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山
挺身相碰,一个暗,一个明,一个无心,一个有意,自然要吃他的亏了。 吃亏倒也罢了,只怪自己走路不长眼睛。谁知他暗箭伤人却还猫哭耗子假慈悲,这份奸刁着实可气! 因此,石秀说什么也不受他的“好意”,忍着疼一挺身站了起来,气愤之下,伸手便往悟先胁上去点——这也是败中取胜的狠着。但是,手指已经快伸到了,却又硬缩了回来,只为这一指头有欠光明磊落。跺一跺脚,转身就走。 一路走着,只觉得胸中梗塞得难受,心思不在脚上,便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走向何处。等走得乏了,正想寻个地方歇脚时,只听有人大喊:“师父!” 是张中立。石秀一肚子的闷气,正好有个人谈谈,便急忙回转身来,还未说话,张中立倒又开口了。 “师父!怎的,吃了酒与人斗气来?” “你怎知道?” 张中立笑了。“师父不是吃醉,便是气糊涂了!”他说,“你老脸上仿佛挂着幌子:一面是酒字,一面是气字。” 石秀自己想想也好笑。“酒倒不曾吃醉,是气糊涂了。”他问,“你从何处来?” “师父看。” 一看时,还有个快活三,刚从一家酒楼里走了出来,高声喊道:“三哥,刚念叨着你,不想就遇见了!好巧。来、来,再吃一盅!”于是重新添酒添菜,奉敬石秀。张中立一面斟酒,一面问:“是与何人斗气?” “还有哪个?悟先那贼秃!”石秀将刚才如何撞了一跤的经过,细细说了与他们听。 “师父真正是好人!叫我生了师父这根会点穴的指头,一定一指头戳死了他,诛恶人即是善果!” “话不是这等说。”快活三不以为然,“人命关天,哪里就可以随便下毒手?” “照你说,就受他这下子奸诈暗算?连我都气!”张中立揎一揎臂说,“师父,什么时候去寻那贼秃找场?” “算了,算了!”快活三拦在前面说,“你休来多事。人家佛门中自会整肃清规。海和尚的住持快当不成了!只他一离了报恩寺,悟先自然也存不住身。” 这句话,在石秀自然关切。“王三哥!”他凑着脸问,“怎说海和尚快当不成报恩寺的住持了?” “到底正派的和尚多,不规矩的和尚少。听说海和尚近些日子又搭上一个淫荡人,不知在哪里租了房子,三日两头在那里宿。夜来巴结得过分了,白昼里精神不济,时常做法事就打瞌睡。”快活三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的?”张中立正听得有趣,不免着急,“快说,快说,有什么好笑?” “据说有一日放瑜伽焰口,他老人家呵欠连连,到后来起了鼾声,那等鼓钹齐敲都敲不醒他,从法座上栽了下来,光头上磕起老大一个包。” 张中立和石秀一齐大笑。笑停了,张中立问:“这等的和尚,主家难道不发话?” “如何不发话?他家大男小女一齐都骂要撵他,亏得老主人心慈,拦着家下人说:罢!罢!他自己心里也难过,再休难为他了。只记着往后不请教他就是。”快活三接着又说,“报恩寺里有身份的大和尚,看看不是事,只得推了个人,赶到燕京悯忠寺——太无老和尚在那里驻锡。去的人将海和尚的诸般恶行,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老和尚本待传集各山住持将海和尚问个心服口服,然后逐出山门,只以碍着人家闺阁,投鼠忌器,只好传话教海和尚自己知趣,让出住持,离开蓟州。” “这太便宜了他!”张中立愤愤不平,“若不教训他一番,离了蓟州,又到别处去作孽!” “管他呢!阿弥陀佛,让他早早走了吧。” “就不知他搭括上的女人是哪一个。”张中立看着石秀说,“师父,我替你老人家出气。” 石秀是哑子吃扁食,肚里有数,便拦着他说:“不必,不必!莫去惹是非。” 师徒二人的想法不同。在石秀,多少天来总想着潘公的情分、杨雄的面子,不能不息事宁人。虽说海和尚目前断了往来,但巧云千方百计要撵自己出门,存着甚等样的心思,实在难说。他虽已拿定主意,来去磊落,然而心里却不能说是脱然无累,就因为巧云的情形可疑,为着杨雄想,不能教人放心。如今有此结果,太无老法师整肃清规,让海和尚远离了蓟州,一了百了,是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如何肯节外生枝去多事? 张中立却有些嫌师父软弱,而且年轻好事,想漂漂亮亮惹它一场是非出来,教大家知道自己的名头。现在看石秀的样子,也不知他为何这等好讲话,心里便有个打算,惹悟先惹不起,拿住了海和尚的短处却不必怕他。如果悟先要强出头,不怕师父不出面承当。 一个不愿生事,一个偏要生事,师徒二人的想法,一东一西,再也碰不到头,只有一层倒是相同的:都觉得高兴得很! 因此,遇上贪杯的快活三,三个人都吃得酒到九分九,各自打着灯笼,歪歪斜斜地回家睡觉。第二天石秀起身,犹自头昏脑涨,好在生意要关门,不照看也不要紧,所以起身又睡下,睡到日中才醒。吃过午饭,看看无事,便取了个褡裢袋挽在手里,袋里摆一把算盘、一本账簿,上街去收欠账。 一半是潘记肉行做生意诚实,一半也是看石秀不好欺,所以一下午倒收了六七十两银子的账。石秀回店不回自己的卧房,一径走到后头喊道:“嫂嫂,嫂嫂!” “是三郎!”巧云问道,“可有事?” “今天去收了几十两银子的账,特地交了进来。” 巧云不肯收。“原说了的,外头收来的账,归三郎你用。”她摇着手说,“你休交与我。” “嫂嫂先收了。”石秀想了想说,“权且算我寄在嫂嫂这里。” “不要不要!”巧云依然双手乱摇,“你自己收着的好。” 石秀勃然变色,这等拒人于千里之外,倒真像绝了交似的,心里忍不住就想顶她一句:哪里真的就分家了?话到口边,却又想起潘公的嘱咐,自己对自己说:石秀,石秀!宁可他人不仁,不可你自己不义! 这样一转念间,便答应一声:“是了!”转身回房。 回到房里,放下了褡裢袋,心里在想:这银子她不肯收,莫非我就真的留下?自然不要,不要却又怎么处? 一个人思索着,想起陪潘公在城隍庙听人说“三国”,关云长挂印封金的故事,顿时有了计较。 “也罢!”他自语着,“我也学一辈古人。” 于是找了张桑皮纸,将那六七十两银子包裹封好,上面标明日期,往床底下一塞,算是了掉了这天的一件事。 “石三叔,石三叔!”一个小徒弟来喊,“有人寻你,说姓张,是你的徒弟。” 这自是张中立,石秀迎出去一看,果不其然。“你怎的专程寻了来?”他问,“可有什么事?” “听说肉行不开了。”张中立问道,“师父,可有这话?” “你怎么知道?” “听东门‘醉瑶池’酒楼说的。说你老不等过节去收账,为的是要歇业了。” “是的,不等过节就要歇业。来,来,”石秀拉着他说,“总是扰你的,今天我也待请你一请。” “正要请师父吃酒。”张中立说,“还有下情上禀。” 张中立虽是浪荡子弟,对石秀却颇尊敬。如今分手在即,石秀想到平日相处的感情,不免亦有不舍之意。如果有什么事可助他之处,正好稍尽心意,所以一迭连声地说:“好,好!只要我做得来,决无推托。” 于是就到东门“醉瑶池”去吃酒,叫了四个女的侑酒,轮番相敬。等石秀有了三分酒意,兴致兜起来时,张中立方始开口。 “师父,潘记肉行开得兴兴头头的,如何舍得关门?” “又不是我的买卖。”石秀随口答道,“别人要关,我如何一定要开?” “然则,杨节级又为何要关?”张中立问道,“莫非——” 话虽不曾说完,石秀也懂了他的意思。“你莫混猜!”他正色告诫,“我与杨节级情如同胞,哪里有什么猜嫌?” “我随便问问,师父休多心!”张中立说道,“这也不去说它了,我只请问师父,肉行关了门做甚生计?” 石秀怕泄露行藏,不肯说实话。“如今也还没有打算。”他说。 问到石秀在肉行关门以后做些什么,这教他不便回答。自己虽有了打算,却须先告诉杨雄;杨雄还不知其事,别人倒晓得了,岂不是连个亲疏远近都分不清?如果由旁人口里传入杨雄耳中,他问一句:“兄弟,你怎拿我当外人看待?”又拿什么话交代。 因此,石秀便淡淡地答道:“先闲住几日再说。” “是啊!师父须先办喜事,都交付在我跟快活三身上。”张中立笑着说,“师父,平日你忙,不曾有让我尽心的机会,等歇了买卖闲下来,待我好好孝敬你几日。师父你老的绝招也露两手让我见识见识。” 最后这句话才是主旨所在,石秀明白。想想他平日“师父、师父”叫得极其亲热,自己却是担着个空名,愧受他一番尊敬。如今想求艺,想出许多话来兜圈子,用心甚苦,就看这分上,自己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他点点头沉吟着:肉行歇了下来,也不能说走就走,未免显得绝情。算一算,前后总还有一个月的日子在蓟州。也罢,这一个月的日子就结交了这个“徒弟”! “中立,”他正色说道,“我原不配做你什么师父,承你厚爱,少不得我也要尽点心。这两年边界不靖,八尺男儿一刀一枪在疆场上挣个前程出来,才算不辱没了父母。如果你有此心意,想学些武艺好讨个出身,我自然帮你。不然,我劝你还是不学的好,学了反而招祸。” “师父教训得是。”张中立神态肃穆地说。 石秀也不知他是真心以为是,还是有意敷衍,一时无可深究,只好信以为真。“从明日起始,你我每日定个辰光,一起练功夫。”石秀说道,“那些花拳绣腿是虚好看,无甚用处。你如果真想从军,须学两样武艺。” “是!”张中立起劲地问,“师父说,是哪两样?” “一样是枪棒,一样是弓箭。”石秀答道,“这两样是疆场上用得着的东西,京里的禁军都学它。” “好极,我就跟师父学这两样。我有个地方,倒还宽敞,明日我就立个箭垛子起来。每日哪时有空,请师父吩咐,我好来接。” “总在午后。”石秀又说,“不过有句话,我须先说在前头,总在一个月后,我要到太原去访个要紧朋友,约有两三个月的耽搁,所以趁这一个月,我先指点你打根基的功夫,你须有耐心。”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理会得。只是——”张中立说,“一个月里就要办喜事,却不匆促了些?” 这倒提醒了石秀。“多的日子也等了,又何必争在这几日?”他使了个缓兵之计,“托你与快活三从从容容替我办,等我太原回来再酬谢。” “说什么酬谢!明日我与快活三商量,先说定了它。等师父到太原去的那时候,我替师父觅新房、办日用器具,一回来就好吃喜酒。” “对,对!就是这等。” 到得第二天午后,张中立亲自到潘记肉行来接,小徒弟进去一报,石秀随即迎了出来。走到门口一望,只见他手里牵着两匹马,不用说,一匹是他自己骑了来,一匹专供石秀乘用。 “师父,你看这匹马如何?” 石秀久走南北,也贩卖过牲口,对识马自然不外行。看那两匹马,一匹是菊花青,虽非下驷之材,却不见得如何出色。另外一匹乌骓就不同了,身长脚细,双耳如两片竹叶,浑身油光闪亮的毛片,赛似一匹乌油油的缎子,衬着雪白一条鼻子,神骏非凡。 “好!”石秀脱口赞了这一声,退后两步再细细打量,但见那匹乌骓岳峙渊渟般昂然屹立,任凭有班顽童在它马蹄前后绕来绕去,只是不惊不睬,看来还是匹战马,不由得心中大喜,因又问道:“这匹马可有主儿?” “自然有了!” “唉!”石秀跌足嗟叹。 张中立却笑了。“师父,”他正一正脸色,“你老就是这匹马的主儿。拜师须献贽敬,师父休嫌菲薄。” 石秀大喜。“只是,”他又踌躇了,“如何受你这份重礼?” 张中立不响,只把缰绳抛了过来。石秀接在手里,往“判官头”上一搭,自己绕着马前后走了一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抚摸,那匹马真的通人性,驯顺地随他去摆布。 “师父!请上马,我引路。” 相将上了马,一前一后出了西城。城外一号直通燕京的大道,石秀一抖缰绳,那匹马就像着了魔似的掀开四蹄,一支箭般射了出来,不消片刻,已经将张中立抛得望不见人影了。 石秀异常得意,慢慢收步,到了一家村落下马,牵着缰绳溜了两个来回,才见张中立气喘吁吁地赶到。 “中立,多谢,多谢!”石秀很高兴地说,“这匹马太好了。” “师父!”张中立依旧喘着气,“可知道我孝敬这匹马的意思?我是巴望师父下个月走后,早早回来。” 想不到张中立这么一个人,能说出这等情意深挚的话来。石秀惊异之余亦多感动,心想,倒真要好好传授他一两样武艺,才不枉师徒相处这一场。 于是他问:“你那个场子在哪里?我去看看。” “还得往回走。” 往回走到望得见城墙的地方,由一条岔路进去,有座废旧仓房,已有五六个人等在那里,都是张中立一伙的少年,见了石秀,无不恭敬执礼。石秀略略敷衍了一会儿,从兵器架子上拔取一支红缨银枪,试一试是轻了些,不过也还将就可用。 “从来使枪必奉杨家,号称‘杨家三十六路花枪’,如今我尽三十六日工夫,教会了你!” 于是逐日午后在这座仓房中教练杨家花枪。教到第七日上头,潘记肉行存货已尽,遣散伙计徒弟,贴出一张“本店歇业”的红笺纸,就不卸排门了。 这天恰是轮着杨雄不上番的日子,吃了早饭,特地走来看石秀,从窗外望进去,但见他仰首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帐顶,是想心事想得出了神的样子。 “兄弟!” “啊,大哥!”石秀从床上一跃而起,“请坐!” “日日做惯了营生,一朝歇手,反倒闷得慌,是不是?” “正是。”石秀已经打定了主意,趁机说道,“那张中立看似无赖,其实志诚。如今跟我学杨家花枪,日日出城也不便,我想搬到他那里去住。大哥的意思如何?” 这最后一句是有意如此问,表示自己也是不得已才搬了出去。杨雄听了巧云的话,自然不会拦他,便点点头说:“这也由你。我常日不在家,不能陪你;有人跟着你一起练功,也是个消遣。” 这意思是极力赞成。石秀随即又说:“大哥允许,我明日就搬。” “也不必如此匆促。这且不去说它了,我有件事要问问兄弟你的意思。” “大哥请吩咐!” “闲着也不是事。兄弟,你这副身手放着不用,着实可惜。如今衙门里‘快班’上缺人,我想面禀知州,保你补个名字。你道如何?” 这是荐石秀去当捕快。捕治盗贼,为民除害,原是好事,只是平民百姓提到捕快心里就有异样的感觉,还有句难听的话,叫作“捕快贼出身”,所以石秀不愿。但杨雄是一番好意,率直拒绝,怕招他不快,所以踌躇难答。 “兄弟!”杨雄倒体谅他,“若是你另有好打算,这件事作罢亦可。” “不瞒大哥说,我想投到老种相公帐下去讨个出身。” “你要到陕西去?”杨雄愕然,“我倒不曾想到你愿意走这条路。” “我想,这条路不坏。” “原是不坏,不过如今还走不得。” “这是——”石秀不解地问,“这是何故?” “你去投军,起始自然是补个小兵的名字,一份饷有限得紧,只怕养不活胜文。” 提到这上头是石秀最大的难题,心中一时不愿成家的本意不便透露,便只好使一条缓兵之计了。 “大哥说得是,待我好好想一想,再作道理。” “也好!”杨雄站起身来,“今日白昼无事,午后我们去找快活三,一起到金线那里去吃酒。” 石秀心里有数,这是要谈亲事了。如果将胜文喊了来,当面锣、对面鼓地交涉,便无躲闪的余地,所以推托要教张中立练花枪,辞谢不去。 “那也不要紧,你练完枪,索性邀了张中立一起来。” 听这一说,石秀无奈,只好应承。于是吃过午饭,等石秀一走,杨雄换了衣服亦待出门,却被巧云喊住了。 “你到哪里去?” “去看个朋友。” “今日是你值宿,明日又是卯期。”巧云说道,“早些回来,吃了晚饭,好上衙门。” “我不回来吃饭了。”杨雄答说,“与朋友街上吃了酒,一直到衙门。” 巧云是故意这么说的——这些日子,杨雄的番期与同事掉来掉去掉乱了,吃不准他这天是宿在衙门里还是回家住,所以借此探问,要探明了才好“烧香”。 到得黄昏,迎儿将三炷绿梗子的线香插向大门不久,胡头陀就来了——他如今也不是天天来。从石秀去过那一遭以后,海和尚吓破了胆,举动格外谨慎,先在衙门里打听好了杨雄的番期,是当番的那天,才遣胡头陀来看一看。有时心绪不宁,便不多事。为此还惹起巧云许多闲话,海和尚口中赔罪,心里却是铁定不可移的主意,一切谨慎为妙。 这天也是心绪不宁,但非教胡头陀来不可,因为有一番话必得说与巧云知道。得报是绿梗子的香,便先诸事不做,只闭目养神,挨到起更时分才换了衣服,悄悄来到潘家。 “石三郎呢?”海和尚一见了巧云就问,“可是睡了?” 巧云一听就有气。“哼!”她冷笑道,“哪里敢睡?回头还要来替你大和尚候安问好呢!” 海和尚一愣,随即在脸上堆足了笑容,“亲亲!莫生气,我不过问一声儿!”说着便伸手摸到巧云的胸前。 那婆娘使劲一巴掌打开了贼秃的手。“他是你家老祖宗,进门先要问他!”巧云余怒未息,“真正气数,二十天不见人影,一来了,也不问问人家这一阵子过得可顺心,却问那不相干的人。死和尚,你的良心在哪里?” “你摸,在这里!”他拉着她的手在摸他胸前。看她的气消了些,才敢谈正经,“这二十天的事你可知晓?我几乎下不得台!” “原是听说了。”巧云换了关切的声音,“就想等你来问一问,偏生就不来。” “如今不是来了吗?”海和尚停了一下,愤愤地说,“也不知道哪个下拔舌地狱的,在太无老法师面前说了我许多坏话,硬生生把个报恩寺的住持让了出来。想想实在不甘!” “不甘又如何?你没有嘴,不会理论?”巧云又冷笑,“平日能言善道,惯会哄人,原来到了紧要关头,也不济事!” “哪一回到了紧要关头不济事?” 看他贼忒嬉嬉的样子,巧云才辨出语中之意,脸一红骂道:“你少得意!哪个稀罕你?” “说笑归说笑,正经归正经。”海和尚又说,“我今日有个好消息,特来报知。只为舍不得你,我另外安排下一个隐秘所在,你千万休说与他人知道。” “在哪里?”巧云问道,“是怎么一个所在?” 于是海和尚与巧云并肩携手坐在床沿上,细谈他的那个隐秘所在——在蓟州西北二十五里的盘山。这座山周围百余里,气势雄伟,远望如一条夭矫的神龙在云端里盘旋,所以又名盘龙山。 盘龙山与文殊菩萨的道场五台山相似,故而又称东五台。从上到下,分为三盘,层峦叠嶂,风景绝胜;中盘南面有座翠屏峰,又叫翠屏山,山中有座福善寺,原是唐朝就有的古刹,只以地处偏僻、年久荒废,现在是海和尚熟识的一名僧人——法名照山的在那里当家。 照山初接手时,寺里还有十个和尚,不到半年工夫,走了一半;下余的那五个,半饥不饱,境况可怜。这天是照山到报恩寺来借粮,海和尚正愁着托足无地,听他诉苦的当儿,灵机一动,便与照山商议,愿意拿钱出来,替福善寺兴修大殿,重塑金身,另外再置一两顷田,作个久长之计。 福善寺香火冷落,又无寺产,照山眼看自己也待不长了,忽然得此意外机遇,如何不喜?当时应承,愿意让出住持的位子来,请海和尚去当家。 海和尚却另有打算,托词闭门静修,不肯出面,而且嘱咐照山不可说出去。只是虽不出面,却愿意撑照山的腰,好好替他出几个主意,将福善寺的香火弄得兴旺起来。 “到那时候,你便到翠屏山福善寺来烧香,我自有安排。”海和尚又说,“照山是老实人,识不透我的机关。你我人不知、鬼不觉在那里相聚,不必做贼似的暗来暗去,也不必四更将尽,正好睡时便须起身,倒不是好?” “果然是好!”巧云听得意乱情迷,“转眼便是夏天,若得说动了他,带着迎儿上翠屏山去避暑,那才是称心惬意的日子。” 就在这时候,有个浪荡少年赶到金线那里去寻张中立。这少年叫施金虎,是张中立手下的虾兵蟹将,这天也跟着他一起从石秀学杨家花枪。到得黄昏,石秀约张中立到金线家吃酒,行前留了话,所以一寻便着。 闯到席前,只见石秀与张中立俱在,杨雄却到衙门上番去了。施金虎略略招呼,随即将张中立唤了出来,低声说道:“那贼秃,到底摸着了他的底!” 张中立大喜,急急问道:“在哪里?” “嗐!”施金虎重重叹口气,“你猜!教你猜三天都猜不着。” “那就不要猜。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施金虎却不肯爽快,一面向里看着石秀,一面将张中立拉得远远的,站定了说:“我说将出来,便是一场祸事,眼看就要血溅报恩寺,说不定还是两条人命。” 这一说将张中立的酒意一扫而空,着急地骂道:“你这厮!快说,怎的吞吞吐吐,惹人发火!” “莫高声,莫高声!”施金虎慌忙摇手,“说出来吓你一跳!海和尚真个吃了豹子胆,把杨节级的老婆搭上手了。” “哪个杨节级?杨雄?” “不是他是哪个?” 张中立大吃一惊。“你莫是看错地方了?”他不信地问。 “万不得错。等了半个月,到底等到了——” 半个月以前,张中立为了悟先对石秀的那一撞,便要寻海和尚的晦气,替石秀、也替他自己泄愤。当时因为石秀和快活三拦着,张中立装作无事,暗地里却使唤施金虎,夜夜到报恩寺附近去探海和尚的踪迹。 这天才得发现,海和尚换了儒生打扮,这便越发见得他不做好事了。施金虎悄悄盯着,一直盯到潘家,看得明明白白,才赶紧来报知消息。 “你若不信,这时候掩到潘家去,包管从她家帐子里捉出一对‘妖精’来!” “我又不是她本夫,如何去捉她的奸。”张中立想一想说,“是了!必是趁杨节级上衙门当番的时候,那秃驴去垫空当。如今——” “如今怎么处?”施金虎关切地问。 “事情太大了,你说得不错,闹出来便是两条人命,待我想一想。”张中立又说,“今日你大功一件,本当留你在这里吃酒,只怕言语不谨,泄露给我师父听了,他是有名刚烈的性子,不是耍处。你到别处消夜去吧!” 说着摸出几钱重一块碎银子,打发了施金虎,仍旧回到席面上,看着石秀发愣。 “你怎么了?”石秀问道,“那姓施的来说了什么?害你心神不定!” 石秀疑云大起,但也看了出来,张中立是碍着人多,不便说话。同时也觉得二更已过,三更将到,是该尽兴归去的时候,所以站起身来说:“酒也够了,散了吧!” 说到这里,胜文先情意殷切地抛过一个眼色来。金线眼尖,便即笑道:“也罢!若不是有人等着三郎,我决不放你走!” “我呢?”说这些风情调笑的话,张中立便又是一副神情了,涎着脸说,“金线,还有我在这里!你就不放我走吧!” “留你在这里做甚?”金线一掌打在他头上,“我又不少看门的狗!” “你看你!”胜文刮着脸羞他,“自讨没趣。” “你懂什么?打是情,骂是爱,若不是碍着杨节级,我今天是不走定了。” “去你的!”金线又嗔,“你敢不走?拿大棍子打你出去!叫你尝尝‘打是情,骂是爱’的滋味!” “罢,罢!”张中立乘机向石秀使个眼色,“师父,我怕金线的棍子,在门外。” 在门外做甚?自然是等石秀有话说,胜文和金线都明白,只是一个不便开口,一个却不妨说话。“用不着在门外等!”金线冷冷地说,“快回去吧!迟了当心你干娘罚你的跪。你师父用不着你照应,伺候你干娘去吧!” 这两句话说得过于尖刻,张中立脸上未免挂不住,幸好石秀插了进来,将早捏在手里的约莫四五两重一块碎银子,塞向金线手里。“今日我有事,”他转回来又拉住胜文的手,拍一拍手背说,“明日来看你!” 说完掩身就走。他的举止轻捷,金线想拉没有拉住,望着胜文的幽怨脸色,追出来大骂:“姓张的!你就是勾魂鬼,专做损德的事!” “好了,好了!”一直不曾开口的快活三说,“亏你是见惯了生张熟魏的人,莫非还看不出来,他师徒两人有不便教外人知道的事要谈。” 这一下把金线和胜文都说得气平了,只是胜文却又添了忧虑。“那个浪子,专好惹是生非!不知撺掇三郎去闯什么祸!”她怂恿着快活三说,“你何不去看看?” “这话说得是!等我去看。”快活三匆匆起身,赶了出去。 快活三赶到门外,但见月色如银,清清楚楚地看见张中立正指手画脚地向倚马而立的石秀讲得十分起劲。但等他赶过去,却连个话尾巴都不曾抓着,张中立已经讲完,石秀却只是发愣,相向无言,教快活三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不瞒你说,这件事我早知道了。” “早知道了?”张中立大为诧异,“为何不动手?” “唉!家丑不可外扬。” “话是不错。”张中立略停一停又问,“就算不干师父的事,却也难忍。师父也不想个法子,暗中治那秃驴一治?” “如何不曾想法子?我原以为他心存顾忌,已经断了。” 于是石秀将年前到外县贩猪之前,如何闯入报恩寺当面警告海和尚的经过,约略叙了一遍。这下快活三才听明白,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这贼秃,竟不要命了?”他失声而言,“做出这等色胆包天的事来!” “可恨!我只道他已经悔过向善,如今才知道,胡头陀虽不再来吵人,他却暗地里还有往来,我竟让他骗过了!” 这时石秀转过脸来。映着月光,快活三才发觉他形容可怕:脸色铁青,双眼发红,仿佛喷得出火来。“三哥,”他急急拉住他的袖说,“你不可造次。律有明文,须本夫方能捉奸。” 石秀不作声,紧闭着嘴,一只手紧紧握着马鬃,好半天才重重地叹口气说:“唉!就是这个为难,我不晓得该不该告诉我大哥。” 快活三跟张中立的想法不同:一个持重,一个好事。只于好事的却不便明说,于是快活三提议:“且到我家坐一坐,从长计议。” “这么晚了,何必去吵醒三嫂?不如出城到我那里去,我替师父已备了一间房,今晚就睡在那里也可以。”张中立又说,“快活三与我一起,将就一夜。” “对,对!”快活三就怕石秀回去了,一个人在床上越想越替杨雄不甘,一个忍不住,拿把刀闯到后面,便是难以收拾的一场大祸,所以极力赞成张中立,“三哥,你徒弟说得不错。我们到他那里好好谈一谈,‘三个臭皮匠,合个诸葛亮’,尽这一夜工夫,想它一条万全之计。” “也罢!”石秀点点头,问张中立,“此刻叫城叫得开吗?” “守城的官儿是我熟人,一叫就开。” 于是张中立先上了马,快活三与石秀合乘一骑,叫开城门,到了张中立练武的地方。厨下还有些现成酒菜,搬了出来吃着谈。 “三哥!家丑不可外扬,这话一点不错,我看,”快活三向张中立使个眼色,“还是不说与杨节级知道的好。” 张中立懂他的眼色,但心里实在不以快活三为然。“常言道得好:越怕事,越多事。”他说,“如果当初有个断然决然的念头,如何像今天这种月色,杨节级自己在衙门里凄凄清清,却放着娇妻陪和尚睡觉?我想想也不平!” “要你这个狗贼头不平做什么?”快活三沉着脸说,“胜文说你的话一点不错,专好惹祸。” “好,好!”张中立把脸气得煞白,“算我多事,不曾说。你是量大气宽寿长,跟千年不死的王八一样!” 正事不曾谈出半点头绪,他两个倒先破脸了!石秀又烦又不安,便乱摇着手说:“莫吵,莫吵!有话慢慢说。” “是!有话慢慢说。”快活三让步了,“当然也不能便宜那贼秃,总得想个法子,治他一下。” 这一说,张中立气平了些。“师父,”他说,“明天我陪着你老人家一起到报恩寺,寻那秃驴问他。好便好,不好就先叫他吃顿苦,再说,我就不相信,凭师父的本事,斗不过那悟先。” 提到悟先,快活三又有些担心。“三哥,”他说,“海和尚离了报恩寺,悟先自然也不能再在那里挂单。我看,等他走了,再找海和尚算账也还不迟!” “怕他何来?”张中立的气又上来了,“快活三,你是快活惯了的,一点点小事便愁得不得了,‘树叶子掉下来怕打开头’,还能在外头混?你少开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教我好烦。” 石秀怕他们又斗口翻脸,赶紧插进去说:“我有主意了。” 其实还没有主意,只是这样一说,好教他们俩不再各执一词。快活三不响,张中立也不响,却都拿眼望着他,要听他的主意。 “我倒问你们一句话,”石秀把话拖了开去,“照你们看,海和尚那厮,从报恩寺出来,会在哪里存身?” “他哪里舍得走?”张中立做个赔罪的神态,“有句话我要放肆,师父恕我一遭。” “不要紧,你说!” “杨节级的那巧云娘子,实实在在是个能教人失魂落魄的尤物!换了我是海和尚,也割舍不下。” “咄!”快活三先自呵责,“好没轻重的话。” “我是实话实说。”张中立伸出手来,“你不信,我跟你打个赌。” 快活三是个聪明的老实人,心想,不如趁这打赌的机会,先把石秀的怒气压下来,然后便警告海和尚,早早离了是非之地,却不是又保全了杨雄的面子,也免了石秀的灾祸? 他自觉这个算计绝妙,于是很起劲地问道:“怎么赌法?” “赌金线家或胜文家一桌酒。” “不好,不好!”快活三大摇其头,“在这两家摆酒,少不得要请杨节级;就不请他,她们两个少不得也要问,岂不泄露机关?” “那就在王六酒家。” “是了!包你三天以内便输东道。”说着,快活三伸出小指来,便待与张中立勾约。 “却有一层,”张中立机警,先要把话说明白,“须是那秃驴永远离了蓟州,才算我输。这三日之中,也许不见人面,过些日子,想想心痒难熬,又悄悄儿溜了回来,那时怎么说?” “自然是我输,吃一桌还两桌。” “好!请师父做见证!”张中立也伸出小指,与快活三钩了钩。 “三哥!”快活三乘机要求,“你好歹忍一忍,也休与杨节级说起,等过了三天,我与他赌的一桌酒见了分晓再说。可以不可以?” 石秀想了想,万般无奈地答道:“也罢!就再等三天。” “一言为定。三哥是信义之人,必定说话算话。你今日也休进城了,与中立说说话,解解闷气。” “对!”张中立说,“师父索性从此就不必回潘家了。” “明日再看。” “我可要进城了。不回去,明日我那黄脸婆与我打饥荒!”说着,快活三便向张中立使个眼色,然后匆匆转身而去。 张中立会意,先不作声,等快活三走得远了,才像突然想起件要紧事要关照似的。“快活三,快活三,等等!”一面喊,一面撇下石秀,拔脚就撵。 快活三站定了脚等他。“中立!”他脸色郑重地说,“你若是还想跟你师父学本事,今夜可千万看住了他。海和尚可杀,却须有个杀法。三日以后,他如果还不走,我们作个计较,教他落得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道如何?” “好极!”张中立不知他是缓兵之计,欣然答道,“我看他三天以后,必还在蓟州。王六酒家吃你的东道时,就商量动手?” “就是这么说!” 快活三放心大胆地扬长而去。守城的也熟,叫开城门,匆匆入内,却不回家,往潘记肉行奔了去,绕远路由西门入大街,为的是先去寻个熟人。 这个熟人是个更夫。就在路口第一条巷子内,有个长方形的木笼,像是一口安了四条腿的大棺木。快活三走到那里,敲敲木笼叫道:“刘二,刘二!” “哪个!”刘二在里头问。 “你快出来就知道了。” “噢!是王三爷!”木笼有道推门,刘二一伸手推开,身子坐了起来,“四更快到了!怎的还在外头?” 快活三懒得跟他说不相干的话,摸出一把铜钱递了过去:“跟你讨桩差使!” “王三爷,你不曾吃酒醉?”刘二笑道,“说笑话了,跟我讨差使,莫非替我去打更?” “正是!来,拿梆子跟锣给我!” 刘二自己也是梦意犹在,一时辨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只看着他发愣。快活三懒得多说,一把铜钱抛在木笼里,伸手将他打更的家伙从壁上摘了下来。 “过一会儿来还你,不准跟着我来!” 说完,他管自走了,一直走到潘家旁边那条死巷子,看清了没有人,便“锵、锵、锵”地打起更来。 打的是六更——大宋朝只为太祖皇帝听了华山陈希夷“只怕五更头”的一句话,不打五更打六更。梆儿锣声透入罗帐,海和尚一惊而起,吓得一身的汗。 “怎的?”巧云也惊醒了,“莫非做了噩梦?” “了不得!你听,打六更了。”一面说,一面披衣而起,“赶快走吧!” 于是海和尚匆匆穿衣戴帽,由巧云亲自送了出门。到得侧门,先拉开一条缝,探头出来,看清楚了前后无人,一闪而出,直往巷口走去,抬头一望,西南天际一轮满月半隐在云中,心里疑惑,不像是曙色欲透的时分,却如何打六更? 就这时候,背光隐在人家屋角的快活三已从他身后撵了过去,到得将近,喊一声:“海师父!” 声音不大,但海和尚听来却如焦雷轰顶,欲待停步,转念不可,因而脚下反加紧了,将帽子压一压,直奔巷口。 快活三心想,存心来寻你的,如何容你装聋作哑?便又喊道:“海和尚!” 海和尚听得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大自不同:称号改了,声音也高了。若不知趣,便要出丑。于是急忙先停住脚,然后慢慢转身来看是何人在喊。 “海和尚,你认得我吗?” 海和尚细认一认,想起来了。“我道是哪位!”他尽力装作闲豫的神情,“原来是王三施主!您早?” “我也要请教,如何你半夜在这里?” “这——”海和尚看到他手中的梆子跟锣,蓦然意会,心里越发着慌。不过,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而况他又不是杨雄,麻烦虽有,也还不碍。 心思略宽,人也变得聪明了,此人半夜里用梆锣将自己骗了出来,为的什么?自然不是为杨雄,为杨雄便只须通风报信,让本夫自己来捉奸就是。于此可见,别有图谋。 这样一想通,便能沉着了。“王三施主,天快亮了,说亮话吧!”他问,“有何赐教?只要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你莫当我拿住了你的短处,要敲诈你个一千八百的!我快活三不是那种人。我且问你,你刚才从哪里出来?” “明人何消细说?有话,只请王施主吩咐就是。” “也罢!”快活三点点头说,“我说一件事,你若能依时,我便饶了你。” 海和尚拍一拍后脑勺答道:“这件事,只不是要我这颗光头,无不依从。” “哪个要你的命?只是你如不听我的劝,少不得有人来跟你算账,只怕还不是要你的命。”快活三冷笑着说,“先要教你吃足了苦头,再作道理。” 这一说,把海和尚的脸都吓黄,哀声说道:“王三施主,你老行善积德。只请吩咐,莫说一件,十件、百件我都依。” “你只要依我一件事,三日之内离了这里。”快活三用平静却固执的声音说,“蓟州这条路,从此你就断了。” “我道是什么事!原来如此,王三施主,蒙你老点化,我如何不理会!实不相瞒,我也是早就要了却这段缘分。孽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说着,海和尚双掌合十,低头敬礼,显得极度虔诚。 快活三怕他口是心非,便又问:“你离了蓟州到哪里?” “出家无家,随缘去住。只从此不踏蓟州城一步就是。” “这话就不对了!云游也有个去处。” 见快活三微有不悦之色,海和尚不敢再逞油滑口舌,想一想答道:“我往北面去,游一游长城,去朝五台。施主后日一早,在北门看着我走就是。” 快活三正要讨他这句话,谅他也不敢自食其言,便说一声:“你走吧!” 海和尚如逢大赦,急急忙忙转身而去。快活三去送了打更的家伙,回到家天色将曙,敲开门拥着他老婆睡了好一觉,直到中午才起身。起身又去寻张中立,问起石秀,才知道他已答应搬来城外暂住,此刻进城收拾行李与杨雄作别去了。 “搬来了也好,撇却闲是闲非,好好相叙几日,再作道理。” “你如何知道无是非?”张中立冷笑着说,“昨夜我与师父谈了一夜,这一双狗男女,都是改不掉那是狗便爱吃屎的性子,暗中必是还有往来。如今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说与杨节级知晓。如果说了,自然也少不得要帮着杨节级处治那一双狗男女,好戏在后,你等着看好了。” 快活三肚里雪亮,这场是非已经平息。现在就怕张中立从中拨弄,于是说道:“闲话少叙,我今日有句话特来告诉你,我有几个朋友想会你,明日一早约在北门城厢白老婆婆茶店相会,你可千万要来!” “是甚等样的朋友?” “你先休问。”快活三答道,“是个极有趣的人,你见面便知。” 到得第二天一早,快活三与张中立先后到了北门城厢白老婆婆茶店,点了两盏厚朴汤,买了一盘蜂蜜糕,吃着早点闲谈。张中立告诉快活三,石秀已经搬到他那里。离开潘家时,石秀将应得银两一包包封好了,留在原处。杨雄发觉了赶来送还,石秀却坚辞不受。那一双结义兄弟,为此还红了脸。 “你师父也忒煞狷介了。不过,”快活三说,“来去分明,也着实可敬。” “是啊!我敬他也就为此。”张中立忽发感叹,“杨节级倒是忠厚人,谁想得到他——” “胡说!”快活三赶紧阻拦,望望左右前后,无人注意,才低声警告,“莫道人的闲是闲非,尤其不可论人闺阁。你师父的顾大体,你也须学学他。” 张中立讪讪地不作声,心中却颇为不快,觉得快活三跟石秀谨慎得没道理。交朋友就是多一个身外之我,如果这种事也瞒着,眼看杨雄做活王八也能忍受得下去,还要朋友做什么? 心里气闷,便在店里坐不住了。张中立起身到店前闲眺,由北望到南,不由得眼睛一亮,毫不思索地回身喊道:“快活三,你来看!” 快活三赶出去一看,只见海和尚迤逦由南而来,还有个胡头陀,挑着一副经担,相伴同行。将到跟前,他将张中立一拉,双双迎了上去。 “海师父!”快活三问道,“可是哪里去做佛事?” 这不是明知故问?海和尚不明他的用意,只顾自己表明言而有信。“王三施主,”他打个问讯说,“后会有期。” “怎的?可是要出蓟州云游?” “是!”海和尚说,“这趟走得远了。先朝五台,后到汴梁,在大相国寺住些日子,还想到江南走一遭。说不定由浙东渡仙霞岭到福建走一走。十年八年不得回蓟州。” “是了!一路福星。” 于是海和尚作别出城。快活三望着张中立笑,意思是说:“你的东道输了。” “倒是想不到的事。王六酒家那一顿先吃我的。”张中立没好气地说,“少不得有日子翻本加倍利。” “你是妄想了!”快活三说,“海和尚再不得回蓟州。” “你如何知道?” “不听他说嘛,十年八年不回蓟州,你耐心等着吧!” 话中有讥笑之意,张中立越发不舒服,也不相信海和尚真个云游四海去了。心里转念,且破工夫等着看,等到了海和尚吃快活三两桌席时,口头上要好好翻他的本。 “走吧!”快活三笑道,“也不要你整桌的席,约你师父一起,叨扰你一顿就是。” “咦!”张中立诧异,“不是还要等你的朋友吗?” 这下,快活三如梦方醒,自悔大意,露了马脚,便索性将前日夜里乔扮更夫赚海和尚的一手经过,悄悄地和盘托出。 “哼!”张中立冷笑,心里在说:快活三,你少得意!明明是海和尚使的障眼法,骗得过你,骗不过我,我且不说破,海和尚少不得还要溜进城来,等捉着了再与你打话! 念头转定,便编个谎说:“难得到北门来,正好顺便看个朋友。你先去,邀我师父在王六酒家等,不见不散!” 快活三应诺着走了。张中立便抄小路,直到县前茶店,一见施金虎在那里吃茶,十分高兴,直闯进去,拉着他就走:“快!快!迟了就来不及了。” “这等慌慌张张做什么?”施金虎大为困惑,“我也须惠了茶钱再说。” 张中立不答,一手摸出十来文“大观通宝”的制钱,往桌上一丢,一手拉着施金虎到门外,低声叮嘱:“你快寻匹马,骑了出北门,沿大路走,看海和尚可在那里!有个头陀挑副经担与他在一起。你寻着了,莫露形迹,看这秃驴在哪里落脚,访着实了回来告诉我。” “是了!我就走。” 等施金虎将要离去,张中立又想起,还有句话必当关照:“你只管盯了下去,如果晚了,今日不须回城。总之,必当访确实了!” “那就难了!我知道他到哪里?莫非他到天边,我也跟到天边?” “这话也是!”张中立想一想答道,“这样,你今日盯一日,明日再盯一日,后天看他动了身,你再回来。”说完,摸了一小块银子递过去,估量足够施金虎两天食宿花费了。 谁知一日不到,施金虎便有了回音。“海和尚在翠屏山福善寺挂单。”他说。 “噢!”张中立有些疑惑,“翠屏山有好一程路,他竟到了?” “我不曾到福善寺——” 不曾到福善寺,如何知道海和尚在那里挂单?施金虎另有说法:他跟踪海和尚与胡头陀,眼见他们由大道进入山路,羊肠窄径,不比宽阔大路有闪转腾挪的余地,等听得马蹄声响,海和尚与胡头陀便闪在一旁,施金虎亦只得策马而过,主客易位,不知如何才能盯住海和尚! 施金虎正在寻思,想觅一处冲要的高处,能并顾去程来路,方可看清海和尚的行踪时,发现一个和尚在路口似乎有所等待。这和尚法名心惠,原是熟人,下马相叙,却真巧了:心惠栖身在福善寺,其时是奉了照山之命,特地来迎接海和尚,好为他引路的。 “真正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想,”施金虎得意地说,“行踪既明,不必露相,当时便由别路绕了回来。心惠做梦都想不到,一番闲谈正是我要打听的消息。” 张中立心中琢磨,海和尚不论是在福善寺挂单,还是暂住再作计较,只要心惠在,便不难打听下落。施金虎此行,可说圆满,因而连连夸奖,不过这只是刚刚起头,以后还有施金虎的差使。 “金虎!你从明日起,诸事莫做,只在北门城厢白老婆婆茶店吃茶闲坐,留心进城的人,若有海和尚在内,便悄悄跟着他,看他在哪里落脚,随即便来报信。此事办妥,记你大功一件。” 施金虎答应着,日日到北门去守候。守到第五天上,不曾发现海和尚,却看到了心惠。施金虎想拦住他吃碗茶,探听探听海和尚的消息,却又怕打草惊蛇,诸多不妥,就这踌躇之际,心惠已走得远了。 心惠是来贴榜文的。榜文中说的是福善寺要兴修大殿,重塑金身,愿十方善男信女解囊乐助,共襄善举。这道榜文,他人只看作寻常的化缘,却有两个人明白内幕,一个是巧云,一个是张中立——他的脑筋极灵活,已经猜到了,是海和尚“借地安营”。因此越发觉得有把握,海和尚阴魂不散,迟早必与巧云重续孽缘。 在巧云,这道榜文原是个暗号,有一套预先商定了的做法,正待施展。不道天假其便,杨雄忽然奉了知州相公的堂谕:有件盗案牵涉邻县一名富户,说是富家须动公事到那里查缉,着杨雄去勾当这一案。 这天点卯以后,知州相公当堂面谕其事,特别叮嘱:是件大案,有关前程,务必即速收拾行李,当天起身。而且路费以外,另外犒赏了十两银子。为此,杨雄不敢怠慢,一回到家便与巧云说起,关照火速收拾行装。 那婆娘又惊又喜,随即问道:“哪日回来?” “这却说不定。公事顺手,不过五六日便回;不顺手时就难说了。” 就这一句话敷衍的工夫,巧云已有了算计,双眉微蹙,做出那惹人怜的西子捧心之态。“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