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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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随道:“大约过了正月启程回魏博。” “这么早便要走?”桓明珪有些失望。 太子笑道:“萧将军军务繁忙,日理万机,自不能久离河朔。” 随随微微一笑:“太子殿下抬举。” 向皇帝一礼:“末将不才,承蒙陛下信重,忝为牧守,唯有尽心竭力而已。” 皇帝道:“萧卿过谦,有萧卿坐镇河朔,守卫边关,朕与太子方能高枕无忧。” 说罢看了一眼太子,目光微冷。 太子心头一凛,知道自己挑拨得太过明显,不免着了相,连忙端起酒杯寒暄。 随随仿佛对太子的讥刺挑拨一无所觉,仍旧镇定自若地与众人谈笑风生。 桓明珪又道:“不知萧将军在京中下榻何处?” 随随道:“谢大王垂问,在下暂住城中都亭驿。” 萧家嫡支人丁单薄,自萧同安死后便只剩下她了。而长安的萧氏是庶支,与萧泠的亲缘已有些远了。城北安兴坊的萧家宅邸虽然有人打理,但毕竟多年没有住人,房舍都已残旧,为了入京住上一个月大费周章地修葺实在不上算。且回到老宅,难免会想起当年在那里孤零零病逝的祖母和母亲。 桓明珪却像是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面露惊恐之色:“萧将军怎么可以下榻驿馆,驿馆是能长住的地方么?” 顿了顿道:“萧将军若是不嫌弃,不如下榻小王寒舍,寒舍虽简陋,总是比驿馆略舒适些。” 萧将军虽然是号令三军的大将,不能以闺阁女子视之,自然也无所谓防闲。可毕竟男女有别,这话若是由别人说出来,不免有些不成体统。从豫章王口中说出来,仍旧不成体统,却莫名没什么冒犯亵渎之意,或许因他一向不着调,也或许是他的神态自然又诚挚,怀疑他有不轨之心倒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萧泠也不愧是萧泠,闻言脸不红心不跳,只是浅浅一笑;“承蒙大王盛情相邀,在下感激不尽,不过在下在京中不过逗留数日,便不去叨扰了。” 桓明珪仍不死心;“萧将军若是觉得去寒舍住不自在,小王在城中还有几处别馆。” 随随无可奈何:“豫章王盛情,在下惭愧。” 桓明珪道:“萧将军不必客气,别馆里屏几床榻一应俱全,扫榻立就,虽简陋,胜在还算清净。” 皇帝笑着道:“朕本想请萧将军在蓬莱宫小住,经子玉这么一说,倒是住在宫外方便些。” 他转向萧泠:“朕这侄儿是性情中人,不拘俗礼,萧卿切勿见怪。” 顿了顿又道:“说起来萧卿幼时随苏夫人入宫,还与子玉打了一架,不知萧卿是否还记得?” 桓明珪道:“萧将军大约不记得了,小侄却是刻骨铭心,萧将军神勇,幼时便可见一斑。” 皇帝半真半假地揶揄他道:“那时候你还拽着苏夫人的袖子求她将萧卿许配给你。” 桓明珪道:“当初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若早知萧将军神威,给在下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冒犯。” 众人都凑趣地笑起来。 皇帝转向萧泠:“萧卿若是不嫌弃,就勉为其难承了他的情吧。” 随随目光微动,一时猜不透皇帝这是何意。 忽然提起陈年旧事,似乎有撮合他们两人的意思。 可桓明珪虽说是富贵闲人,他父亲却是曾经的储君,即便是自愿让出储君之位,桓明珪的身份也多少有些尴尬。 皇帝如何会放心他去河朔“和亲”? 或许这只是一种试探,若她有不臣之心,倒是可以拿桓明珪作筏子,无论把他还是把他们的孩子推上帝位,都是桓氏正统血脉。 也因如此,当初桓烨要放弃储位随她去河朔是不可能的事,皇帝之所以松口,或许只是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和儿子,知道皇后不会放儿子离开,也知道儿子不能弃母亲于不顾。 她早该知道从她执掌三镇兵权开始,她和桓烨已绝无可能。只是当初她太年轻,有太多幻想和憧憬。若换作现在,她就知道当初他们的“计划”有多不切实际,若是那时斩钉截铁地拒绝桓烨,没有让储之事,桓熔的野心或许不会被养大,也许桓烨就不用死,也许他如今就可以好好做着大雍的储君,娶妻生子,过完平安顺遂的一生。 那些年的“本可以”,不过是她自欺欺人的执念罢了。 随随抿了抿唇,向桓明珪一礼:“豫章王盛情,在下本不该推却,只是随行车马仆从甚众,难免叨扰,还是住在驿馆方便些。” 桓明珪见她坚辞不受,只能遗憾道:“小王改日在寒舍扫榻设席,还望萧将军赏光。” 随随点点头,举起酒觞微笑道:“一定。” 甘醇美酒入喉,却满是苦涩的余味,于是她又饮了一杯。 宴罢,随随同皇帝说了会儿话,见他神思倦怠,便起身道:“末将到京后尚未谒见皇后娘娘,不知娘娘今日是否有暇接见。” 皇帝眼中有尴尬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恢复如初:“皇后如今带发修行,一心礼佛,不问俗事,只元旦大朝在宫中接见内外命妇。萧卿的心意朕定会代为转达。” 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对她来说萧泠是那个夺去她长子的女人,若说她对桓煊还是愧恨交加,那么对萧泠就纯粹只剩下恨了。 随随心知肚明,但皇后可以不想见,她却不能不问,否则便是她失礼。何况无论如何她都是桓烨的母亲。 …… 皇后并非真的不问世事。 她身在伽蓝,可心却在地狱,自从长子死后,地狱的烈火日复一日地焚烧、煎熬着她,梵钟不能荡涤她的心神,只会让她想起长子薨逝那日的丧钟,佛堂里的经幡也只会让她想起长子灵堂里的灵幡。 萧泠入京的消息无意于往火中浇了一大桶油,自从得知她即将入京那日起,她便没有一夜能够安寝。 好在太子隔三岔五总是会来陪她诵经礼佛,听她讲讲佛经,有时只是默默坐一会儿——心爱的长子死了,三子被她抛弃,只剩下这个二子,算是她仅有的慰藉,虽与长子相去甚远,毕竟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此时太子便在皇后的禅院中,从麟德殿出来,他便径直来了这里。 他挽起袖子,亲手为母亲煮茶,他煮得一手好茶,连专门掌茶事的宫人都比不上,但能喝到这杯茶的人却寥寥无几。 皇后从儿子手中接过杯子,抿了一口茶,眉头立即微微舒展,笑意从眼角的皱纹里溢出来:“你长兄以前替我煮茶,时常把茶叶煮过头。” 太子也跟着一起回忆,微微笑道:“什么事都难不倒长兄,大约只有这件小事做不好。” 皇后脸色一变,将粗陶茶碗重重一撂:“谁说烨儿煮的茶不好?他是知道我喜欢略苦的茶,这才故意煮过头的。” 太子忙俯身道:“儿子失言,请母亲责罚。” 皇后闭上双眼,口中喃喃地念了几句梵文佛经,再睁开时眼中的厉色已消失不见。 她冷冷道:“今后当谨言慎行,莫造口业。” 太子忙道“是”。 皇后这才微微颔首:“前日你才来看过我,今日怎么又来请安?可是有什么事?” 太子道:“父亲在麟德殿设宴款待河朔节度使,宴席刚散,儿子便来向阿娘请安。” 他顿了顿,微露赧色:“顺便看看阿阮。” 皇后听见“三镇节度使”几个字脸色便是一冷,又闭上双眼念了会儿佛经,这才道:“你总算想起自己的妻子来了。” 顿了顿道:“当初执意要求娶她的人是你,娶回去又晾着,即便她无所出,也是东宫的主母,你们夫妻本是一体,下她脸面便是下你自己的脸面,你叫天下人怎么看你?” 太子将身子俯得更低:“儿子谨遵母亲教诲。” 皇后叹了口气道;“阿阮这孩子也是我从小看大的,性子软弱了些,但好在温婉柔顺,你这样冷落她,她在我跟前也只说你好,没有半句怨言,夜里一个人躲在帐子里悄悄抹眼泪。” 顿了顿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闹什么别扭,但她是个好孩子,你不可欺负她。” 太子低垂着头,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微笑,声音里却满是懊悔之意:“是儿子的不是,辜负了她。” 皇后点点头:“你知道就好。” 说罢叫来一个寺尼道:“去请太子妃来。” 不多时,阮月微到了,她是来侍奉皇后的,不算正经修行,没有穿禅衣,不过穿得比在闺阁中时更素净,越发显得弱柳扶风,楚楚动人。 她一见太子,便低垂下头,眼中泪光隐隐。 向婆母和夫君行了礼,她小声问皇后道:“阿家有何吩咐?” 皇后道:“你自请入宫侍奉我,是你的一片孝心,但东宫不能没有主母,今日太子是来接你回去的。” 阮月微将头垂得更低:“可是阿阮侍奉阿家不尽心?” 皇后拉起她的手道:“阿家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但你总不能一直陪着我。” 阮月微跪倒在地:“请让阿阮一辈子侍奉阿家左右。” 皇后道:“说什么傻话,你一辈子陪着我,让二郎怎么办?” 太子执起她的手:“别同孤置气了,跟孤回东宫吧。” 又温言款语地说了许多软话,阮月微脸上飞起红霞,终于咬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辞出禅院,相挟出了尼寺,一同坐上步辇,温情款恰更胜从前。 出得宫门,换乘东宫的马车,太子方才放开她的手,一脸不加掩饰的腻味:“孤真是小瞧了你,没几天便哄得母亲替你说话。” 阮月微一怔,眼中又蓄满了泪:“殿下既厌弃了妾,为何又要将妾接回去?” 太子皱着眉道:“这里没人欣赏你梨花带雨的模样,省下你的眼泪用在该用的地方吧。” 阮月微别过头去,哭得却更凶了,单薄的双肩轻轻耸动。 太子将她的肩头扳过来:“罢了,孤近来心里也烦,委屈了你。” 阮月微只觉连月来的委屈一下子有了出口,眼泪决堤似地往外淌,伏在太子胸膛上痛哭起来。 太子耐着性子等她哭完一场渐渐收了泪,这才问道:“你还记得桓煊那个外宅妇么?” 阮月微脸色一白:“殿下为何突然问起她来?” 太子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你不必多问。” 他顿了顿道:“你仔细回想一下,当初秋狝你遇险,桓煊来救你,她也在侍卫中。那时候她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想到什么全都告诉我。” …… 随随走出麟德殿,远远看见桓明珪站在廊庑下,实在是他的衣着打扮太惹眼,叫人无法忽略。 桓明珪一见她便快步迎上前来,随随不能装作看不见,上前向他一揖:“大王可是在等人?” 桓明珪道:“小王在等萧将军。” 随随神色如常:“大王有何见教?” 桓明珪的目光在她脸上逡巡,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小王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娘子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他眼中的缱绻温柔像是最轻最细的丝线,丝丝缕缕地要把人缠绕起来,当他注视你的时候,仿佛世上唯有你一人是重要的,仿佛天上地下他只在乎你。 这样的眼神任谁都招架不住,可惜随随不在其中。 她早知道豫章王有这种本事,或许是天生多情,或许是经年累月偎红倚翠练出来的,无论是哪一种,都不用太当真。 她只是心下暗暗感慨,同样是姓桓,人和人的差别真大,有的人说出话来让人如沐春风,有人一开口只会让人遗憾他不是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