!果然是活泉水!”甜静的声韵跳脱着喜悦。

    是慕容十一。

    他从缝隙间觑了觑,还有两个粉衣宫女。

    这小姑娘,怎么又来捣乱啊,他合上书,上次的好兴致就被她给破坏了,抬了抬足,准备悄无声息地遁了。

    刚要起来,又一个声音说:“定柔,你会凫水吗?”

    定柔?

    他的动作滞住。

    慕容十一道:“会啊,我凫水很快的,鱼都追不上。”

    原来她的小字叫定柔,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慕容岚说的那个小妹妹原来就是她!

    “吹牛吧你,还能比鱼快,你是鱼精不成。”

    “嘻嘻,我游给你们瞧啊。”

    说着,小姑娘四下环顾一番,脱掉了绣花小鞋,坐在岸边的石头上,褪了汗袜,一双雪白玲珑的玉足,如元宝一般,先是伸到水下试了一下水温,口中道:“好凉,好舒服。”

    唇角展开一朵笑。

    不远不近的距离,那女子俏美小巧的唇儿一咧,露出玉粳般的皓齿,颊边浅浅漾开了一抹灿漫的腼腆,梨梨甜美,如早春的杏苞,被风一嘘,枝枝吐绽。

    他怔住了。

    脚下再不愿挪开。

    她解开了衣带,脱掉了两层外衫,只穿着夹纱小衣,肌肤透过朦胧的薄纱欲透未透,如美玉生光晕,鲛珠生华色,两截雪藕小臂拨动着水,促狭地泼在两个粉衣宫女身上,笑出了声,对方也大大的泼她,一时水花四溅。

    那颊边笑的染了红晕,如醉酒般迷离,透见内里娇嫩欲滴的脂膏,腼腆灿烂成了花朵,甜的直欲让人醉去。

    他心跳漏了两下。

    女子缓缓下了水,舒展手臂开始游,划水极快,顷刻便到了对岸,纱衣遇水不浸,乌黑的发湿淋淋的,那地方能看到他衣袍,不禁猛然往角落避了避,心想,朕在做甚?偷窥一个姑娘?

    岸上的两人惊叹:“你还真是个鱼精!”

    她拍了怕水,打出圈圈涟漪:“我还会仰着游呢。”说着,往水底一钻,翻了个,仰着面浮起来,扑棱着水,稀里哗啦到了另一边,他不自觉地又往外探了探。

    女子说:“我看到水底的鱼很厚,都躲到角落去了,想是顺着泉眼的水浪流出来,被阻在了此处,长肥了,无法逆流回洞。”

    岸上的说:“太好了,快抓两条上来,上次夜值的时候你炙烧那条太香嫩了,没想到炭火能烤出那么好吃的。”

    水里的道:“这次做个红焖的,我会几十种烧法。”

    “太好了,那咱们多抓几条。”

    “不成,一搁夜就不鲜了,鱼肉没了嚼劲,咱们几个人两条半大的就够了。”

    “还是大点的罢,越大越好。”

    “行吧,我试试看,我还会蛙游,给你们看看啊。”手臂和小腿一弓趴在水上,还真像个蛙,口中呱呱了两声,游着潜入了水底,皇帝险些没忍住笑。

    下一刻,突然哗啦一声猛窜出了个伸舌歪眼的人头,把岸上的两个嚇得跌坐于地,女子狡黠地笑,唇畔跳跃着腼腆,双手多了一条肥胖的黑鱼,鱼嘴一张一合挣扎着,被捏着喉和鳍,竟动弹不得。

    “定柔,你坏死了!”岸上的直拍心口。

    皇帝诧异地想,她的性子,不是应该和所有人都处不来,被孤立,被排斥吗?看这样子,好像还相处的很好,这么快就转性了?

    接下来,女子又从石缝里摸出了许多小虾小蟹。

    他有些忍不住了,踏步走出去,女子还在水底,岸上的两个见到假山后走出来个男人,身形轩昂,着一袭月白襕袍,腰系白玉龙纹革带,束发白玉簪,面庞难掩威严,顿时扑通,双膝贴了地,大大磕头。

    水里的也浮了上来,先是钻出个小脑袋,继而露出半个身子,薄纱透见鹅黄色的亵衣,手里捏着一条更胖的,是鮰鱼。

    “看,这条多肥,咦,你们怎么跪着?”

    岸上两个全身瑟瑟,连头也不敢抬。

    女子觉出不对劲了,转头向后一望,登时花容失色,双手一松,和鱼儿一起钻进了水底,只留下咕咚咕咚的泡泡。

    皇帝负手向后,站在山石上,水上映出伟岸的倒映。

    看你能闭气多久。

    定柔跟着师傅她们学过几天龟息,奈何到底不是水生动物,好一会儿之后便耐不住了,一换气咕噜噜喝了好多水,鼻孔和耳朵里全是,胸口已有了窒息的压迫感,如坠巨石,不行了!不行了!

    我一个水鸭子怎么可以淹死呢!

    皇帝看到小脑袋又钻出了水,口中、鼻中噗呲噗呲喷流出水柱,呛咳着喊道:“你快走开啊!”

    皇帝胸腔颤动着,差点要失态。

    悠悠迈步走上山石小道,等身影完全消失,定柔才敢从水里出来,惊惶万状地穿上外衫和鞋袜,提着桶,如兔窜一般,跑了。

    我滴娘,啥时候有个人在哪儿的。

    他......应该没看到啥吧?不然会长针眼!

    皇帝走出一段,终于憋不住了,扶着山石胡乱坐下来,“哧”一声笑破了音,笑的眼泪横流。

    回到寝殿,无法饮茶,因为一看到水就会想起那个小脑袋,口鼻喷水柱的样子,整个下晌,完全无法再做别的事,坐在御案后,握拳抵着鼻端,不停地发笑。

    小柱子他们满头雾水。

    陛下这是咋了?跟个傻子似的没喜淡笑。

    然后,皇帝忽然对小梁子说:“你去敬贤太妃那儿,暗中观察慕容十一姑娘,一举一动,说什么话,做什么事,朕都要知道。”

    “喏。”

    皇帝拿起朱笔,在宣纸上写了两个字:定柔。

    难道,朕是错看她了?

    想起对慕容艳说过的话:“朕再不幸慕容女......”

    搁下笔,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武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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