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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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他点了点头,开门见山道:“我有些事想问问阿师。” 那人道:“檀越请问,贫僧知无不言。” 随随道:“听说阿师曾在皇后宫中侍奉?” 那人微微蹙眉,脸上现出痛苦之色:“是。” 随随道:“缘何出宫?” 那人脸上痛苦之色更甚,握嘴咳嗽了几声道:“因贫僧听了不该听的话,见了不该见的事,那日在殿中伺候的宫人内侍全被主人赐服□□,一条草席裹着扔出了宫外。” 他回忆着,眼中沁出泪来:“不知贫僧命大还是药服得不够多,竟在乱葬岗中醒转过来。因身上盖的土薄,贫僧扒开覆土,便爬了出来,手脚并用地爬了一整日,爬到山道旁,幸得一个过路僧人救治,捡回了一条贱命,贫僧便认他做了师父,侍奉着他游历到江南,只不过余毒大约是清不干净,便成了这副半残的模样。” 随随这才知道他这身僧衣并非伪装。 “你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见了什么不该见的?”她问道。 那人皱了皱眉,回忆道:“那是先太子殿下刚从西北回来时的事。殿下来找皇后娘娘,说有事相商,娘娘便将贫僧等人屏退至殿外。他们在里头说话,起初声音低,外头听不见,但渐渐的娘娘的声音便高起来,贫僧依稀听见几句,大意是殿下要娶什么女子,皇后娘娘不同意,两人争执起来。” 随随颔首:“就这些?” 桓烨要让出储君之位来西北找他,可想而知帝后肯定会反对,这算不得什么私隐,皇后便是再心狠手辣也不至于为着这几句话灭口。 那人摇摇头:“皇后娘娘驭下虽严,也不苛待人,不至于为这两句话毒杀那么多奴仆。是后来的事。” 随随静静听着。 那人接着道:“那日太子殿下与皇后娘娘闹得不欢而散,太子离开后,皇后娘娘便以泪洗面,口中直道自己生了个逆子。娘娘发怒,下人们连高声喘气都不敢,那阵子众人都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侍奉着。后来太子又来了几回,每回都要闹一场,贫僧也渐渐听明白了,原来是殿下为了娶河朔节度使府上的萧娘子,竟连太子都不要做了,要把储位让给二皇子。” 顿了顿道:“太子殿下这么胡闹,莫说皇后娘娘,陛下自然也不能应允。这样僵持了约莫两三个月,太子殿下不知怎么说动了陛下,皇后娘娘得知消息将殿里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个遍,太子殿下又来恳求,在阶下跪了两个时辰。皇后娘娘便道,‘你想清楚了,若是执意要去西北,便当没有我这阿娘’。” 随随听着一个陌生人说起关于桓烨的往事,仿佛有只手攥着她的心脏,一点点地揪紧。 “请阿师继续说。”她平静道。 “太子殿下听了这句话,便向皇后娘娘重重地磕了九个头,然后起身离去了,”僧人继续道,“殿下走后,皇后娘娘又痛哭了一场,没用晚膳便早早地就寝了。就是那天夜里出了事。” 那人嘴唇开始打颤,眼中泪光闪动:“那天是小叶他们在殿中值夜……” 他哽咽得说不下去。 随随知道他对那个叫做“小叶”的宫人定有很深的感情。 她默默地递了块帕子给他。 那僧人合十一礼,接过帕子揩了揩泪,这才接着道:“在榻边值夜的供宫人听见‘扑落’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帐子里掉出来,落在了床前的地衣上。他们用灯一照,却是把匕首,刃上还沾着血。” 他顿了顿道:“他们吓得半死,赶紧去撩床帷,就见皇后娘娘闭眼躺在床上,手腕子用刀割了几道,血已淌了半床。所有人都吓坏了,赶紧给她止住血,分头去请医官、禀告陛下和太子殿下。” 随随目光动了动:“除了皇帝、先太子和医官,没有其他人知道此事?” 那人道:“这样的事自不能传出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那日当值的下人除了皇后娘娘两个从娘家带来的亲信侍婢,没能见着第二天的太阳,当夜就被赐了砒.霜。” 随随道:“后来呢?” “好在医官来得及时,娘娘虽失了不少血,到底没有性命之虞,陛下来了之后发了一通火,太子殿下从东宫赶过来,到得最晚,那时皇后娘娘已经醒了,他跪在娘娘床前请罪,皇后娘娘半天不理他,许久才开口,问他还要不要去西北,说若是他执意要娶那萧氏女,便等三年孝期满了再娶吧。” 僧人看了眼面前的女子,只见她脸上血色褪尽,漂亮的眼睛里像是起了寒雾,透着说不出的茫然和悲哀。 随随嘴唇动了动,想问什么,却觉问什么都已没了必要。 亲生母亲以死相逼,桓烨不可能真为了娶她让母亲去死。他从来不忍心伤害任何人,何况是生他养他的母亲。 她也终于明白桓熔为什么一定要置桓烨于死地——或许本来他不曾期待过储君之位,得知长兄要让位于他,这才生出了贪念,巨大的期望瞬间落空,以他这样偏狭的性子当然不会甘心。 那僧人不知道她已得到了长久以来想要的答案,接着说道:“太子殿下对那萧娘子再怎么痴心一片,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去死,他哭着应承了皇后娘娘,往后绝口不提与萧娘子的婚事,只求亲自前往河朔,向萧娘子说明此事……” 随随木然地点点头,打断他道:“我知道了,多谢阿师。” 顿了顿道:“今日这番话,还请阿师莫要说出去。” 那僧人看着她,眼中有慈悲之意:“请檀越放心,贫僧遁入空门,便已断绝了一切尘缘,这些便如前生之事,只是给檀越一个交代罢了。贫僧只求念经诵佛,安安静静了却余生。” 随随道:“阿师便安心驻锡此地,饮食医药自有人供奉。” 僧人合十一礼:“多谢檀越成全。” 随随点了点头,默默走出禅院,回头望了望,只见冬日的斜阳照在屋脊上,连阳光也透着股惨淡萧索,黄昏尚未来临,暮鸦已开始叫了。 她慢慢往回走,到得春条所在的小院门前,忽然想起件事,顿住脚步,转头对那知客僧道:“今日一出常安坊便有人跟着我的马车,一直跟到了山门外,你们查查那人的来历。” 知客僧道:“属下即刻命人去查,尽快给大将军答复。” 随随点点头:“有劳。另外你去脂粉铺传个话,我打算待神翼军开拔后便离京,叫他们预备一下。” 回到山池院已是夜晚。 马车行至棠梨院外,她便察觉有些不对劲,一想,原是院子里的灯点得格外比平日多,比平日亮。 她猜到是桓煊来了。 下了马车,穿过树叶已落光的枫林小径,推开院门,小桐冲她眨眨眼:“娘子终于回来啦。” 随随用下巴点点春条手里的竹篮:“从山寺里带了柿饼回来,你们分着吃。” 说着褰帘进了房中。 “什么柿饼那么好吃?值当你大老远地跑到城外去?”男人着寝衣靠在她的床榻上,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殿下要不要尝一个?”随随道。 桓煊挑了挑下巴,嫌弃道:“孤不吃。” 随随笑道:“真不吃?殿下不是爱吃甜的么?这柿饼霜多,格外甜。” 她洗净手,拈了一块给他。 桓煊也就就坡下驴地接过,咬了一口,冷哼了一声:“不过尔尔。” 随随知道他别扭,也不理会,只是问道:“殿下不是在兵营么?怎么突然回来了?” 桓煊垂着眼眸佯装看书:“得空回来瞧瞧你,谁知道你在家里一日也呆不住。” 说着撩起眼皮乜她一眼:“东西呢?” “什么?”随随愣愣地道。 桓煊没好气道:“没有算了。” 随随想了想,半晌才想到他说的大概是平安符,遂从袖中掏出个青灰色的锦囊:“这是民女去青龙寺求的平安符。” 桓煊道:“灰扑扑的,真丑。” 随随抿唇微笑:“配不上殿下,民女收起来。” 桓煊一把夺过来;“孤又没说不要,将就着佩一佩吧,你替孤系上。” 随随将锦囊系在他腰带上,拿起他的玉带一看,却发现那只绣海棠的旧香囊不见了踪影,她似乎有段时日没见到那只香囊了,却回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桓煊放下书,拍拍床榻:“仗着伤略好些就乱跑,我看你是不要命了,躺下来。” 随随道:“民女还未沐浴呢。” 桓煊挑挑眉:“孤何尝嫌你臭了?” 随随只得脱了外裳,在他身边躺下。 桓煊将她捞在怀里,却小心翼翼地不触及她的伤口,只是把脸埋在她颈间轻嗅着。 随随见他半晌没有动静,转过头一看,却见他已经睡着了。 她伸出手指拨弄了一下他的长睫毛,沉沉地叹了口气。 第49章 四十九 翌日清晨随随醒来时, 枕边的人已经不在了,桓煊一早要赶回兵营,定然是睡到夤夜便要动身的。 随随恍惚记得半梦半醒之间有人在她耳边咕咕哝哝地说了不少话, 但她一句也没听清, 哼了两声便算作回答。 再见到桓煊已是半个月后大军开拔前三日,他特地赶回山池院来同她道别。 他快马加鞭从京畿赶来, 到山池院时已是黄昏,随随下厨做了两样他平日爱吃的菜肴,又叫他数落了一顿:“身上带着伤就揉面,孤非要赶着今日吃你这炉古楼子吗?” 随随只是笑了笑, 将一缕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伤口已经不疼了,也要活动活动筋骨。” 桓煊拿起一块古楼子咬了一口,仍旧和往日一样,是肥而不腻、鲜香酥脆的滋味, 可他今日却无端觉得有些难以下咽。不过他还是将她切给他的两块都吃净了。 随随养着伤不能吃太肥腻的东西, 只陪着他吃了些糕点和鸡茸粥,问他道:“殿下要不要饮酒?民女初到长安时酿的酒, 在地下埋了一年多,这时候喝正好。” 桓煊蓦然想起他带她回长安是深秋, 他们竟已相伴一年多了,不知不觉她的雅言已经说得很好,只仔细分辨才能发现一丝陇右口音。 他目光动了动:“你有伤在身不能饮酒, 等我平定淮西回来再开你这坛酒庆功。” 随随微垂眼帘, 给他舀了一碗七宝羹放到面前,淡淡道:“殿下回来时这酒早酸了,窖中有这么多美酒,庆功该用好酒才是。” 桓煊道:“孤就喜欢酸酒, 酸了你和我一起喝。”即便是酸酒,两个人对饮也是有意思的。 随随抿唇一笑,未再多说什么。 桓煊又道:“缺什么便去同高迈和高嬷嬷说,别什么都将就,不用给孤省钱。” 随随道好。 桓煊道:“待我从淮西回来,我们便回王府住吧,这里终究是别馆,你想念时可来小住几日。” 随随含糊地“嗯”了一声,垂下眼望着九枝铜灯投在地上的影子。 “你会写多少字了?”桓煊忽然问。 随随想了想道:“约有百来个。” 桓煊蹙了蹙眉:“这么少。”那是没办法给他写信的了。 “就不能多学点?”他有些不豫。 随随道:“民女笨。” 桓煊看她下棋就知道她压根不笨,只是不上心罢了。 他乜了她一眼:“只会那么几个字,你怎么给孤写信?” 随随自然没打算给他写信,听他这么一问,倒不好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