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他眸中神情只一瞬,快到让璀错疑心是不是自个儿想多了。 饶是璀错再迟钝,也瞧出来这回是当真戳了他心肺,立时乖乖闭上嘴,少说少错。 她弯腰去捡地上那块乌木一样的长条,却不想它比她预想的要轻了许多,拿在手里几乎没有重量。她这一下使力使过了头,抬头起身时猝不及防地往后一仰,下意识地稳住身形后,才发觉这一来,她几乎贴在谢衍面前。 山洞里透不进来许多阳光,稍显得昏暗些。 谢衍强忍着笑看她,那双眼眸里便也漾着点点笑意,在刚刚安置好的夜明珠的柔和光晕下,碎着波光。而他们靠得这样近,近到璀错能从他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她看着自己的倒影,也跟着碎在那一片粼粼波光中。 许是因着靠得太近,璀错嗅到了一种极似清浅檀木香的香气,闻得出木质香的质感,却比檀木香还要好闻些。 她心弦忽的一动,整颗心好像都震颤了一下。 不知为何,她想起凡间那个眉眼温柔缱绻得春风似的少年。 谢衍将那块木条从她手里接过去,在手上掂了掂,“这是梧桐神”木字还未出口,他便发觉不妥,硬生生改口道:“伸过来北山的一根枝桠被我折断又加以炼制而成的木头。” 凤凰栖梧桐。 同他这天地间最后一只凤凰一般,梧桐神木也只剩了最后一株,生于神殿后殿正中。梧桐神木与三界其他梧桐木很是不同,除了谢衍,旁人也不曾有这个机缘能看上一眼,是以没人知道。 璀错还未回过神来,自是没能注意到他在说什么,只敷衍似的“唔”了一声。 她突然退了一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看得谢衍颇不自在地轻轻咳了两声。 “其实这般仔细一看,你眉眼间,长得有点像一个故人。” 谢衍警觉抬眼对上她视线。她面上没什么波动,似是已经拿定了主意,在以不变应万变,作壁上观地看他的反应。 他严歇的身份才用了这么一会儿,名字都还没喊热乎,没成想便被她察觉出端倪。 谢衍默默盘算着,他们之间那本帐,是直接把人用捆仙绳绑了带回神域去算快些,还是在这儿给她一条一条揉碎掰开了算快些? 璀错见他不接话,以为自己又说错了什么——兴许玄鸟族高傲的自尊心不允许他们长得同旁人相似? 也是,化成原型都一个模样,做人时怎么着也得特别些才平衡的。 于是她解释道:“不过只是眉眼相似些罢了,还是很不一样的。唔,虽然你们身上都带着草木清香气,但你的香气比他要更沉郁些。” 谢衍深深吸了一口气。她这回神情诚恳,不似作伪——所以她是到这份儿上了还没能认出他来? 他一时不知是该庆幸得好,还是该给她探探识海看看里头到底都是些什么得好。 璀错其实也怀疑了一下——不过只有短短一下。 神君是什么人?三界在握,掌管着天地秩序,抬掌覆掌间,便是创世之能。 传言都道神君心怀天下,既有悲悯之心,又有上位者那股子杀伐决断的锐气和血性,如神兵利器,出世便没有藏锋的道理。 就连司命,曾同神君打过交道后,都对她道神君沉稳庄重,叫她在凡间时收敛些性子。 再说就连宋修那时,都多少带了些神君原本的影子。 而严歇,单看那吊儿郎当的散漫味儿,分明就是个自在闲散惯了的妖族少君罢了。 谢衍沉吟片刻,不死心地问道:“故人?” 璀错点了点头,“一个凡人。不过已经不在了。” 谢衍被她这句已经不在了一噎,顿了一下才继续循循善诱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不好说,”璀错皱着眉头寻思了寻思,“硬要说的话......该是仇人罢?” 谢衍皮笑肉不笑地牵了牵嘴角。 璀错见他不再搭话,毫无所觉地又凑到他身边,看那块木条在他手里一点点变出形状来。 他凝气于掌,以气刃为刀,慢慢雕刻出样子来——看现在的雏形,好像是支发簪。 谢衍眼皮抬都没抬一下,“你挡我光了。” 璀错立马往旁边挪了几步。这一挪,她才后知后觉,夜明珠分明在他身后,以她方才站的位置,是挡不到光线的。 是以她一挑眉,问道:“我挡你什么光了?” 谢衍依旧垂着眼,专心对付着手里的发簪,淡然道:“灵光。” 璀错白他一眼,不好打扰他专心做事,便去一边入定修炼。 今日的灵气似乎比往日要充沛些,有事半功倍之效。等她吐息完,外头已经黑透了。 上界和中界的五山四海与凡间极似,皆有日夜之分,不过日夜更迭的轮次要少些,时间也长些。 璀错原以为严歇该是走了,没成想他还坐在原地,微微有些出神,手上无意识地转着刻好的木簪。见她望过来,他才回过神来,将手里的东西一抛,“送你了。” 璀错一把接住,拿在手里打量。那块木条上的纹理本就生得精致,色泽也极上乘,经他手细细雕磨过一遍,更不似凡品。 她放到鼻下轻轻一嗅,发觉它的气味同严歇身上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木簪上的气味更淡一些,不靠近细闻不会察觉。 兴许是他炼制的时候,用了什么同身上气息一般的香料罢。她这般想着,冲他一笑,道了一声谢,顺手便将头上用来盘发的发簪扯下来,青丝如瀑,自她肩头滑落到身前去。 谢衍别开视线,起身往一旁走。 璀错正簪好木簪,见他走的方向并不是往外走,问道:“你去哪儿?” 他今日替她重新收拾山洞时,额外开辟了一块地儿,四舍五入便是多了一间房,能多住一个人——彼时璀错没多想,满心想的是这般下回司命来的时候,便能住上两日多陪她一会儿了。 谢衍回头看她,指指她发上的发簪,“住宿的报酬都给了你了,虽是多了些,但也不必找了。” 说完,他便走过去,手一挥,一道妖力的屏障横亘在两间房之间。 在璀错看不见的屏障那边,谢衍低头嗅了嗅手上的味道,而后唇角一勾,原本散漫的眼神便有了些藏不住的锐气——他身上这股香气,本也就是梧桐神木的香气。 如今她戴上神木制成的发簪,身上多少便有了他的气息——就像盖上了个什么戳印一般。 第二日璀错是被山洞外头的声响闹醒的。 她起身循着声音找出去,却见严歇同什么人站在外头说话。两人间以妖力作了屏障,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人影,听不到动静,实则也看不见里头人的动作。 屏障内。 玄鸟族族长半跪下身,遵从古礼,朝谢衍一拜,恭谨低头,“神君。” 谢衍微微抬手,“事儿办妥了?” “已按照神君的吩咐办好了。”族长欲言又止,终还是说了出来:“不过神君作如此身份,委实折煞了我玄鸟一族。” “无妨。还有何事?”谢衍是打算用这层身份,去下界一趟,探探堕鬼的。只是这些事儿,也不必向他解释。 族长一边极力为自己一族美言着,一边将前尘镜的碎片献上,谢衍刚接过来,便感知到璀错在朝这儿来。 他将碎片一收,上前一步将族长亲手扶起来,并未撒手,只凌空将屏障消掉。 族长尚还怔愣着,只听神君沉声冲着他道:“父亲。” 他腿一软,一把老骨头不中用地往地上滑,却被神君牢牢扶住。 神君接着道:“孩儿的身份令您难为了,孩儿都明白。若非娘临终遗言不可违,孩儿也不愿回来打扰您同......母亲的生活。” 璀错脚步一顿。 这便解释得通了。 怪不得她提及他父母亲时,严歇那般反应,怪不得他说自个儿小时候总是孤零零的,也没有旁的小妖君同他往来...... 原来,他竟是玄鸟族族长在外的私生子。 璀错更同情了几分。她眼前似是已能看到严歇小的时候,尚还是个妖力低微的小妖君,因为尴尬的身份被排挤被针对,只能自己一点点固气修行,因着无人引导,最终修成天妖,却没能踏过上界的门槛。 谢衍背对着她,没能看出她精妙绝伦的心理动向。 而族长已是一身的冷汗。 况且......他正对着璀错,无意间感知到面前这位女仙君身上竟带着神君的气息。 神君的气息......莫不是神君的神侣已然定了下来? 第24章 原来他没打算私了,他打…… 谢衍的手稳稳托着族长的手,落在璀错眼里便是两人深情交握,好一幅父慈子孝图。 于是她只简短地问了好,便十分有眼力见地远远走到一边,佯装对山洞前那几株黄澄澄的花感兴趣,留给他们父子相处的空间。 她百无聊赖地数着花瓣,数到一半,眼前的花影树荫渐渐淡去,面前只余一片虚空,而在虚空之中,一张卷轴浮现出来,火红的烈焰缭绕其上,来自另一个境界的灵压迫使她低下了头,似是虔诚俯首。 卷轴上金光拂动,字迹影绰,不必她去读,这张神令上的内容便涌进她的识海。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神君赞赏她在凡间引渡有功,进退有度,话锋一转又毫不委婉地说她飞升后毫无建树,因果也不知怎么一搭,得出来是没能给她个好机会的结论来。所以他决定,赐她个能立功劳的机会,叫她去下界,将凡间为何会出现堕鬼一事彻查清楚。 不过去个下界么。不过就是堕鬼么。 很好,很应该轻描淡写。 璀错咬了咬后槽牙。她躲了这么久,神君确是没找她算账——原来他没打算私了,他打算的是以公报私。 她现在信了严歇说的那句,他们这些带翅儿的,都记仇。 卷轴上缠着的烈焰火光一盛,将神令燃尽。与此同时,北山的光景一点点填满她四周的虚空。 璀错肩上一重,她回头看,却见严歇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一手搭在她肩上,关怀地看着她,问道:“怎么?是天宫那边找你了?” 璀错含糊道:“差不多罢。我怕是得去下界一趟。” 严歇拍拍她肩,不无同情地对她道:“下界形势不明,你一个仙君,若是一人前去,怕是要吃亏。” 璀错叹息一声,“亏这东西我倒是轻易吃不下,只怕查了一通,最后一无所获,回去上界还要论罪。” 严歇清了清嗓子,慢慢道:“我可以勉为其难地陪你去一趟。” 璀错挑眉看他,心里想的是带上你一个连上界门槛都尚未跨过去的妖君,与她自个儿去的差距好像也没多大,嘴上却很体谅道:“那还是不必勉强了。” 严歇面色一僵,找补道:“下界我去过几回,总比你熟悉些,能给你带路。” 璀错话在嘴边,又咽了回去,只点了点头——主要是她寻思着,方才族长来找严歇,单就她听到的那两句对白来说,作为半路回来的私生子,怕是严歇现在的处境尴尬得很,不如不留在北山的好。 就,也怪可怜的。 再说,她觉得自个儿同这人还有些投缘,带着也便带着罢,旁的忙帮不上,再不济还能解个闷。 两人说定,便回去略准备了准备。璀错给司命送了信灵去,不过片刻便又收到了司命送来的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