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节
迟道友果然是懂棋之人,与陈老叟就着一盘残局也能兴致勃勃讨论起来,从天明到天暗,外面簌簌下雪,屋里倒是暖洋洋的,火烧得正旺,侍女捧上热茶点心,饶是孙无瑕不爱口腹之欲,也接过杯子喝了几口热茶。 眼看天色已晚,他忍不住提醒迟道友:“我们该走了。” 迟道友如梦初醒,从棋局里抬起头,有些赧然。 “抱歉,我素来嗜棋,一入局就容易着迷。” 她嫣然一笑,不自觉露出些小女儿姿态。 孙无瑕心软了,语气禁不住也软下来。 “我们还有正事,得回去了,不然我师叔他们也会担心。” 迟道友点点头:“你说得是,我们走吧。” 她朝陈老叟告别,后者好不容易碰见一个旗鼓相当的棋友,很是依依不舍,还送了他们一个食盒,说里头都是些刚做好的家常菜,让他们带回去用,还让他们回去帮忙顺路给镇西棋盘街陈宅捎个口信,就说家里的老人得晚几天才回去。 主人家如此热情,迟道友也不好推拒,二人告辞离去,在夜色中离开别庄。 走出一段路之后,孙无瑕越想越是不对。 红萝镇又不是什么京城副独,便是有钱人,也不会有在郊外建别庄的道理。 他猛地回头看去,茫茫夜色中,风雪弥漫,遮天盖月,哪里还能看见白日里那座漂亮的宅子? 孙无瑕咯噔一下,暗自倒抽一口冷气,回头问同行女伴:“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妥?” 迟道友摇摇头:“我没在陈老叟身上看见妖气。” 孙无瑕不放心:“你把食盒打开我瞧瞧。” 食盒打开,里面是犹有热气的菜肴。 红烧狮子头,四喜丸子,葱油拌面。 香气从盒中飘出,转眼又消散在风中。 是正正经经的食物,不是什么精怪幻术变出来的枯枝败叶。 但孙无瑕还来不及松口气,就听见身后有人喊自己。 “无瑕!” 师叔贺柏不知为何竟出现于此,他匆匆赶来,停在二人几步开外,面色冷肃严厉。 “无瑕,速速过来!” “师叔?”孙无瑕正奇怪,手腕已被迟道友捏住。 后者低声道:“别过去,他身上有鬼气。” 话音方落,对面的贺柏也厉声道:“无瑕,快过来,这妖孽根本不是迟道友!” 孙无瑕既没从贺柏脸上看见鬼气,也没在身旁少女身上感觉到妖气。 但这两个人里,必然有一个是有问题的。 到底是谁在说谎? 他一时竟拿捏不定了。 红萝镇昨夜鬼哭神嚎,孙无瑕也没觉得怎样,此刻身处荒郊野外,身边两个熟人却变得如此陌生,他忽然生出一股淡淡的恐惧。 …… 却说长明后背贴着墙壁,胸膛起伏,剧烈喘息。 他的折磨不仅仅来自手背狐毒感染身体的灼烫,还有这股灼热蔓延至心口的剧痛。 离云未思越远,灼烫和疼痛反倒稍稍缓和下来。 连药铺伙计和江离见状过来搀扶他坐下,长明也觉得毒发痛苦是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如是几次,他隐隐对这狐毒有些心得了。 狐精擅魅,但狐毒的棘手,并非只在表面。 毒素会通过皮肉骨血,侵入灵台,与元神共鸣。 对于中毒者而言,越是亲近之人靠近,毒性就越强。 但难道,他在毒发时,就再也不能靠近对方了? 长明痛苦稍减,面色依旧潮红,他抬眼去看云未思。 对方松开手之后就没有再靠近一步,只维持不远不近的距离,眼中微澜泛起,似有千言万语,却最终伫立不动。 如果有一丝伤害到他,对方宁肯压抑自己,不再靠近。 长明忽然读懂云未思的意思。 冰山下也许有喷薄欲出的熔岩,但冰山苦苦压抑,绝不肯令那熔岩轻易渗出一星半点。 他不知道自己从前与云未思究竟是如何相处,也不知道自己对云未思,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但他自醒来之后,入目所见,皆是对方,起居饮食,白日黑夜,都有对方相伴左右。 这道身影已经成了习惯,以至于看见对方眼中的落寞,长明竟觉心口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难以形容,却不是狐毒又重新发作的疼痛。 为此,长明深吸口气,勉强捺下毒性,往前伸手,冷不防踉跄一下,云未思下意识伸手扶住他,他也顺势握住对方臂膀。 灼热的痛楚又开始发作了,但长明却不肯让对方再松开手,反是冲他勉强一笑。 “没事,你看,我可以忍,你不必躲开。” 云未思身躯微震,意欲抽手,却被长明紧紧抓住。 “我不知道从前我是如何与你相处的,但从今往后,就这样吧。” 第116章 他现在对云未思伸出的手,将再也不可能有后悔的机会。 长久以来,对云未思而言,长明就像光。 让人仰望,让人追寻,执念终成欲念。 想攥在手心,想据为己有,哪怕他知道光是无法留住的。 对方这句话,有几分是出自失忆之中朝夕相处的依赖,又有几分是心底真有他的影子? 云未思很清醒,却又不想清醒。 他知道自己的魔心从未远去。 当引子被点着,魔心死灰复燃,如荒草丛生一望无际的原野化为火海,他将彻底沉沦地狱,万劫不复。 你想好说出这句话的后果了吗? 云未思在心底向对方如是道。 给予了希望,就不能再夺走希望了。 他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看着对方隐忍痛苦却又紧紧抓住他的胳膊。 后者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狐毒迫使他远离自己的“师兄”。 此刻的九方长明,褪下失忆前的不近人情和云淡风轻,充分展露出更为贴近寻常人的喜怒哀乐,他依旧是个不拘小节,目标明确的人,却有着云未思才能看见的“弱点”。 他爱吃甜食,不过也到嗜甜如命的地步,只是对花生汤圆的喜爱更甚于芝麻汤圆。 他思考时有不自觉摩挲衣角的小习惯。 虽然是修士,九方长明也爱看书,这是从前就留下来的习惯,他喜欢研究百家,取其长补其短,甚至不拘类型,民间名士所著杂记小札,他也能看得津津有味。 这些细节,从前的九方长明也许也有,但不会这么清晰细致印出来。 那时的对方更像一抹流云,握不住,留不住,随风而起,直冲云霄,不知何时消散,何时又入人间。 但无论过去,现在,还是未来,云未思都能记下他的每一个细节。 九方长明也许不会知道,他现在对云未思伸出的手,将再也不可能有后悔的机会。 云未思顺势将人揽入怀里,看着对方逐渐明显的痛苦表情,却没有再松开手。 “你再装得虚弱一些。”云未思贴着他的耳朵道。 听出他话里有话,九方长明从毒发中勉强分出一点心神。 “江离现在还站在门口目送我们。” 从一百多年后回来,在知道江离就是幕后黑手之后,云未思很难不将红萝镇的案子与江离联系在一起,不管他是真正的江离,还是落梅,在云未思眼里,他们都跟那个阴谋息息相关。 堂堂一宗之主,改头换面在小镇当坐堂大夫,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蹊跷的事。 敌明我暗,这是他们现在的优势。 云未思希望他们两人在对方眼里,就是因缘际会来到红萝镇的修士,一切只是偶然巧遇,以此最大限度降低对方的戒心。 顶着江离正在注视他们的目光,云未思头也不回,他将长明背起,两人一步步远离药铺。 “他给你的那个铃铛,可有问题?”长明在他耳畔说话。 耳廓热气氤氲,带着对方的气息。 “同心铃是万剑仙宗弟子下山历练与师门联络的法宝,稀松寻常,没什么特别之处。”云未思道。 那也是他收下铃铛的原因,贸然拒绝反倒显得突兀古怪了。 两人的交谈只有彼此能听见,云未思走出一段距离之后,开始觉得不对劲。 长明也察觉了。 “方才那间米铺,我们路过了。” 风雪太大,光天化日也没什么人出没,整个小镇被淹没在茫茫雪白之中,街道两旁的店铺乍看上去都差不多,但店铺门口挂着卖米的望子,同一条街不可能出现一模一样的三次。 “放我下来。”长明道。 他的语调没有先前那种微微颤意,毒性想必平复许多。 云未思也在观察四周,路还是那条路,一回头也还能看见原来那间药铺,只是门口没了江离,方才的掌柜和伙计也不见踪影,狭长街道寂静得像是荒废已久,找不出半点人迹,就连路边被雪半埋的枯草,也垂头丧气不复生机。 长明低头,脚下这块砖石,刚刚他们就已经走过,他记得砖石右边缺了一角,现在又是一模一样的位置,缺角的轮廓也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