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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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缓缓弯下膝盖,扑通跪倒在雨中。 到了此时,李宿的声音依旧平静得让人不寒而栗。 “父王。”他开口呼唤。 “父王,宴弟再如何过错,也终究是父王的儿子,是皇祖父的孙子,是李氏宗族血脉,”李宿一字一顿道,声音不高,却让在场所有人都能听清,“您对宴弟恨铁不成钢,儿子能理解,却不认同。” “虎毒尚且不食子,更何况是人,是大褚的储君殿下。儿子知道,父王是为宴弟好,也是为我好。” 李宿的话穿透雨幕,向四面八方散去。 李锦昶脸上惬意的笑渐渐消散,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李宿,你敢对孤不敬?” 李宿看着他,目光若是带刀,此刻怕是已经把李锦昶杀了千百遍。 “父王言重,儿子只是想恳请父王饶恕宴弟,此番若是传将出去,对父王名声有碍。” 李锦昶冷笑出声:“孤责罚自己的儿子,谁敢说三道四?谁又能说三道四。” 就在父子两人说话之时,杖刑的中监又落了三杖下去,浓重的血腥味被雨水冲开,淅淅沥沥流淌在干净整洁的青石板路上。 李宿终于忍不住,也或许因兄长就挡在身前,他终于忍不住,意识模糊地痛呼出声。 “皇兄。” 那声音比雨水和鲜血冲得支离破碎。 他不是哀求,不是委屈,亦然不是痛呼。 他只是看到了皇兄,平平淡淡同他打了一个招呼。 李宿的心跳都要停了。 他突然想起当年独自一人守在灵堂的时候,万籁俱寂,孤夜苦寒,天地间万物皆失去颜色。 当时也是有个小孩子,出现在他面前,叫了他一声“皇兄”。 这一声皇兄,把他从绝望的深海里叫了回来。 两声皇兄重叠在一起,李宿已经分不清是非对错,也无法再维持端肃与理智。 他不用李锦昶宣召,便自行起身,转身往杖刑处走去。 李锦昶面容铁青,道:“李宿,你要忤逆孤不成?” 李宿不理他,坚定地一步步往前走。 “来人,给我拦住他。”李锦昶也没了往日的冷静。 御林军仿佛雨中的幽灵,突然出现在李宿身边,他们一个个身着铠甲,伸手就要碰触到李宿单薄的身体。 李宿突然一个闪身,高高抬起脚,一脚把御林军踢飞出去。 “停手。”李宿目光紧盯着慎刑司的中监看。 慎刑司宫人不敢停,但那再度被鲜血染红的刑板却迟疑了。 可再迟疑,也毕竟隔了十数步的距离,那刑板在雨水里滑过一道弧度,依旧落在了李宴的身上。 大抵因为愣神,又或许是恐惧,板子不小心往后错了半寸,直击在李宴小腿上。 只听一声沉闷的重击响起,李宴的脖颈高高扬起,嘴里终于发出一道惨烈的痛呼声。 “啊。” 那声音里的痛,任谁听了都肝肠寸断。 他的纤细的脖颈高高扬起,随即便如同风中的落叶,缓缓垂落下来。 再无动静。 李宿的眼睛一瞬涨得赤红,他右手一转,左手一番,身侧两名御林军便被他击飞出去。 “我说,停手。” 场面在一瞬间失去控制。 李锦昶便如同被人卡住喉咙的母鸡,那一瞬间眼睛也赤红得如同滴血。 他怒吼着:“给我拿下!” 随着太子殿下一声令下,一队御林军冲入前庭,直奔已经疯魔的太孙殿下而去。 李宿的长剑在乾元宫外就被收走,此刻手里没有武器,直接赤手空拳。 他在御林军的队伍里挣扎,以毫不要命的姿态同人拼搏,不过是想要去看一眼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弟弟。 暴雨倾泻,也不知是春雨洗礼还是苍天有泪。 李宿出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根本不在乎自己身上的伤。 他在抵抗刺客时已受伤,此刻伤上加伤,疮上加疮,不多时便伤口崩裂,鲜血氤氲。 然而他再如何拼命,依旧无法从御林军重重包围突破。 他就如同困在囚笼里的野兽,最后发出一声悲鸣。 “啊!” 紧接着而来的是,随着雨幕而来的滚滚惊雷。 天地间的混沌颜色仿佛一瞬被点亮,在那片刻的工夫,廊下的众人看清了李宿眼中的血红和脸上的血污。 他那双眼,已经失去了往日的沉稳,癫狂而又暴戾。 李宿如何挣扎,也未曾挣脱御林军的包围,最后被两名御林军一左一右反压住手,硬拖着来到李锦昶的面前。 一个在雨中,一个在廊下。 一个满身血污,一个干净整洁。 李宿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 他就那么硬挺着脖颈,死死盯着李锦昶。 此时此刻,大抵是李锦昶心中为数不多的快意时刻。 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平日里不是很厉害吗?今日却依旧要如此落魄站在他面前,救都救不下想要救的人。 李锦昶刚要训斥,就听李宿用最大的声音质问。 “父王,虎毒不食子,你如此虐待我们兄弟二人究竟是为何?难道在您心里,只有三弟才是您的儿子吗?” 李宿声音洪亮,语速极快,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在乾元宫上方徘徊。 就连倾盆大雨也渐渐收势,转成淅沥小雨。 李宿不等李锦昶回答,继续嘶吼:“父王,难道就因我兄弟二人知道了公主之事,您就要喊打喊杀,全然不顾骨肉血脉?全然不顾宗族礼法?” “若如此,与禽兽何异。” 李锦昶突然听懂了李宿的言下之意,他心中大惊,但转瞬之间,怒火却直冲脑海。 “放肆!” 李锦昶怒吼道:“你就这样同君父说话?不恭不敬,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你又是什么东西!” 李宿的声音比他还高,比他更清亮。 “我李宿自幼承贵祖母教导,拜周太傅为师,所学皆为仁义礼智信,所言所行皆是道德二字,”李宿仰着头,自下而上看着李锦昶,目光嗜血,“父王贤德,儿子不配承父王之志,也不堪承储君之责。” 李宿声如长歌:“恳请父王夺儿臣太孙之位,以饶宴弟断骨之罚。儿臣即便不当太孙,也要全兄弟骨肉亲情。” 声声字字,皆如泣血。 余音缭绕,震彻长信。 李锦昶的脸色,黑得不能再黑,他面目中的狰狞彻底从理智里钻出,好似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自持和体面。 “好,好,”他后退半步,道,“好!” “御前失仪,不敬父君,德不配位,”李锦昶长袖一甩,“孤看你也不堪储君之位。” 此话一出,杨彦之等臣皆跪:“太子殿下息怒。” 李锦昶丝毫不顾朝臣劝阻,只青面怒视。 “李宿,今孤夺你太孙之位,你还有什么话讲?” 李宿赤红的眼眸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父王,倒行逆施,必遭天谴。” 李锦昶:“放肆!” 李宿根本不理他,他仰起头,任由雨水从他斑驳的脸庞上滑落。 冰冷、刺骨、苦涩。 “哈哈哈,哈哈哈哈!”李宿扬声大笑。 然而下一刻,鲜红的血从他口中喷出,随着飘摇的雨一起飞溅在庭前刚开的二月兰上。 李宿双目一闭,整个人往后一倒,再无声息。 雨,突然停了。 ———— 姚珍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李宿清早精精神神出门,到了傍晚时分,却是一脸苍白被人抬着回来的。 姚珍珠一开始是慌了神的,但片刻之后,她便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她先命人去请周太医,然后便对贺天来道:“殿下身上都湿透了,先给殿下换一身干净衣裳。” 如此安排完,姚珍珠便守在内殿,盯着贺天来和贝有福给李宿更衣。 刚刚穿着衣服还好些,衣裳一脱,姚珍珠便看到他身上的伤。 左手手臂有两处刀伤,右肩也被划破,流出来的血氤氲着洁白的里衣,显得越发凄凉。 姚珍珠都不忍心看了。 她用帕子捂着眼睛,低头出了寝殿,坐在外面的雅室里。 王婉清见她难受,低声安慰:“殿下瞧着伤不算重,小主莫要太过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