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页
阖宫上下,倒只有老佛爷这样的慈悲人对贤德妃的死有所动容。太后特意请了白马寺的圆通大师与西山观的王天师做了一场大法事,佛道本是两派,但是皇权面前,要你和在一处做法事你就不能违抗。慈安宫的法事热闹了整整三天,贾妃得了个“贤德端靖”的谥号下葬了。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贾府众人自然悲痛震惊,宫里民间却依旧是一片喜迎新春的欢乐祥和。一国之主的陨落都不能影响百姓的悲喜,贾元春一个没有子嗣的妃子去世了又能激起什么风浪呢? 而死去了的贤德妃此刻却正飘荡在雪地里。 贾元春有些迷茫。 她还清晰地记得被丝绦勒紧喉咙时的疼痛窒息感,但是手抚上脖颈——光滑柔腻,没有丝毫痕迹。她还有身体,还能思考,甚至还能行走——她正走在一片白茫茫的大雪地里,但是却丝毫不觉得冷,心里反而觉得安稳祥和。 万籁俱静中,忽然一道飘渺的歌声遥遥传来,歌道: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甚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这歌者音色本就清冷,又隔着雪地传来,唱到“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句时,清丽凄婉处让人不忍细听、又不得不听。 贾元春不由得驻足倾听,只听那人将这曲子翻来覆去唱着,一唱清奇再唱低宛三唱幽咽。 “姐姐,你快些儿走,误了时辰我可担待不起。”那歌者忽然发话催促。 贾元春吃了一惊,循声望去不见人影,环视四周道:“你是何人,却看得见我?”又问道,“如何我目之所及,尽是白雪,不见姑娘踪影?” 那歌者咯咯一笑,“你见到白雪茫茫,便是悟了道理。你那宝贝弟弟来此,见得却都是红粉佳人、朱栏白石、绿树清溪。” 贾元春更是惊讶,难道宝玉也来过此处?正想着,忽见前方雪地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上面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贾元春便要入内,却觉步履艰涩,那歌者声音已是近在耳畔,“我引你来,却不是为了让你跟那块顽石一般入了这地方。”贾元春急忙回身看时,却又不见人影。只那声音继续在耳边咯咯笑道:“姐姐莫寻了,我本没有形体,你却如何能看到?” “你没有形体,又是何物?” “我是何物?我乃是三种声音交织而成。一为盘古开天辟地时那声巨响里的一缕,二为嫦娥自东海边九亿亿金砂中捡出六万晶莹姣好者扬入天穹运转为河汉时那擦蹭声中的一丝,三嘛……”那声音娇媚一笑,“则是这天地万物所有声息的精粹。我为这三者交织而成,可拟万事万物之声,你说我是何物呢?” 贾元春已是听得呆住,喃喃道:“你分明少女之音……” “啊,那是因为所有的声音中我最钟情于这一样。警幻姑姑说这便是我还没勘破的缘故。”那声音迟疑了一会儿,期待道:“若是勘破了我难道会喜欢别的声音吗?这世间还有什么声音,比少女之音更美好呢?” “来,你随我来。”那声音这样说。 贾元春便不由自主得转回雪地上,像是自己认识路、知道目的地在哪一样得笃定走下去。 “我是替婆娑姐姐来接你的,可真奇怪。婆娑姐姐已经有几千年没见过外人了,这次却要我来接你……”那声音似乎是在打量她,“你却又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呢?” 贾元春只觉此间似真似幻,问道:“这里却是何处?你口中的‘婆娑姐姐’又是何人?我该如何称呼……你呢?” “啊,你的问题可真多。”那声音小小抱怨了一番,“这里是神界与仙界的中间地带,一般我们都称呼为‘无有间’。你方才要去的孽海情天便是仙界,婆娑姐姐在的地方是神界——仙要去神界,神要去仙界都得向两界督查黑脸公公请旨的,麻烦得很。只有我和你这样没有形体的存在才能在无有间来去自如;但是你毕竟是凡人魂魄,要入仙界容易,要入神界可是得请旨的,手续繁琐得很——所以婆娑姐姐才会托我来接引你嘛,她在神界宫门等你呢。” 原来她已经是一缕魂魄了,贾元春暗自喟叹。 “等等,你第二个问题是什么来着……哦,‘婆娑姐姐’是谁?哎,你们凡人可真是笨呀!我刚刚唱的歌里不就有么: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那声音又唱起来,“婆娑姐姐原身是树,能结长生果的。” “长生果?可是像仙界的蟠桃那样的?” “仙界的蟠桃?”那声音惊讶又恼怒,“你拿九千年结来的全部蟠桃与我换一枚长生果,我都不换给你呢!” 贾元春默然,她为妃多年,鲜少有人敢用这种语气同她说话,便是敢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的人也都自矜身份不会真的出口。但是这声音虽然言语冲撞,却娇俏可爱、真实纯粹,让人无法生气。更何况此乃神界、仙界,她不过一缕凡人魂魄,这样一想贾元春便心平气和,又问道:“那该如何称呼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