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院
吃。” “粽子有的是。”朱仝拉住张文远的手,想了想,得意地笑道,“银子我也收。收了我再送人。文远,烦你件事,可使得?” “都头说哪里话?只管吩咐!” “你替我把这二百两带回去,送到乌龙院,与你师娘添妆。” 宋江急忙摇手:“这如何使得?” “这如何使不得?”朱仝正色说道,“你如执持,便不当我是个好朋友了!” 听得这样说,宋江只好依从。朱仝叫人把银子送了进去,并又吩咐,剥粽子出来款客。 粽子要现煮,须得有一会儿工夫。朱仝趁这辰光,陪着他们师徒二人到厅里来看小校练功夫、摔石锁、举仙人担。虽都是些使笨力气的玩艺,却也十分热闹,颇有个看头。 宋江的功夫搁下得久了,此时不免技痒,挽一挽衣袖笑道:“都头,我也与你下场玩玩。” “好啊!一定奉陪。”朱仝问道,“使刀?使枪?” “先举一举石担,练一练气力再说。” “也好!”朱仝指着个小校说,“把一百六十斤的那个取了来!” “怎的是一百六十斤?都头难道不知我过去举过二百四十斤的?” “我知道,我知道!”朱仝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如今不比往日了。” 话中有话,却是嘲谑,当着徒弟的面,宋江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心里也真不服气,但表面上声色不动,管自走了过去抓仙人担。 在他面前的仙人担,一共两个,一个二百斤,一个二百四十斤。宋江的打算是,功夫搁得久了,先举轻的,等有把握了,再举重的那个。不想手刚一伸,便听朱仝叫道:“那是二百四十斤的。休动它!” 这是好意提醒,而宋江反倒不能不举重的那个了。他微微一笑,掖一掖衣襟,调一调呼吸,走了两步,相好位置,俯身下去,双手一伸出来,偏抓二百四十斤那个仙人担的竹杠子。 初提一提有些吃力,但抓在手里,岂能放下?脸上谦恭、心里好胜的宋江,自己跟自己较上了劲,下了决心,不但要举得起二百四十斤,还要举得漂亮。 要举得漂亮,便须把过节交代清楚,一举平胸,再举过顶,讲究有棱有角,举措分明,这自然非善自用力不可。 因此,宋江运足了气,蓄足了势,去对付那副石担。不想用力过猛,刚一举动,便闪了腰,疼痛非凡,却又不便半途而废,勉强挣扎着举到胸前,先息一息力,谁知这一息,反倒坏事。 这时的宋江,上半身往后仰着,二百四十斤的分量,一半托在手里,一半压在胸前;下盘不稳,腰上又痛,吃不住劲,以至于双脚交错,踉踉跄跄,只是往后倒退。 张文远看得不妙,大声喊道:“师父作速放手!” 这是外行话,一放手分量都吃在胸上,非倒地压伤不可!宋江岂能听他的话,依旧接二连三地往后疾退,竭力要想稳住。 看看要支持不住了,幸好朱仝及时赶到,伸手在他背上一挡,身子算是稳住,上身伸直,然后顺势一推。“砰”的一声,那副石担在筑得实实的泥地上,砸出两道沟痕。 朱仝便有些埋怨他:“说你不听。何苦强求!” 宋江吃他那一挡,原已受伤的腰,加上一震,疼得汗流满面,只苦笑着说:“原是我自不量力。” 话未说完,蓦地里一龇牙,急忙用手去托腰。朱仝大声问道:“怎的?伤了腰了吗?我看看!” 张文远和那些小校这时都已围了上来,看宋江面如金纸、汗出如浆,知道伤势不轻,七手八脚把他抬到耳房里,在一张竹榻上放倒。朱仝解开他的衣服一看,腰上已经红肿了。 虞老师是本州厢军的教头,善治跌打损伤,住得极近,一请即到。他与宋江也是熟人,看了伤势,不作言语,只从药箱里取出许多小瓶小罐,细心调制膏药。 听得宋江呻吟不绝,朱仝身为主人不免着急,凑到虞老师面前问道:“宋押司这伤势如何?” “不碍,不碍!贴上这张膏药就好。只有一件——”虞老师看着宋江笑道,“只怕宋押司办不到!那便不得痊愈,阴雨天气,依旧会得复发作痛。” 宋江在榻上听见了,哼着问道:“甚事我办不到?” “百日之内,须得独宿。宋押司,你熬得住吗?” “有甚熬不得?我搬到衙门里去住就是了。” “那就最好。”虞老师替宋江贴上膏药,又配了服的药,叮嘱不可吃鱼腥海产,随后说些闲话,告辞而去。 他的膏药极灵,一贴上去痛楚大减。宋江经此一来,警惕又生,果然言出必行,嘱咐张文远到乌龙院去取铺盖什物,一个人在衙里歇息。 张文远好不容易才能把阎婆惜的影子从心里丢开,这时听说要他一个人到乌龙院去,怕魔障又起,顿生怯意,便即赔着笑说:“我服侍师父回家。师父自与师娘说明,我再陪着到衙门好了!” “你看我如何动弹?” 朱仝也说:“来往劳累,于伤势不宜。你就照你师父的话办。顺便把这二百两银子也带了去。” 张文远再无话可说了,提着银子来到乌龙院,敲开门来,见是阎婆,心内一喜,随即把银子交过去,细说缘由。 说到一半,不防阎婆惜已在里面发觉,一面撞了出来,看见张文远就骂:“两个月也不来一趟,你眼里还有尊长?有志气的,便永世休踏进这乌龙院一步!如何又老着脸上门?上了门却又是这等鬼鬼祟祟,叫我哪只眼看得上你?” “好端端的,怎的如此?”阎婆怕他脸皮薄,面子上下不来,急忙喝住她女儿,“小三郎又不曾得罪了你!” “他敢?” “原不敢得罪师娘。”张文远苦着脸说,“只为师父遣我来取铺盖……” “咦!”阎婆惜打断他的话问,“这是为何?” “你还不知道,押司受了伤!” 阎婆关上了大门:“来,这里不是说话之处!” 于是到了厅里,张文远便把宋江如何举石担闪了腰,要住在衙门里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不是新鲜话?有病不回家来养,孤零零住在外头,有这个道理吗?” 道理是有的,只是张文远难以出口,便这样答道:“只怕师父自有打算,我就不明白了。” “打算?”阎婆惜想了想,双眉一竖,冷笑着说,“哼,你不明白,我倒明白!” 张文远知道不会有什么中听的话,便不搭腔。阎婆也知道女儿动了疑心,当宋江在外面别营金屋,这在眼前是绝不会有的事,所以也笑笑不响。 这一下弄得阎婆惜接不下话,有些发僵,少不得又迁怒到张文远身上:“你只有师父,没有师娘。死没良心的!竟不如那条狗,待它好,它还知道摇摇尾巴,撒个欢。你呢?你说!” 张文远有无数的话说,只是不敢说,回头看一看“外婆”,已走得不知去向,心里越发七上八下,进退两难。 越是那委委屈屈、不知何以为计的可怜相,越惹得阎婆惜心里火辣辣地舍不下、放不开。因爱生怜,却因怜益爱,幽幽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这一口气,叹得张文远回肠荡气,忍不住问:“师娘,你是怎的?” “休问我这话!只问你是怎的?” 说了这一句,阎婆惜掉头走了。步履之间,也还从容,不似生了气的样子,这就使得张文远有些莫名其妙了。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他忍不住提高声音喊道:“外婆,外婆!” 外婆不曾应声,师娘倒又掀开门帘,走出门外问道:“要什么?” 张文远有些生气,大声答道:“要师父的铺盖!” 阎婆惜笑了:“气鼓鼓的,不知受了多大委屈?没有你师父的铺盖给你,你待如何?” 张文远知道她是有意这等说,于是一笑不答。 阎婆惜倒又转身入内。息了不多一刻,母女双双走了出来,捧着宋江的铺盖行李、应用什物,一一交代。捆扎停当,张文远便待告辞了。 “把虎儿带了去。”阎婆惜说,“也有个人服侍。” “不错,不错!”张文远大为赞赏,“师娘的心思细!” 阎婆惜却不愿居功,指着阎婆说:“是娘的主意。” “不拘是谁的主意,只是虎儿去了,师娘这里少个人用,却又如何?” “哟,此刻才记得师娘。”阎婆惜笑道,“只是不要你讨这个好。没人用就没人用,也还难不倒我。” “这总不好。明天我寻个使女来。” “不必,不必!”阎婆惜摇着手说,“押司又不在家,将就些吧!” “也好,慢慢再说。好在要个人也方便,外婆只关照一声,立时就有。” 话说到这里,便是个结束。把在后院拔草的虎儿唤了出来,到街口去雇好了车,搬上行李,张文远告辞出门。 阎婆和她女儿送了出来。张文远忽有不忍骤去之意,转身过来,四处打量了一番——借此拖延时刻,但不得不有一句话说,想一想道:“师娘可有话带与师父?” “没有!”阎婆惜冲口说了这一句,忽觉不妥,旋即又加一句话,“只与你师父说,还是回来住的好!” “是啊!”阎婆接口,“在自己家里,到底有人照应,伤也好得快些。” “是!我知道了。”张文远说,“外婆,你请进吧!我也要走了。” 说是这样说,一步一顿,又装作不经意地转个身,为的好再看阎婆惜一眼。 那婆娘自然也舍不得张文远,看着张文远要跨上车子,慌慌地叫了声:“小三郎!” 张文远立刻把伸上车子的那只脚又缩了回来,问道:“怎的?师娘。” “今天几时?” “是——”张文远把日子都记不起了。 “不是五月初一吗?”阎婆在旁接口,“今日你师父起得早,说是朔望衙参。” “是,是!朔望衙参。”张文远有些窘,敲着头自责,“看我这记性。” “转眼过节了!”阎婆惜说道,“家里多少有些事,偏偏你师父又这等!”说着,又叹了口气。 “不碍,不碍!有事我来办!” 听得这话,阎婆惜喜在心里,却又故意蹙着眉说:“怎敢劳动你?” “师娘这话又差了。” “如何又差了?” “‘有事弟子服其劳’……” “休与我掉书袋。”她打断他的话说,“你只说几时来。” “这两日衙门里事多。我想想看!” 他正仰着脸,掐着手指在数日子。阎婆惜倒又开口了:“你初五来最好!” “初五!”张文远愕然,“那不过节了吗?” “我原以为你只来过节,不是来替我办事。” 好一张利口!张文远觉得有趣,索性便放下了一切,从容问道:“师娘要我何时来?明日?” “一定?” “一定!” 阎婆惜冁然一笑,翩然回身,如蛱蝶穿花似的,轻轻盈盈,往里而去,把个张文远逗得痴痴的,忘了应该做什么了! 冷静清楚的,只有阎婆一个。到此刻她才讶然发觉,自己女儿和小三郎,竟不知何时已经两心相印!生性喜爱浪荡的子弟,原是女儿的习性,不足为奇,却未想到张文远如此大胆! 想到他叫自己“外婆”,顿觉肩上责任沉重,于是正一正脸色喊道:“小三郎!” “啊,啊!”失魂落魄的张文远张皇失措地答一声,“外婆!你说什么?” “我还不曾说呢!”阎婆招一招手,“你进来,我有话说。” 避开了车夫和虎儿,两人在门内僻处,神情都不同了,彼此都有些紧张,一个不知如何开口,一个也不知有什么难题出现。 “小三郎,”阎婆终于很含蓄地说了句,“你师娘比你还小着两岁呢!” 一听这话,张文远又是一记当头棒喝,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 看这神情,阎婆觉得满意。“我不必多说了!”她说,“你只记得,你师父不是个好惹的。” 等回到里面,阎婆又规劝女儿休去招惹张文远,也说了宋江许多好处,提醒阎婆惜,从东京逃出来后东飘西泊,多少辛酸,难得有眼前这样一个归宿,不要得福不知,无端惹起一场风波,自己毁了自己。 做女儿的原有些情虚,听她说去,并不作声。但唠叨过甚,阎婆惜便忍不住了。 “哪来这么多扯淡的话?”她顶撞她母亲,“什么叫‘休去招惹’?原是一家人,说笑一会儿都使不得?本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一件事,吃你一说就脏了!旁人听见了,怎不疑心?真正气人,不曾见有似你这等,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 阎婆有个毛病,喜欢教训女儿,但只要女儿吼了起来,她却又不敢响了,讪讪地赶紧躲了开去。 阎婆惜自然不悦,等气平了,细想一想,也有警觉,必是自己对小三郎的态度语言过于露骨,才惹起母亲的闲话。做这些事,原该聪明些——好在看他的神气,已经入港了,不必心急。 因此,从第二天起,一连三天不见张文远的影子,她心里虽有些焦急,却也还能忍耐,声色不动地问都不问一声。 阎婆暗暗高兴,只当她已改过,到了端午那天早晨便说:“今日过节,须得去看一看三郎才好。” 这句话正中下怀。阎婆惜倒不是关切宋江,是因为探望了宋江,自然便有张文远的消息带回来。他说了“一定”会来,何以踪迹杳然?等母亲回来,必可探出端倪。 “只不知三郎住在何处?衙门里又不便去得,须想个计较。” “这也方便得很。到刘老实茶店里,托人捎个信进去,自有着落。” “这话不错!”阎婆当即换了簇新的一身青绸的衣裙,簪了一朵火红的榴花,一径投到县前刘老实茶店里。 巧得很!一进门就遇见宋江的伴当何四。这个伴当虽只为宋江奔走外场,当然也到得乌龙院,认得阎婆。何四见了她,站起身来相迎,好好打量了一番。 “怎的?不认得我?” “外婆老来俏!”何四笑道,“真个快不认识了。” “休拿我老婆子取笑!倒有一事相托。烦你与押司去说,若是伤势不碍,便请到家过节。” “不必去说,我知道。押司不得回院,遣了小押司到外婆那里去了,才从这里去了不多一息。” “咦!怎的不曾在路上遇见?”阎婆说了这一句,惦念着张文远去了,只阎婆惜一个人在家,孤男寡女,做不出好事来!随即匆匆离去,加紧脚步回乌龙院。等敲开了门,只见张文远神态安详,阎婆惜钗环整齐,这下算是放了心。 “外婆!师父还不宜劳动,实在不能回来过节,特地嘱我来说一声。再有些食物,命我携来,请外婆和师娘尝尝新。” 看桌上时,尽是些粽子、石榴之类的应时食品,摆得堆了起来,看着十分热闹。阎婆性贪小,乐得眉开眼笑,一一检视过后,问起宋江的腰伤。张文远是受了教导的,特意说得重了些,却又急忙安慰,说只要静养三个月,管保痊愈,并无大碍。 当他们交谈时,阎婆惜特为避了开去。这是欲擒故纵的手段。她看出她母亲防范得紧,而张文远也态度一变,眼中不时流露警戒的神色,所以索性走得远些,好叫他们先把心定了下来。 果然,外面那一老一少谈着家常,讲些近日街坊之间的新闻,十分起劲,竟似把她这个人忘记了。 好久,张文远方始发觉,心想正好趁此告辞,免得师娘纠缠,于是站起身来,说声:“外婆,我要走了。” 阎婆在家,与女儿无甚可谈,难得张文远言语有趣,而且“外婆、外婆”地叫得十分亲热,所以舍不得他走,要留着吃午饭。 “实在是有约。不然,外婆这里是自己的家,我绝不会假客气。” 看他说得恳切,阎婆不便勉强,却又订了后约。 “真的有约我便放你走。只是晚上一定要来。”阎婆说道,“过节有些肴馔,天又热,没人吃,留到明日都馊了,也可惜。” 张文远无法推辞,只得先答应了再说,唱个喏,告辞出门。阎婆这时才有些奇怪,女儿何以一直不见?叫了两声却又不见应声,越发诧异。但等掀开门帘一望,只见她好端端坐在梳妆台边,手托着半边脸,怔怔地望着窗外。 “怎的?我叫你不应?”阎婆问道,“又是何事不称心?” “这哪里像过节?冷冷清清的。” “是啊!所以我约了小三郎来吃饭。” 话犹未完,阎婆惜就乱摇着手说:“不要,不要!” “这又为什么?” “为你!” 阎婆笑了:“你是怎么了?今日说话,总是这等着三不着两。如何不要小三郎来,是为了我。” “只为你的疑心病重。” 要想一想,阎婆才能明白她的话:“初一那天,我不过随口说了句,你就老记在心上了。” “自然要老记在心上。一辈子记着你的话,再也忘不了。”说着,把个头扭了过去,不理她母亲。 “哟,哟!怎的生这等大的气?”阎婆笑道,“气坏了你,叫我靠谁?” 做好做歹地哄了半天,阎婆惜算是与她母亲讲了和。吃过午饭,略歇一歇,便帮着阎婆在厨房里治酒肴,预备款客。 看看日影平西,张文远还不曾来,阎婆惜心里便有些嘀咕。“我看他不会来了。”她故意这样说,“不用再等,我们自己早早吃了,收拾收拾,上床。” “等等,等等,早得很呢!只怕衙门里有事耽误了。” 阎婆猜得不错。张文远正以一件紧要公事,必须当日发落,在刑案上料理文书。等一切弄妥当,又送与宋江看过,发了出去,这时已是上灯时分。 “你快去吧!”宋江已知乌龙院在等,催着他说,“你师娘还似小孩儿的脾气,累她等得久了会生气!” “外婆”坚邀,师父催促,既是长者所命,自然名正言顺,张文远胆气一壮,不由得在想:端阳佳节,便略微放荡,又有何碍? 在此一转念间,他把加诸自己方寸间的束缚和藩篱,撤除得干干净净;而阎婆惜那七分娇媚、三分做作所并成的十分风流体态,便也风驰电掣般乘虚而入,盘踞不去了。 怀着醺醺然的意绪,踩着飘飘然的步伐,张文远轻摇纸扇,潇潇洒洒地到了乌龙院,只见门上挂着菖蒲刻成的艾人,又贴一幅旧了的张天师画像。这是为了辟邪避鬼的汴梁风俗,当地却还少见,所以张文远站住了脚,有心观赏一番。 视线刚落在画像上面,院门“呀”的一声开了。这一下他看到的那张脸,不是蒜鼻海口、须眉如戟的张天师,是俏伶伶的阎婆惜。四目相接,都不免一愣。等他会过意来,刚要张口招呼,她已翩然转身,却又回眸一笑,管自往里走去。 张文远又惊又喜——他是风月场中的惯家,最识得年轻女人的眉高眼低,这一笑一走,便似抛出一条“捆仙索”,把他的双脚拴紧了只是往里拉。 何以这等巧?刚刚到门,她偏偏就会开门出来;开门自然是要出去,何以又一言不发,折身转回?张文远略一寻思,恍然大悟:必是她等得心焦,出来盼望;既然盼着了,自然不必再出门。照此看来,只怕来来回回,开开关关,已经不少次了。 果然,等他关上了门,走到厅上,阎婆迎着他便说:“哟,总算来了!你师娘一遍一遍开门去看,怕的把脚都走大了。” “娘瞎说!”阎婆惜似笑非笑地睃着张文远,“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要一遍一遍去看?谁稀罕他来?” “得罪,得罪!”他笑嘻嘻地双掌合着一把扇子,只朝上唱喏,“我也知外婆盼望,无奈手头不得闲,师父又动不得手,我急在心里,就是无奈。” “真是,你师父受了伤,多亏有你替手脚。”阎婆做出那长辈嘉慰晚辈的神情,“今日须犒劳你。来,这里坐!” 她要延他上坐,张文远说什么也不肯。依旧是阎婆面南,那两个便侧席相对而坐。揭开水绿色的纱罩,是四盘应时的熟食。张文远乖觉,先把酒壶抢在手里,站着替外婆和师娘斟满了酒,然后坐下来替自己也斟满。 一上来都是阎婆的话和动作,左一箸、右一箸的菜夹到张文远面前,他忙着谦让道谢,顾不到阎婆惜。等乱过一阵,阎婆到厨下去取蒸笼的热菜,这时两人才对望了一眼。 隔桌平视,一无顾忌。看她梳得极清亮的高髻,插一根金镶碧玉钗,挂一串五色丝缠的小香囊,颊上不知是搽多了胭脂,还是吃了两杯酒的缘故,两朵红霞,泛出无限春意,惹得他那双眼睛,越发放肆。 阎婆惜居然也有些窘了,笑着白了他一眼,把个头微微扭着。“怎的?”她嗔道,“倒像不曾见过我这个人似的!” “见是见过,今日却似有些不认得了。” “鬼话!” “我是真话!”张文远叹口气说,“我枉长了一双眼睛,今日才看出师娘天香国色、绝世无双。” 听他这话,阎婆惜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舒畅,再也装不成轻怒薄嗔的形象,笑得钗上那串香囊好似狂风中的柳丝一般。 “好甜的一张嘴!”笑停了她说,“怪不得你师父疼你。” “师父疼我不稀罕,我只要师娘疼。” “我如何疼你?” 张文远不防她竟开门见山般问了出来,一时无以为答。就这略费踌躇的片刻,阎婆端了盘酒酿蒸子鹅出来,话锋就被打断了。 “你尝尝!”阎婆得意地说,“这盘子鹅,只怕郓城也还少有。” 张文远尝了一块,连连赞“好”。一面赞,一面不住口吃,竟似真的少有。 “张文远!”阎婆惜突然一喊。等埋头大嚼的他抬起脸来,她极快地飞过来一个眼色,然后说道:“不要只顾吃!吃饭不忘种田人,也该敬我娘一杯酒!” 张文远心领神会,诺诺连声地答应,把阎婆面前的酒斟满,接着赔笑举杯:“外婆,这杯酒贺节!” “生受你了!”阎婆干了面前的酒。 张文远又敬第二杯:“这一杯为外婆道乏。真正是郓城县一等一的好肴馔。” 于是阎婆又干了一杯。 “第三杯——” 刚说得三个字,阎婆使劲摇着手,硬截断了他的话:“怎的还有第三杯?” “第三杯是替我师父敬你老人家。师父特地嘱咐了来的,须孝顺外婆,佳节务必尽欢。外婆,念我师父一片诚心,你吃这一杯!” “好!好!”阎婆十分高兴,“果真有此话,我便再吃一杯。” 三杯酒下肚,阎婆便有些醉意,话也多了,谈起在东京的日子,想起死去的阎公——却不是悲伤,只是追忆少年辰光,她也有过一段称心如意的岁月,借着三分酒盖脸,大谈丈夫当日如何体贴。趁这当口,张文远又灌了她两杯。 说到阎公好唱曲,张文远不觉技痒,脱口自陈:“我也好此道,只是不中听。” “原来你也会!”阎婆惜看着他只是眨眼,惊喜之中有些不信似的。 “可惜没有檀板,不然,我唱一曲为外婆劝酒。” “谁说没有?” 阎婆惜起身入内,取出一副尘封的紫檀歌板,拂拭干净,递到张文远手里。 “还有笛子,只是我不会吹。” “我会啊!”张文远笑道,“师娘若肯教导,我用笛子伺候。” 阎婆惜笑一笑答道:“先听了你的再说。” “是,是!我先献丑!” 他拿酒漱一漱口,咳嗽一声,清理了嗓子,踌躇着说:“却不知唱什么好?” “唱首端阳的词吧!”阎婆替他出了主意。 “有了!有首《浣溪沙》。唱来请师娘指点。” 于是张文远凝一凝神,檀板一声,启口道: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一面唱,一面偷眼觑着阎婆惜,只见她不住攒眉,仿佛真是不中听。张文远大感扫兴,但也有些不服气,煞住尾声,自语似的说:“想是哪里错了?” 师娘不曾开口,外婆却先下了批评:“真格倒是一条极脆的嗓子,可是不知怎的,好像有些不搭调。” “原是不搭调嘛!”阎婆惜看着他又说,“也怪不得你,原来的词就不协律。你说,是谁作的?” “苏学士(指苏轼,1037年—1101年——编者注)的词。” “怪不得你。苏学士的词最不好唱。再唱首别的来听听!” 听她这一说,张文远又佩服又兴奋。佩服的是她果然是行家,把他自己不知道的毛病指了出来;兴奋的是“怪不得你”这四个字。“我唱首柳三变(指柳永,约984年—约1053年——编者注)的《双调婆罗门令》,这一首一定协律。”他瞟着阎婆惜说,“师娘,你请听仔细了!” 这首词是张文远唱惯了的,但也不敢怠慢,聚精会神地咬准了字唱道: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 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攲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阎婆听不懂词中的字句,只觉得他唱得婉转缠绵,便赞一声:“果然比刚才不同了!却不道小三郎还有这一副歌喉!”说道,她又欣然引杯——这一杯下去,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虽然醉眼迷离,偏偏一眼瞥去,恰好看到她女儿的脸色:容颜惨淡,蹙着眉尖,双眼发直,不知在望些什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阎婆诧异,“好端端的,怎又不自在了?” 阎婆惜一惊,怕的是自己的心事已落入母亲眼中,立刻掩饰着笑道:“小三郎不是要我指点?我须细想,才找得出他的错处。” 阎婆释然了。“你也是!”她笑着说,“真个摆师娘的嘴脸了。原是唱着消遣,何苦这等认真?” “话虽如此,师娘到底是行家,”张文远望着阎婆惜笑道,“只怕连字眼都唱倒了,师娘可曾听出来?” “怎的听不出来?‘换头’不是‘霜天冷’,你唱错了!” “噢,噢,唱错了!我来想,是‘洞房冷’!” “那夜正是洞房冷。”阎婆惜又说,“却不知‘中夜后,何事还惊起?’” “只为‘寸心万绪,咫尺千里’,那还不明白?” “谁说不明白?”阎婆惜斜眼瞟了过去,眼梢带着她娘,但见她摇头晃脑,双眼将闭,胆便越发大了,转脸过来,正色对张文远说道:“你听我唱煞尾那两句。” “好啊!这可是求之不得了。”说着,他把一副檀板递了过去。 阎婆惜徐徐站起,取板在手,把身子背了过去。果然是惯家,击板就显得不凡,也不见她如何用力,但发声爽脆,足以醒酒。 这空堂清响,把阎婆惊醒了,倏地张开眼来,大声问道:“什么时候了?” 这一来,阎婆惜无法再唱,回转身来笑道:“娘真个醉了!” “醉倒未醉,只是困得厉害。” “既如此,”张文远接口便说,“外婆请先去安置,我也待要告辞了。” “嗯,嗯,好!”阎婆含含糊糊地说,“年纪不饶人,一到这时候,不上床不可!” 那两人相视一笑,一左一右把阎婆扶了进去。 阎婆的卧室在后进过东厢。送到房门口,张文远不便进去,仍回厅上,一个人回想阎婆惜听他唱词的神情,和刚才那番对答,自己觉得巧不可言,天生有柳三变这么一首《婆罗门令》,可以借来“诉衷情”。再经她把“霜天冷”改作“洞房冷”,便越发贴切那夜的情景。就不知她要把煞尾那两句“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要改成怎样的说法? 一个人痴痴地想着,越想越有味,竟不知过了多少辰光。忽然眼前一亮,定睛看时,是阎婆惜走到了筵前,手里拿着个极讲究的蜀锦套子,看那形状,里面不是笛子便是箫。 “外婆睡下了?” “嗯。”阎婆惜笑道,“你灌酒的本事不小。” “不是师娘招呼,我也想不到此。” “我招呼了什么?” 看她的神气,是故意装傻。张文远知趣,不提此事,换了句话问:“那《婆罗门令》煞尾的两句,该怎生唱?师娘倒说与我听听!” “你唱错了两个字,是:‘彼此,既有相怜意,自有相怜计。’只怕——”她看了他一眼,管自去解锦囊上的绳子。 “只怕”什么?倒费猜疑。张文远想了一会儿,实在猜她不透,便待追问。阎婆惜却又把话扯了开去。 “我爹就只剩下这么件值几文的东西。”说着,她从锦囊里抽出一支紫竹箫,递了给张文远。 就灯下细看,才知不是紫竹,只以年深月久,不断摩挲把玩,手汗浸润,才成了这种带紫的暗红色。张文远对弦管锣鼓无一不精,自然也善于鉴别乐器,一看这支箫的质地尺寸,和开孔的部位,便知不是凡品,试吹一吹,喜滋滋地说:“果然好!要这样的箫,才配得上师娘的嗓子。” “休乱奉承,你又不曾听我唱过。”她又说,“你且把箫放下,帮我收拾了这些剩菜冷酒再说。” 张文远如奉圣旨般,收拾席面,一起送到厨房。阎婆惜便重新安排小酌。 她另外取了四盘果子点心,烫了两壶酒,取两副杯箸,一起用托盘盛了,张口吩咐:“端到我房里去!” 张文远又惊又喜,喜的是毕竟有“相怜计”了,惊的是在师娘的闺房中饮酒谈心,只有师父有此资格,做徒弟的这等行径,传了出去,便做不得人了。 看他这踌躇的神情,那婆娘冷笑一声:“如何?我原知你不像个男子汉。到底让我料中!” 这一说,张文远才意会到刚才她说的“只怕”两字指的是什么,心一横,顿觉色胆包天,端起托盘就走。 阎婆惜紧跟在后面,取支烛台照着他。一掀开门帘,张文远便觉香味扑鼻,那颗心越发飘了起来,放下托盘,看着烛光映照的阎婆惜的脸,尽是傻笑。 “去把箫取来!” “这——”张文远又有顾虑了,“一吹一唱,不把外婆给惊醒了吗?” “你放心!她一吃酒睡了下去,便打雷都不醒。” “外婆”不会惊醒,也须防左邻右舍知晓!转念一想,这话要说了出来,又是自讨没趣。好在时逢佳节,且还不甚晚,唱一唱词,料也不致惹人闲话。 于是,他到厅上去取了箫和檀板来。阎婆惜已把杯筷摆好,用个宋江平日所喜爱的淡青汝窑酒盅,斟满一杯热酒,放在张文远面前。她自己用个小银杯,也只斟了半杯。 “多谢师娘!”张文远笑嘻嘻地举着杯说,“但愿师娘称心如意,多福多寿。” 阎婆惜受了他的敬酒,抬眼问道:“小三郎,我问你句话,你怎的不娶?” “师娘这话可把我问住了。”张文远想了想答说,“姻缘姻缘,只是无缘。” “不是无缘,怕的是错开了。”说到这里,把她的那小半杯酒,一仰脸喝了下去。 “师娘休烦心。”张文远劝她,“凡事看开些。师父也不是——” “休提你那师父!”一声娇叱,不知她何以生气。 “在这郓城小地方,原是委屈了师娘。”张文远忽然想起久藏在心的一个疑团,很谨慎地探问,“师娘,我有句话,不知道可能动问?” “有什么问不得?你问我,我一定说;不过我问你,你也要给我老实答话。” “那自然。”张文远很费了一番考虑,才这样问说:“师娘在东京住在何处?” 此不过是不便直言动问身世,才这等措辞。阎婆惜心里明白,却也有难以作答之苦,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你可知《迷仙引》这个牌子?”她问。 “知道。” “好!你吹箫吧!” 阎婆惜站起身来等他试吹一声,有了把握,抛来了眼色,随即轻击檀板,依着箫声唱道: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一个还在往上吹,一个却摇着头放下了檀板。张文远不免诧异:“师娘今天嗓子在家,怎的只唱半阕?” “那半阕无甚意味。” 张文远也记得柳永的这首词。上半阕算是她自叙在东京的光景;下半阕的结尾是“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是从良去了。如今说“那半阕无甚意味”,却不是自悔错嫁了师父? “怎的又在想心事了?” “我在想,”张文远说,“我若在东京就好了。” “这是怎么说?” “在东京,不就早遇见了师娘?” “如今也还不晚。”阎婆惜忽然又高兴了,笑着把酒壶推了过去。 张文远自斟自饮,干了一杯,轻声自语:“果真不晚?真不晚吗?” “你看!”阎婆惜忽然喊道,“好大一个灯花。” “烛待灭了,得要续一支。放在那里,我去取。”说着,他站了起来。 “不要!”他走过她身边时,她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服。 “噗”的一声,灯花燥了,烛也灭了。初五还不到上弦,眉月皆无,一片漆黑! 这一夜,在张文远真是又长又短,亦惧亦喜。到得鸡唱一声,睡意全消,蹑手蹑脚地起了床,黑头里摸索着穿戴整齐,悄悄拔开门闩,踮着脚走出厅外,但见晨曦已露,迷蒙蒙略可辨影。初夏的晚风清气扑到脸上,精神一爽,定一定神,细听门外,要等起早行人的脚步到了,才敢开门出去。 门外的声音倒消失了,不防门里还有声音。“小三郎!”是阎婆在喊。 这一声把张文远喊得脊梁骨上冒冷气,硬着头皮转回身来,赔着笑轻声招呼:“外婆倒早!” “不早怎捉得住你?”阎婆的声音冷得如隆冬的铁,“进来!” 他不敢不听话,一步一步走到厅里。阎婆已点亮了一支红烛,跳动的火焰,映得她脸上阴晴不定,一双眼直勾勾地死盯着他看。 她不开口,他也不敢说话。僵持了半天,终于还是阎婆先张嘴:“你泼天也似的胆!做出这等事来!” “外婆!”张文远只得假装糊涂,“你老人家说我做了什么事来?” “哼!”阎婆咬着牙,低声骂道,“你还赖!你当我还不知道?半夜里我睡不着,怕厨房里有偷嘴的猫,不放心起来察看。不道偷嘴的猫不在厨房里!师娘也是你偷得的吗?让你师父知道了,两个人都是死!” 一听这话,张文远心胆俱裂,“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口中哀求:“外婆,外婆!你老人家千万透露不得一点口气。”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此事再无人知道,只外婆不说,便算救了我一条命。外婆,你老人家吃素念佛的人,哪里不积德?千万抬抬手,成全了我。” “好,依得我一件事,我便饶你。” “依,依!外婆尽管吩咐,便十件也依。” “我只要你依我一件——从此再不准到乌龙院来!” 张文远还未答话,里头发出句话来:“他依我不依!”声音一落,门帘一掀,阎婆惜走了出来。 她只穿着一件小夹袄,扣了腋下一个扣子,散着头发,颊上枕痕犹在,却斜着眼,撇着嘴,叉着腰。那副淫荡泼妇的神情,把阎婆气得脸色发青,赶上去就是一个嘴巴,掌声极其清脆。 阎婆惜未曾料到她娘有此一着,捂着脸愣了一愣,跳起脚来吼道:“好,你打我!” 阎婆便骂:“死不要脸的东西!” “我怎的不要脸?卖了身子供养得你穿绸着缎,吃酒吃肉,我哪点亏负了你?你打我!” 一路跳脚一路吵,把个张文远吓得魂不附体。清晨吵架,惊起左邻右舍,敲门来劝,岂不底蕴尽露?这时他也顾不得什么了,一面拉开阎婆,一面便去捂他师娘的嘴,口中低声喝道:“可是不怕人听见!” 家丑不可外扬,阎婆一惊,不再开口。阎婆惜听他的话也安静了。 他放开了手,心知她们母女俩已有警惕,同时也发觉他外婆说要把此事告诉他师父,原是吓他的话,作不得真。既然如此,还是趁早快走! 于是他往上唱个喏,低着头也不看谁,顾自说道:“总而言之,是我不好!一时之错,饶过我这一遭。趁这时人少,我要走了!” “慢着!”阎婆惜冷笑道,“你倒说得轻快,走得便当。我问你,你去了几时来?须有句话。” “什么?” 阎婆刚岔进来说了这两个字,就为她女儿打断了。“你休来管我的事!”阎婆惜毫不含糊地说,“吵将起来,你怕我不怕!” 阎婆气得手脚冰冷,但也知道女儿的脾气,说得出,做得到,若是定要她与张文远断绝往来,只怕她还会悄没声息地走得不知去向。因此心里气得痛,口中却不敢再硬,唯有铁青着脸,坐在旁边听她说什么。 “你要走就走好了!”阎婆惜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张文远说,“有句话,你记着,你如不来,我便在你师父面前告你一状,倒要看看勾引师娘、以下犯上的罪名,是斩是绞?你走吧,信不信由你!” 张文远心里叫不迭的苦!真到此刻,才知师娘手段之辣,不比师父差到哪里。但也由此生出一层领悟:师娘敌得过师父。凭自己闪转腾挪的小聪明,只要诸事小心,倒可在夹缝中讨个便宜,而眼前违拗了师娘,说不定天一大亮,便是一场祸事! 无论如何,且先顾眼前。转念到此,更不怠慢,张文远深深一躬,没口应道:“一定来,一定来!若我不来,尽由师娘处置。” “谅你也不敢不听我的话。”阎婆惜说了这一句,先就跨出厅去,也不知她要做什么。 张文远与阎婆面面相觑,两人这时都顾不得再论是非,只是目视相询,怎的阻止住阎婆惜,不再节外生枝,惹出是非来? 他们还未有结果,阎婆惜却已转身过来,把双俏眼飘到张文远脸上,嗔怪似的问道:“你不是要走吗?怎的又站住了?” “是,是!”张文远醒悟过来,捞起衣襟,匆匆跨出厅去,走过她身边,略停一停,然后低着头再往前走。 她却比他走得更快,一阵香风过处,已走在他面前,抢先把住了门闩,微一转身,一绺长发甩向肩后,露出雪白一张瓜子脸,等他走近了好讲话。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你什么时候来?” “但凭师娘吩咐!” 听得这一句话,阎婆惜顿时变了脸。“你给我滚!”她这四个字声音虽轻,却是喷薄而出,显见得动了真气。 一惊之下,张文远随即省悟到自己的话说错了。那一说好像只是为人当差,岂不就等于在说师娘偷汉? “我吓昏了!”他敲敲头,自怨自责,“简直语无伦次。我下午必来——就师娘讨厌我,我还是要来。” 最后那句迷魂汤,灌得阎婆惜回嗔作喜了。“没用的东西!”她笑着骂了这一句,随又正一正脸色,重重问道,“你说的可是心里的话?” “皇天在上,”张文远指着天发誓,“若不是心里的话,叫我不得好死。” 阎婆惜对他的态度,觉得满意,神色变得缓和。“既如此,你等等。”她说,“我马上就来。” 张文远弄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茫然地想到宵来的光景,陡地记起儿时第一次玩火那一刻的心境,说不出是害怕还是兴奋的感觉,只想着再要试一试。 正这样怔怔地想着,阎婆惜却又翩然出现,一直到他面前,伸手递过来一把钥匙。“你晚上来!”她的声音很温柔,“悄悄开了边门,不愁人知。” “边门不是里面闩着的吗?外面又不曾上锁!” “呆子!我不会里面拔了闩,在外面加锁?” “啊,啊!”张文远自己也觉得好笑了。 拔闩开门,探头望一望外面,恰巧无人,张文远一闪而出,抬眼望见斜对面茶店,心中警觉,便旋转身来,匆匆往另一面走去。 到了县前刘老实茶店,洗脸吃茶,照往日上衙门的时刻,缓步来到刑案,心中自不免有些嘀咕。幸好宋江一丝不觉,问了问乌龙院的情形,听他随意支吾了一番,轻易地应付了过去。 从此晨去夜来,有时竟连住在乌龙院里的阎婆也不知道。就撞见了,她也不作声——事势所迫,除却帮着女儿瞒这桩家丑以外,她哪里还有路可走?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时入盛暑,家家都在院子里纳凉,要到深夜方始回房归寝。阎婆惜和张文远自然也是如此。哪怕是关起门来,并肩低语,到底隔墙有耳,日长天久,邻居不免怀疑。于是在斜对面茶店里,便有了许多闲话。 “乌龙院里,夜夜有人说话,听声音不似宋押司。” “宋押司在衙门里养伤,不是他!听声音,像是他徒弟张文远。” “我听着也似。”那人放低了声音说,“徒弟探望师娘,也是常事,只一件,白天不来晚里来,莫非有甚蹊跷?你道是吗?” 另一个点点头:“今晚破工夫,弄他个明白!” 当天晚上,这两个人掇张梯子,披上墙头悄悄一望,但见桐荫清院,月色溶溶,一张湘妃榻上,并肩坐着情话绵绵的一双少年男女,看来像对恩爱夫妇,正是张文远和阎婆惜。 “好一对狗男女!”一个吐口唾沫骂道,“看告诉了宋押司,要他们的好看!” “老哥!”另一个年长持重的便劝他,“‘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事不干己,何苦插手?你一片好意,宋押司未见得见你的情。小张三那里,倒是冤家做定了。你道刑案上那些人是好惹的吗?” 那一个还不服:“这小狗还惹得着我?宋押司也是一条好汉,必然咽不下这口恶气,半夜晚闯将进来,一刀一个!奸夫淫妇去见了阎罗大王,我还怕他何来?”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捉奸捉双,须不是捉奸‘杀’双。宋押司果真做下此事,一样也要当官问罪。问起来龙去脉,把你老哥牵了出来,一根火签,提到堂上,你就陪着宋押司去打人命官司好了——人家是刑案上的人,自有照应;你呢,只怕倾家荡产,还买不得‘平安’二字。” 这一番话说得那人毛骨悚然,一揖到地,迭迭连声:“开导得是,开导得是!真个千金难买的金玉良言。来,来,请到酒楼一叙,聊表我的谢意。” 到了酒楼上,三杯酒下肚,少不得又拿这对“狗男女”痛骂一顿。就此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宋押司的徒弟偷了师娘。 这话一传两传,传到了朱仝耳朵里,大为诧异,也不信有此事,但连访数人,都是这般说,便不能不信;等信了,随又替他的好朋友宋江难过。 江湖上的人物,最犯忌此事,但清官难断家务,再好的朋友,也不能伸手来替他料理这对“狗男女”。朱仝足想了一晚,通前彻后考虑下来,觉得有条路可走。这一日清晨出门,进了县衙,直到刑案,来寻张文远。 张文远也是刚到,正在忙着,看见朱仝一早撞了来,气色不正,心里不免嘀咕。 “都头!”他赶紧放下手里的公事,迎上来唱个喏。 “文远,我觅你有话说。此时可得闲?” “都头,你请自己看!” 公牍堆得有尺把高。朱仝只得暂且忍耐:“然则,何时得闲?” “最快也得日中。” “好!日中我在刘老实茶店等你。休爽约!” “不敢,不敢!” 把朱仝是敷衍走了,张文远却无心于公事,手里握着笔,只顾沉吟。旁人当他遇着了棘手的案子,不知道他另有心事。这多日来,也偶尔听得句把闲话,有那从小在一起特别相熟的朋友,遇到无人时,只瞅着他笑,不然再说几句风言风语,等认真追问,却又笑笑不开口了,叫人恼又不是,辩也不是——实在也无从辩起。看这一早朱仝的来意不善,倒要做个防备。 心里七上八下,魂不守舍,一上午的工夫,只做得平日一个时辰的事。看看日影将中,不敢延误,收拾了公事,径到县前来赴朱仝的约。 朱仝坐在当门口等他,一见了面先站起身说道:“你我到城上走走。” 六月炎天,又逢正午,日头正毒,城头上一无蔽荫,去那里说话,却不是发了疯?张文远心里越发不安,自然也不敢违拗,慢慢随着他走到北城,沿马道上了城墙。晒得汗流浃背,好的是四下无人,说什么私话都不愁泄露。 果然,朱仝开口便是:“你可曾听得有人说你师娘的闲话?” 张文远是有防备的,便装得极诧异地答道:“是甚闲话?我不晓得啊!” “哼!”朱仝冷笑一声,“你自然不晓得了!就好比你师父也不晓得是一样的道理。” “都头,你老说的什么?我摸不清头路。” “那就跟你实说了吧!都说你做下了对不起你师父的事。” “噢,什么事?” 一味装傻,惹得朱仝火发,撩起手一掌把张文远的头巾都打落了。 张文远涨红了脸,自己把头巾拾了起来,挥挥灰尘,戴到头上。行动极慢,为的是借这工夫,好把自己的火气压下来,同时思量着该持何态度。 “都头!”他装出委屈的神气,“你跟我师父至好,就像我的师叔一般。果真我错了,做师叔的,尽管说我,我若不服,再动手也还不迟。” 这几句话说得不亢不卑。朱仝的气消了些,放缓和了声音说:“我问你,到底是徒弟偷师娘,还是师娘偷徒弟?你与我实话!” 话还未完,张文远撞天价叫屈:“都头!我做梦也不知有此事。外头有些言语,都不敢当着我说,可知是造谣。如何都头也说这话?传到我师父耳朵里,岂不坑杀了我?” 见他矢口否认,而且大有含冤莫白、声泪俱下之概,朱仝心里倒又动摇了,自己寻思,莫不是真的冤枉了他?但一转念之间,脑中浮起阎婆惜那轻薄桃花的模样,又不信外间的流言是有意造谣。再说造谣又为的是什么?凭宋江的手面,就张文远也不是好相与的,哪个敢无风起浪,凭白来糟蹋他们师徒两个和阎婆惜? 这样一层一层想到头来,他觉得事情也很好办。“好,闲话少说,”朱仝的语气,越发平静,“古人有话,‘止谤莫如自修’,倘或你行动检点,别人要造谣也造不出来。从今以后,你不准夜里到乌龙院,就白天也要少去——果然你行得正、坐得正,哪个再敢造谣,打我这里,先就不依。但有一件,你要不依我的话,以下犯上,欺师灭祖,坏你师父的名头,哼,哼,你就等着看吧!” 说罢扬长而去。城头上剩下个张文远,在六月里的大太阳下发抖。思前想后,顿一顿足说一声:“罢了!”拔脚就走,下了城墙,直奔乌龙院。 “看你,这一身汗!”阎婆惜迎着了他,满心怜惜地一只手替他打扇,一只手替他擦汗,随又问道:“从哪里来?” “你休问!师娘,祸在眼前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阎婆惜对宋江师徒的手面相当清楚。张文远虽不如他师父神通广大,可也非比等闲,哪怕是件命案,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看他的神色,这等张皇,可知眼前的祸,必是场大祸,所以她也慌了,脸上一块青、一块白,怔怔地望着情郎,不知如何问起。 张文远看她如此,越发着慌,此时一心只想免祸,怕朱仝会派人来查访,耽搁的时间长了,岂非自速其死?于是长话短说,重重地喊一声:“师娘!”接着便唱个喏:“你我的事犯了,从此刻起,你不出乌龙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彼此安逸。师娘,只如春三月里午睡,一场春梦,做过了就算了!我冒险赶来,就为的报个信。从今再休相见吧!” 说罢,又一揖到地,等直起腰来,眼睛已望到别处,一捞纱袍下摆,脚步出得又阔又快。 阎婆惜听他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