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节
陈子锟挠挠头:“大婶找我能有啥事。”说着走进里间屋,杏儿娘手术过后还不能下床,面容苍白消瘦,半躺在炕上,头上缠着额带,身前放着一个针线筐,见陈子锟进来,便拿出鞋垫、袜子和手套说:“孩子,试试合适不?” 鞋垫针脚密密匝匝,暖和厚实,袜子和手套也新做的,陈子锟拿着鞋垫,眼角有些湿润,喉头有些涩。 “锟哥儿,你咋哭了?”杏儿小心翼翼的问道,小顺子也莫名其妙,陈大个属什么的,说哭就哭连酝酿情绪都不用。 “我……没娘。”陈子锟眼泪啪嗒啪嗒的往下掉。 杏儿娘也一阵心酸,多苦命的孩子啊,她招手道:“孩子,这儿以后就是你的家,杏儿,给你锟哥儿倒茶。” 杏儿手脚麻利的很,拿了两个粗瓷大碗,把炉子上炖着的洋铁壶提下来,沏了两碗茶给陈子锟和小顺子喝。 陈子锟走了半天路已经渴了,端起碗来吹吹就喝,咂了一口后纳闷道:“小顺儿,这水咋和你家的不一样啊?” 小顺子笑道:“好喝是吧,这可是杏儿姐拿雪水烧的茶,我们家那是苦水井的水,有钱人家用来洗衣服的水,当然不好喝。” 陈子锟不由地看了杏儿一眼,杏儿脸红红的,捻着衣角,一甩大辫子出屋去了,这幕情景被刚进门的宝庆看到,心中不禁一酸,嘴上却道:“陈大个儿,小顺子,大海哥请你们过去商量事。” 两人不敢怠慢,给杏儿娘打了招呼,来到大海家的北屋,两明一暗的房子,窗明几净,炉火正旺盛,赵大海盘腿坐在炕上,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媳妇抱着孩子坐在旁边,看到小兄弟们进来,笑一笑抱着孩子进里屋去了。 赵大海招呼他们坐在炕沿上,指着炕桌上的二锅头和炒豆腐、花生米说:“没吃就用点。” 大家都推说吃过了,大海不依,拿了一个印着铁路标志的洋铁口杯倒了满满一杯二锅头说:“杯子就一个,咱们轮流喝。” 陈子锟第一个接过杯子,一仰脖,干了,拿袖子抹抹嘴说:“够劲,不过比烧刀子还是差点火候。” “兄弟是关外来的?”赵大海眼睛一亮。 “可不是么,他是从奉天到北京投亲的。”不用陈子锟开口,小顺子就眉飞色舞的把他的经历讲述了一遍,赵大海听罢,沉吟片刻道:“既然找不到亲戚,你就先在这儿住下吧,小顺子家里不方便,你们都住我这里,人多也热闹。” “那敢情好。”没等陈子锟答应,小顺子先同意了,陈子锟更是没理由拒绝,嫣红的客人不分时候的来光顾,住在那里确实尴尬。 赵大海又说:“赶明儿都早起,跟我干活儿去,年关活儿多,一天弄个块把钱不成问题。” 大家就都说好,当天的晚饭是在赵家吃的炸酱面,一边吃一边听大海哥讲铁路上的事情,讲汉口的花花世界,陈子锟也听的津津有味,对赵大海愈加的佩服起来。 一直讲到外面天都黑透了,赵大海才掏出一块银壳铁路怀表看看说:“时候不早了,睡下吧,明儿早起。” 夜里大家都没睡好,大海哥和媳妇在里屋闹腾的厉害,听的几个小兄弟面红耳热的。 第二天清晨,陈子锟被院子里的风声惊醒,爬起来趴在窗边一看,赵大海只穿了件白布小褂在院子里练拳,一套少林拳虎虎生风。再看身畔宝庆和小顺子都睡得正香,他便悄悄披衣下床走到门口观看,看到精彩处不由叫了声好。 赵大海并不回头,继续将这一套拳练完,面不改色心不跳,头上升起一团团白雾,拿起毛巾擦着汗水,问陈子锟:“兄弟,你练过拳?” “没有。”陈子锟摇摇头,他说的是实话,当胡子靠的是胆子和枪法,真要贴身肉搏也不讲什么套路,用大瓢把子的话说,拳法都是花架子,骗人的玩意。 赵大海也只是随口一问而已,陈子锟既然说没练过他也就不再追问,穿上铁路制服,从墙头上搓了两个雪蛋子径直走进屋去,塞到小顺子和宝庆的被窝里,嚷道:“古人闻鸡起舞,我们新时代的青年也要早起健身,不能把大好光阴浪费在被窝里。” 两人不情愿的爬起来,睡眼惺忪的在院子里洗了把脸,大海的媳妇已经预备了早饭,大伙儿就着咸菜吃窝头喝稀粥,吃完一抹嘴,出门干活去了。 四人走在清晨的胡同里,天清冷清冷的,少年们的心却是滚热的。 “大海哥,我们是不是去山涧口那儿等活儿去?” 宝庆自以为聪明的问道。 赵大海鄙夷的一笑:“活儿不是等来的,要找才行,咱们直接去永定门火车站,我有朋友在那。” 永定门火车站是客货混运车站,时值冬季,煤炭运量最大,每天都需要大批的苦力,赵大海的朋友就在煤场上班,一支大前门递过去,什么话都好说,朋友拿了四把铁锨说:“两人一个车皮,卸吧,亏待不了你们。” 兄弟四个拿了铁锨爬上车去,呸呸朝手心吐口唾沫一搓,抡起大锨就开练,都是血气方刚的壮小伙子,干活那叫一个麻利,卸了半个钟点身上就热了,把大棉袄脱了,棉帽子摘了,继续甩开膀子干活,头顶上白雾腾腾,就像是小火车头似的。 就这样一直干到下午一点钟,两车皮煤炭卸完了,管事的过来给了八块大洋,一人两块响当当的袁大头拿在手里,心里那个美啊,走路都带风。 “去哪玩?”小顺子掂着手里的大洋问道。 “天桥,洗澡吃饭听大戏。”赵大海伸手向南遥指,豪气云天,大伙儿顿时兴奋起来。 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天坛西边,桥北两侧茶馆澡堂饭铺估衣铺,桥西有鸟市,小食摊子、卖艺耍把式说相声唱打鼓的,是老北京最好玩的去处。 四人先找了一家小澡堂子,门脸不大,名头不小,牌子上写三个字“华清池”。进去之后,把衣服脱了交给伙计,每人领一个小木牌,走进热气腾腾的澡堂子,就见大池子里一潭灰蒙蒙的热水,池子边上飘着污浊的脏沫,看起来和煮沸的火锅似的 “混汤养人,最好不过了。”赵大海伸手试了试大池子里的温度,觉得不过瘾,又试了试旁边小池子的水温,咂嘴道:“今儿澡堂子改汤锅了,这是要杀猪褪毛还是咋滴?” 小顺子也过来试了一下水温,手飞速缩了回来直吹气:“烫死了!” 宝庆一看这阵势,连摸都不敢摸了,陈子锟的好胜心却上来了,一只脚伸进了大池子,觉得也不是那么烫,于是在满澡堂惊讶的目光中坐进了小池子。 小顺子的嘴张的能塞进鸡蛋,宝庆的眼睛瞪得牛蛋那么大,连一向沉稳的大海哥都不禁暗暗叹服,这小子非等闲之辈啊! 陈子锟倒没觉得什么,自从奉军半年前前围剿开始,他就没洗过澡,整天在老林子里钻来钻去的,睡觉都不带脱衣服的,为了防冻,身上脚上涂了一层厚厚的牛油,时间久了结成硬壳,再加上新陈代谢下来的皮肤、角质层什么的,身上结了一层护甲,平时用手轻轻一撮就是一个大泥蛋子,有这层宝贝在,何惧滚水。 烫了一会儿,身上的硬壳软了,陈子锟用手全身上下狂搓一阵,搓掉了起码二斤陈年老垢,皮肤都发红了,爬出来用瓢舀水往身上浇了浇,冲掉一条条的老灰,再往小池里里迈,脚刚进去就闪电般缩了回来。 “妈了个巴子的,烫死老子了!”陈子锟再看自己的脚,都红了。 众人面面相觑,陈大个这是咋的了,刚才还皮糙肉厚的,现在却怕烫了。 唯独赵大海看出了个中玄机,笑问道:“兄弟有日子没进澡堂子了吧。” 陈子锟咧嘴一笑,原地跳了两下,经年老灰去掉之后,顿觉身轻如燕。 一个眉清目秀的伙计过来招呼道:“大海哥,啥时候回来的?” “啊,昨儿回的,那啥,帮我对面二荤铺要两毛钱莲花白,一个软溜肉片,一个京酱肉丝,要宽汁儿,再来二斤抻面,一大壶高碎。”大海躺在池子里享受着,随口吩咐道。 “大海哥,您在郑州待了半年,饭量见涨啊。”伙计打趣道。 “废话,没看见我带了三个兄弟么,麻溜的,干了一上午活儿,累了。” “好嘞,我这就让学徒给您点菜去,要不我给您按一按,松松骨解解乏。”伙计说。 “那敢情好。”大海眯着眼睛说。 躺在不远处,脸上盖着毛巾的汉子忽然掀开了毛巾睁开了眼睛:“这话怎么说的?你丫不说今天手酸么,怎么给别人就能松骨,给爷就不行?合着爷的钱就不是钱?” 说着他站了起来,肥硕黝黑的身上文着一条张牙舞爪的下山猛虎,脖颈后的槽头肉一晃一晃的,甚是威风。 第九章 耍把式的大姑娘 黑大汉摆明了来者不善,赵大海却丝毫不以为意,和颜悦色对伙计说:“小李子,你先给这位爷松骨吧,我还得泡一会。” 伙计白净面皮上红了红,低下头对赵大海说了句话,赵大海嘴角也浮上了笑意,对那黑大汉说:“这位爷,您要是想泻火,那得去八大胡同,或是找窑姐儿,或是找相公随您的意,你在这小澡堂子闹腾算哪门子事儿?” 黑大汉顿时大怒:“小子,你混哪里的? 也敢跟爷叫板?” 赵大海冷笑道:“少他妈爷长爷短的,你大海爷爷在天桥混的时候,你丫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旯玩泥巴呢。” 陈子锟被他们的对话搞得五迷三道,小声问小顺子:“咋回事?这人想干啥?” 小顺子鄙夷道:“八成是看中搓澡的小李子了,想揩油呢。” 陈子锟仔细看看那伙计,唇红齿白五官俊秀,四肢细长皮肤细嫩,端的是个美少年,不过再俊秀也是个男人啊,那黑大汉的趣味当真恶心。 仿佛猜出他心中所想似的,小顺子低声解释:“俗话说得好,三扁不如一圆,操屁股就是过年,我估摸着这孙子纠缠小李子有段时间了,一直没能上手。” “哦?你也认识他?”陈子锟道。 “华清池的小李彦青谁不认识啊。”小顺子说。 “小李彦青?李彦青又是谁?”陈子锟还想再问呢,那边已经剑拔弩张起来,澡堂子里赤膊相见,体格强弱一目了然,黑大汉虽然身躯庞大,但满身赘肉,和一身腱子肉的赵大海相比立马相形见拙,再说这边还跟着三个后生呢,除了小顺子瘦点,陈子锟和薛宝庆也都是牛犊子似的壮小伙。 “小子,有种别走。”黑大汉是好汉不吃眼前亏,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爷爷不走,吃饱喝足等着你!”赵大海朗声道。 小顺子兴奋起来:“有好戏看了,敢和大海哥叫板,我看他是瞎了眼。” 宝庆却有些胆怯:“他要是叫人来怎么办?” 赵大海闻言将两只钵盂大的拳头握的咔吧咔吧直响道:“叫人好啊,越多越好,我这一双拳头也有小半年没开荤了,今儿也过过瘾。” 泡个热水澡,浑身舒泰,小李子又帮赵大海按摩了一下肩膀胳膊后背,陈子锟看到大海身上不少刀疤,心里暗暗惊叹,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看来大海哥当年也是个滚刀肉级别的。 对面二荤铺的酒菜送来了,四人赤条条的坐起来喝酒吃饭,两毛钱能买一斤莲花白,两个菜都是宽汁儿,吃喝完了把菜汤往抻面海碗里一倒,每人半斤抻面,稀里哗啦进了肚子,躺在床上舒坦的打着饱嗝,拿着茶壶滋溜滋溜的喝着高碎,等着那黑大汉搬援兵来打架。 赵大海浑然不把打架当回事,躺在床上竟然打起了呼噜,宝庆有些心神不定,想走又不好意思走,小顺子倒是惟恐天下不乱,躺在床上大嚼澡堂子的青萝卜,陈子锟还没弄懂刚才的话,继续问道:“李彦青到底是啥人啊?” “李彦青你都不知道啊,直隶督军曹锟身边的大总管,据说就是个搓澡捏脚的出身,论起来小李子还是他的族侄呢,你看他生就一副好相貌,保不齐哪天也有个大官看中他,那可就发达了。”小顺子神气活现的讲着古,却没注意到陈子锟的表情,一副吃了苍蝇般的样子。 男人要靠色相发达,比吃软饭还他妈恶心啊,陈子锟不由得又看了小李子一眼,还别说,这小子若是化了妆,真比女人还女人。 等了一个钟头黑大汉还没来,赵大海已经打了一个盹了。 “那孙子怂了,不敢来了,咱逛天桥去。”大海哥伸了个懒腰,宝庆终于松了口气,小顺子却意犹未尽,没看到大海哥发威揍人,很是遗憾。 穿衣服会账,赵大海掏出一块银洋扔在柜上,小兄弟们都很自觉的不和他争着付钱,有大哥在这,哪有他们掏钱的道理。 洗澡加吃饭,一共花了五毛钱带点零头,掌柜的主动把零头让了,看这几位的架势是要去逛天桥,便找了一大堆铜元铜子给他们,赵大海把零钱揣进兜里,带着三个小兄弟昂然去了。 出了门,赵大海习惯性的掏出那块银壳铁路怀表看了看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天桥正是热闹的时候,漫是人声市声,到处是扎堆的人。 兄弟四个抄着手,溜溜达达听相声,听大鼓,忽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喊:“大海叔!”赵大海回头一瞧,就见一个少年从人堆里挤过来,身上穿着军装,领子上铜牌上刻着交通两个字。 “小勇是你啊。”赵大海眉开眼笑,拉住少年的手上下打量,“几年没见,长这么高了。” 转头对众兄弟说:“这是我同事的儿子,赵家勇,早年在京张铁路工地上我们住一块,今后大家多亲近。” 又问赵家勇:“你啥时候进护路军吃粮了,在哪儿当差?” 赵家勇说:“我爹嫌我没有一技之长,就托交通部的朋友送进护路军吃粮,现在前门站给张排长当勤务兵。” 说着他看到了陈子锟,眼睛一亮道:“你不就是那个关外老客么,玩枪玩的特熟的那个。” 陈子锟笑笑:“瞎玩。” 大家都没当回事,在关外讨生活的人,亦商亦匪的多了去了,陈子锟这样身手利索的小伙儿,要是不玩刀枪才叫奇怪。 赵大海笑道:“你们认识啊,那太好了,跟我们一起玩吧。” 不远处拉洋片的大声吆喝着:“往里瞧往里瞧,大姑娘洗澡了。”小顺子的眼睛斜过去,喉头咕哝一声,大伙儿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另一个方向锣鼓齐鸣,有人高声叫好,人群围的一层层,赵大海眼睛一亮:“耍把式的,走,看看去!” 五人上前围观,只见人丛中有一位劲装少女正在翻跟头,腰带杀的紧紧地,小蛮腰不盈一握,胸前却山峦起伏,一张俏脸更是英气勃勃,一路跟头翻过去,稳稳落地,脸不红心不跳,拱手四下作揖:“老少爷们们,献丑了!”声音清脆婉转如黄莺般。 一片叫好声响起,少女暂且回去歇着,敲锣的中年汉子出来了,手持一把宝剑要表演吞宝剑的绝活,一番陈芝麻烂谷子的定场词之后,老爷子举起寒光闪闪的宝剑,仰面朝天,慢慢的吞了下去,他吞的很吃力,很艰难,看客们也都捏了一把汗,生怕一个不小心,剑尖从老爷子背后穿出来。 几分钟后,宝剑终于被吞了下去,只留下剑柄和一小截剑身在外面,汉子依旧仰面朝天,保持着直立的姿势,少女砰砰砰敲了一顿鼓点,拿了个铜锣出来说:“老少爷们们,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 铜子儿雨点般撒进来,把铜锣砸的咣咣响,赵大海也丢了一大枚进去,他是长混天桥的,岂能看不出里面的把戏,但是行走江湖卖艺的都不容易,也犯不上说破砸了人家的饭碗。 少女并不急着去捡地上的钱,拱手道谢,汉子也慢慢将宝剑从喉咙里一点一点拽了出来,最后全部拔出,观众们再次叫好。 陈子锟心里挺纳闷的,这么长这么锋利的宝剑,怎么就能从喉咙一直插到肚子里呢,难道这老头的喉咙是铁打的?不应该啊,他年轻性子直,把怀里藏着的刺刀拿了出来,高高举起:“爷们,吞这个试试?” 那汉子定睛一看,知道是砸场子的来了,赶忙抱拳道:“这位爷,咱们爷俩初到宝地,没来及拜会,还请您海涵。” 他这样低声下气的一说,陈子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可是看客们却被挑动起来了,起着哄让卖艺汉子吞陈子锟拿出的刺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