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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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煊却不再理会他,对吓得面如土色的高迈道:“备马,带我去见她。” 说罢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高迈不敢多言,只得向身旁一个年轻内侍低低耳语几句,向那中官躬身一礼,道声“失陪”,快步跟上自家殿下。 那内侍向宫里来的中官作了个揖,低声解释:“陛下那边还请中贵人帮忙斡旋斡旋,殿下连日赶路,未歇息好,有些神思不属……” 一边说一边往那中官手中塞金饼子。 那中官推却道:“奴自当竭力,只是奴人微言轻,怕是没什么用。你还是劝劝你家殿下,尽快入宫向陛下禀明情由吧。” 内侍将他恭送出门,立即叫人牵了匹马来,急急忙忙地向大公主府去报信。 …… 桓煊一行人骑马出城,直奔西山北麓。 鹿随随在齐王心里的地位不一般,但她毕竟没有名分,连个妾室都算不上,自不能入王府的陵墓,高迈不知道该将她葬在何处,又不能请示桓煊,思来想去,自作主张地将她葬在西山。 西山有齐王一处庄园,此地山光明秀,流水潺潺,后山上栽着万本海棠,高迈知道齐王殿下钟爱海棠,连鹿娘子所居的栖霞馆也改作棠梨院,如今她没了,葬在海棠林中也是理所当然。 到得山中时夜幕已降临,明月悬在半空,归巢的鸟雀在枝叶间偶尔发出一两声啁啾。 桓煊环顾四周,目力所及全是高高低低的海棠树,那些都是他为了阮月微从南北各地寻觅来的海棠珍品。夜风吹得枝叶簌簌作响,仿佛窃窃的嘲笑。 他走到小小的坟茔前,石碑上刻着“秦州鹿氏之墓”,这便是他们关于这个孤女所知的一切了。 桓煊盯着那行字看了许久,每个字他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毫无意义。 良久,他终于放弃了,不再试着去读懂这行字的意思,他的薄唇动了动,喉间发出的声音干涩又陌生:“把棺柩挖出来。” 高迈大惊失色,跪下道:“殿下,鹿娘子已经入土为安……” 侍卫们也齐齐跪倒在地。 桓煊下意识地去解佩刀,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自己的刀已换了玉佩,他向身后的侍卫统领关六郎道:“把你的刀给我。” 关六郎哽咽道;“殿下,就让鹿娘子安歇吧……” 桓煊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月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庞,他的脸也和碑石一样成了死气沉沉的僵白。 “把刀给孤。”桓煊道。 关六郎只得解下佩刀双手呈上。 桓煊拔刀出鞘,将坟茔前的一株西府海棠拦腰砍成了两段。 齐王一意孤行,高迈和侍卫们毫无办法,只得将坟茔掘开,将鹿随随和春条的棺木从墓室中抬了出来。 明月已经升至中天,连夜枭都停止了鸣叫,山中万籁俱寂。 桓煊用刀将棺盖上的铜钉一颗颗撬起。 最后一颗钉子被撬起,他想推动棺盖,却好似忽然被人抽干了力气。 他对着那雕着海棠纹的棺木看了半晌,终于道:“打开。”声音喑哑得不成样子,像是从肺腑中硬挤出来的一般。 关六和宋九合力将棺盖推开。 桓煊从侍卫手中接过火把,慢慢走到棺木旁。 火把照亮了棺柩中的人,那已不能称作人,只是一堆骸骨,掩藏在海棠纹的织锦中。 桓煊静静地端详着眼前的尸骸,高迈和侍卫们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有松枝火把燃烧发出轻轻的“噼啪”声。 “不是她。”桓煊道,这不是她的鹿随随。 即便亲眼见到,他还是会继续自欺欺人,高迈料到他会如此,怆然道:“殿下,仵作都已验过了,连两处箭伤都对得上……” 桓煊打断他:“不是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笃定,他只是知道这棺木中的一堆焦枯的骸骨,绝不是他的随随,他的随随一定还在某个地方等着他去找她。 “我去找她。”他竟然不再理会那打开的棺木,转身便快步往林子外走去。 她还在等他,他一定要尽快把她找回来。 走到林子边缘,他看到有点点火光沿着山间的小径向他移动。 可他浑不在意,甚至懒得去管来的是什么人。 来人到了他面前,却是他的长姊清河公主,她从马背上跳下来,焦急地跺了跺脚:“三郎,你疯了吗?” 桓煊却似没看见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大公主追上去,横臂拦在他身前:“跟我回宫。” 桓煊这才抬起头看她,他的眼神炽热又空洞,仿佛里面除了一片火海什么都没有。 “我没疯,”他静静道,“我要去找她,别拦着我。” “她已经死了,就躺在棺木里,”大公主冷声道,“你想必已经看见了。” “那不是她。”桓煊斩钉截铁道,执拗得像个孩子。 大公主忍不住扬起鞭子。 桓煊却不闪不避,仍旧直直地站着,神色平静。 大公主鞭子已经抽出,再要收回已来不及了,鞭子带着呼呼的劲风抽在桓煊脸上,大公主听着声音便知那一鞭子抽得实,心脏一阵揪痛。 桓煊左脸上顿时浮起一道长长的血痕,瞬间肿了起来。 可他神色依旧木然,仿佛那一鞭子不是抽在他身上。 大公主看着行尸走肉一般的弟弟,恨不得再抽几鞭子将他抽醒,可胳膊却似有千钧重,怎么也抬不起来。 她扬鞭梢往他身旁一株海棠树狠狠抽了几下,抽得枝叶纷飞。 “你难道也要陪她去死?”大公主将马鞭摔在地上,从袖中掏出虎符,照着弟弟胸前摔去,“把你的东西拿回去!” 她顿了顿,咬牙切齿道:“你难道不想替她报仇?” 桓煊的眼神终于动了动,犹如古井微澜,他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是谁?” 第55章 五十五 大公主见他终于有了点活气, 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突然遭逢这种变故,有个仇人可以恨着总好过无处宣泄。 她想了想道:“你回来后还粒米未进吧?先跟我回府, 换身衣裳, 用两块糕饼,然后去宫里向阿耶请罪。阿耶因为虎符的事很不高兴, 你可不能再惹他了……” 桓煊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是谁做的?” 大公主道:“从宫里出来我再同你仔细分说。” 桓煊收回目光:“阿姊不愿说就算了,我自己去查。” 说罢又要走。 大公主急忙拉住他衣袖:“阿姊可以告诉你,但你答应我,切不可轻举妄动。” 桓煊虽然麻木得如同行尸走肉, 头脑却出奇冷静清明,见他长姊神色凝重,便知背后之人不好对付,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大公主观他神色不似作伪, 这才蹙了蹙眉道:“是武安公世子赵清晖。” 顿了顿道:“不过并不能十分确定, 我部下查到,曾有人看到他的亲随和朱二郎见过面, 事发后不久,那个亲随就暴毙而亡。你和武安公府似乎没什么过节吧……” 莫非是同为武将的武安公忌惮他?可即便如此, 为什么要对一个外室下手? 就连她这做长姊的,都是到今日见到他这失魂落魄的模样,才知道鹿随随的死对他有这么大的影响。 桓煊默不作声, 脑海中却浮现出一张尖瘦苍白, 略带病容的脸,赵清晖的脸。 他的手暗暗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从指缝间流出来, 滴落到地上。 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海棠花般娇艳又柔媚的脸。 海棠树在夜风中簌簌作响,那讥诮的笑声更响了。 赵清晖对阮月微的情愫他是知道的,他对鹿随随下手,自然也是因为阮月微。 那病秧子本就是个疯子,或许就因为那张有几分相似的脸,恨上了鹿随随,趁着他出征淮西便对她下手。 他将鹿随随当作阮月微的替身,便有人看不惯这个替身,要将她除之而后快。 桓煊不由想起秋狝那日,他救下阮月微之后,送她回行宫的路上遇见赵清晖——有十几里路,他们是共乘回行宫的。 他们一路上说了什么?赵清晖对随随下手,是不是因为阮月微说了些什么? 他要对随随下手,阮月微知情吗? 他从心底深处生出阴寒,像锥子一样刺入骨缝,让他浑身的骨头都隐隐作痛起来。 大公主看出他神色有异,忙道:“怎么了?可是想到了什么?” 桓煊只觉那股彻骨的寒意在身体中乱窜,他连齿关都开始打颤:“是因为阮月微。” 大公主愕然地张了张嘴,不解道:“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也依稀听说过赵世子对他那有长安第一美人之称的表姊颇有恋慕之情,但京都高门中爱慕阮月微的人多了去了,赵清晖在其中都排不上号,是以她只是盯着武安公府与齐王的恩怨,半点也没往这上面想。 她一个正常人也实在难以揣度疯子的心思:“不过是生得有几分相似,为何要置她于死地?” 桓煊冷冷道:“疯子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 大公主无法反驳,微微颔首:“也对。” 她看着弟弟的脸庞,他的眼神已不复方才的空洞,像凌厉的刀锋,仿佛要把世上的一切都割成碎片,包括他自己。 大公主有些心惊:“你知道了是什么人害她,打算怎么办?” 桓煊没说话,但他的眼神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答案。 大公主心头一跳,抓住他的胳膊:“武安公府不是没根基的人家,赵清晖又是武安公夫妇独子,你要拿他问罪,恐怕……” 她顿了顿道:“我也很喜欢鹿娘子,何况她还救过你的性命,可是你也知道她的身份毕竟……别说京兆府和刑部敢不敢接这案子,就算是阿耶也会劝你退一步。” 桓煊掀了掀眼皮:“我不要治他的罪,我只要他的命。” 他脸色平静,甚至有几分气定神闲,仿佛赵清晖的命已经捏在他手中了。 大公主大骇:“三郎,你别做什么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