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启明星不知何时，已是天上最亮的一颗星了，阿诺坐在一处悬崖边，双腿探出崖缘，后穴不时流出一些血液，他也不知该用什么去堵，任温热的血液在腿上乱流，被风吹干。

    男孩看着诺拉拉山顶的第二次日出，身上的香味在被阿道夫咬了脖子后便消失了，现在他鼻子里，只有海风潮湿微腥的咸味，任微凉的晨风吹却他脸上情动的热度，一下下抚平阿道夫突闯进他生命而泛起的涟漪。

    他还小，只知道阿道夫对自己来说是特殊的存在，但也仅止于此，也许将来他真会同哥哥那样，被阿道夫抱在怀里，像小狗向主人表达忠诚与爱意般，向他毫无保留地露出身体上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肚皮，脖颈……包括肉体最深处连他自己也未曾知晓的秘径，打开双腿，摇着看不见的尾巴，承接那瑰丽巨兽的精水，为他诞下小怪物。

    但此刻，阿诺只明白一件事，所有他能想到或想不到的未来，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能出现。而他和哥哥现在的情况并不轻松。

    他蝴蝶骨和脊凹明显的瘦小背部后面，便是云雾笼罩下的故乡阿耶卡，那是世界上他最熟悉也是唯一熟悉的地方，但他和哥哥却再也不能回去了。阿诺收起在悬崖边轻晃的小腿，抱住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身下还在流着血。

    男孩躲在自己的手臂后，看着橙色的太阳同昨日一样，再次从那遥远的海平面升起，将海水染成金红色，他叫不出名字的白色海鸟乘风盘旋，大自然一切照旧，伤痕累累的小脚边，一朵白色的小野花沾着露水悄悄释放，但它能对这迷茫的男孩说些什么呢。

    男孩不能明白，不过是因为些隐晦不明的古老传说，和那填不饱肚子的血统荣誉，昔日同胞们怎么会像被恶魔附身一样，想要将他们兄弟两置之死地，又为什么要去猎杀龙呢？

    无论是阿道夫，还是那火龙卡洛斯，在这之前根本没有伤害过任何阿耶卡人，仅仅因他们是从未见过面的祖先的仇敌，人就能如此轻易继承这种不知因果的仇恨吗？

    人和人之间，竟然会因为这样莫名其妙的理由互相伤害，太奇怪了。

    【杀害同胞是最大的恶，人偷食禁果，轻信蛇的惑言，用谋杀和战争兴大罪，审判日到了，万物生灵中，人类犯的罪最深重，神的威严响在他们头上：‘将我所赐予你们的都还来，米迦勒，奉我的命，将他们的冠冕摘下，因我要免他们的福，定他们的罪，我要他们的敌人做他们的王，要鸟兽穿他们的华服，去做他们的主人……’】

    无法解决的苦难，总会让人想到神，此时阿诺便想起《旧典》中的这些话，心中有不可言传的愤怒在激荡，如果是审判，那为何连那些双手清白的无辜者也一并被连累，如果是无所不能的神，为何毫无怜悯地对他和哥哥降下这些苦难。

    男孩不知晓，神的公平便是对一切没有仁慈。

    阿诺捡起一块石子，狠狠地朝天空扔去，仿佛想要狠狠地砸一下神的脑袋，他四肢伏低，喉咙里模仿食肉猛兽的威吓声，怒视着那空无一物的蓝天，这是阿耶卡人在和猛兽对峙时，让它们明白自己才是狩猎方的动作。

    阿道夫从石洞里走出，便见到阿诺撅着浅褐色的小屁股，对着天空龇牙咧嘴，也四肢着地，像偷袭小狼的猎豹般，一步步靠近阿诺，在小家伙耳边突然发出一声吓唬人的龙吼，阿诺吓得身子一弹,重心不稳，跌下了悬崖。

    “啊！”

    阿诺吓得叫出声，求生本能让他在坠落中向上伸出手臂，左手被冰凉的爪子握住了，但身子却没有停止下落的动作，阿诺不敢相信地看着将自己拥入怀里的男人。

    阿道夫没有拉住他，反而自己一起跳了下来！

    两人头朝下，像一把锋利的锥子，往下将风往两边快速地切开，阿诺看着对面山壁的风景像一块被人用力往上拉动的彩布，他们坠落得那样快，视野抓不住任何一道清晰的光，周围的一切模糊成各种各样的色块，而死亡在最底下等着他们。

    “亲我一下。”

    “？！”

    风在耳边刮着，阿诺怀疑自己的耳朵被刮坏了，瞪大眼睛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英俊笑脸。

    “不亲的话，我就松手了，叁！二！”

    阿道夫迎着风，大声地倒数着，怀里的小家伙却吓得紧紧闭了眼睛，将脑袋深埋在他的胸膛里，一动也不敢动。

    “小呆瓜”

    阿道夫这一声里饱含的宠溺连自己也未意识到，单手将阿诺小小的下巴轻轻抬起，吻了上去，看到男孩抖着浓密的黑色睫毛，张开了一双深褐色的大眼，微微带着泪光，全是不解和惊讶。

    这只是一个点在唇上的轻吻，哗地一声，阿诺看着男人背后展开一对黑色的肉翼，驯服了风，像一对帆，让两人在坠落中迎着重力逆流而返。

    阿诺这时才发现，阿道夫被火龙咬穿的左翼竟已经恢复了，他不知道坏心的黑龙本就是想测试一下自己的伤势恢复如何，看到他在崖边，才突然起意要吓他这一遭。

    此刻男孩彻底被飞翔的新奇感给俘获了，完全忘了刚才的惊惧和吻，感受着风从自己的脚底滑过，被阳光照耀得同宝石一样美丽的海面在自己的身下懒洋洋地泛起一道道轻浪。

    “好玩吗？”

    “嗯！”

    阿道夫看着男孩重重点头，眼睛闪闪发光，第一次发现，原来除了眼泪，还有其他的东西能让人的眼球发出这种他深爱的光芒。

    他是神最宠爱的孩子，拥有最像神的性情，只要他愿意，赐予一个人最可怕的痛苦，还是给他最温柔的厚爱，都是他的权力。像艾伦那样的倔强人类，他就喜欢一点点地剥掉他们那所谓尊严与坚强的甲壳，让他们被迫露出血淋淋的软肉跪伏在他面前。

    当然，漫长的时间，让他也遇见过不少顺从乖巧的漂亮孩子，但却全是些懦弱的下贱东西，他最喜欢用温柔去宠坏他们，让他们疯狂地爱上自己，再将他们抛弃背叛，让绝望将他们吞噬得一根骨头也不剩。

    可阿诺不一样，他是第一个将卡洛斯弄伤的人类，还夺走了他可爱弟弟的一只眼睛，更何况，这还是一位龙的新娘。阿道夫活了这么久，很久没遇到这么有趣的事了，他要将阿诺培育成最听话的猎犬，让一直给自己找麻烦的弟弟一点苦头吃吃。

    龙是神的宠儿，神为了不让他们犯下大罪，便使龙和龙之间永远也杀不死对方。无论他们在对方身上留下多么致命的伤口，很快，从神手里流出的时间就会治好他们。

    这便是阿道夫和卡洛斯互相争斗了数千年，却一直不能有个结果的原因。阿道夫心里隐隐希望阿诺能为他将弟弟的性命取来，但也知自己弟弟的强大，知晓这并不现实，小家伙把弟弟的一只眼睛永远地夺走了，就目前来说，就已经够阿道夫高兴个几百年了。

    但一想到自己那脾气暴躁的弟弟，看到夺走他一只眼睛的人类竟被哥哥保护得好好的，那张脸上的表情一定会非常有趣。想到这点，阿道夫嘴角的笑意不禁又加深了些。

    单纯的男孩，根本不知道抱着自己的龙在想什么，此刻完全沉浸在飞翔的快乐中。

    阿耶卡，龙的新娘，去世的父亲，从未见面的母亲，他深爱的哥哥，一切一切，过往人生都被他暂时抛在脑后，阿诺从内心深处羡慕着龙，如果他也有翅膀，有着巨大的身躯，不可战胜的力量，他要不停飞翔，让任何烦恼都抓不住他，他要自由地穿梭在山与海之间，去见识最远的风景。

    阿道夫迎着太阳升起的方向飞着，对兴奋的阿诺说道，“这片海叫尼鲁撒，意思是墓地，全世界最危险的，只有龙能穿过的海，海的那一头就是我的国，伟大的拿迦勒。”

    “为…为什么…只只………只有龙？”阿诺看着平静温和的海面，觉得这不过是比较大的湖泊，在阿耶卡他常划船在贝伦湖上捕鱼，他的水性很好，能在水下睁着眼睛憋气很久，找到藏有珍珠的湖蚌，献给部落里的尊贵者，换取药材、香料，他不理解这片海的危险。

    “因为这是人鱼的地盘。”

    阿诺熟知阿耶卡每一种鱼类的名字和习性，却从未听过这种鱼，阿道夫继续解释道，“你们人类更喜欢叫这些家伙’海妖’，想看看吗？”

    说完，不等阿诺回答，阿道夫便拍着翅膀，停在了空中，对着海面发出悠扬的龙吟，一声一声，仿佛波浪，接着阿诺便看到，平静的海面下突然有黑影在游动，那些影子越来越靠近海面，变得清晰起来，几张美丽的人脸露出了海面，皮肤苍白光滑，好奇地眨着翠绿的眼睛望着他们。

    阿诺惊讶不已，这些叫做人鱼的生物，上半身长着人类的身体，下半身却是鳞片满布的鱼尾，男孩暗叹这些生物的美丽，却不知他们正转着漂亮的眼睛，在问黑龙，是不是准备将怀中的人类男孩投喂给他们。

    阿道夫看阿诺傻气的吃惊模样，心里竟有些得意，用复杂的龙语对这些人鱼命令道，“这不是你们的食物，他是我中意的战士和新娘，还不跪拜你们的王，为我们献上你们的歌！”

    阿诺听不懂他们之间的交流，只看到那些美丽的人鱼从水面伸出指尖长蹼的双手，交叉而握，放在微微扬起的下巴下，宛如鱼鳍的扇形耳朵抖动着，接着，阿诺从未听过的美妙歌声便从他们喉中响起。

    歌声让他头晕目眩，不知不觉，自己已经向他们伸出双手，探出了阿道夫的怀抱，待得恢复神智时，阿道夫已经让那些人鱼停止了歌唱好一会。

    “他们的歌声可以迷惑一切生物，人类，不小心飞过的鸟儿，都会被这声音迷惑坠进海底成为他们的食物，所以尼鲁撒，是只有龙能渡过的海。”阿诺听着阿道夫的话，看着这些人鱼天真无邪的美丽脸庞，不敢相信他们竟有着致命的危险。

    “怎么样，想吃吗？想的话，我就捉一条作为今天的晚餐？”披着人皮的黑龙，笑着问阿诺，仿佛这些人鱼只是路边的一些果子。

    阿诺看着这些和自己相似的生物，一想到要将他们刮鳞剖腹，胃里便一阵恶心，赶紧摇了摇头，表示不要。阿道夫忘了告诉他，人鱼的肉还能让人长生不老。

    “阿道…道夫，能能不……能，带…带哥哥…一起？”

    这样的愉快体验，男孩马上就想让哥哥也能体会到，看黑龙待自己如此随和，便大着胆子请求道。

    谁知方才还微眯双眼温柔笑着的男人，此刻脸上笑意一下子消失了，浑身冷得可怕，动物本能让阿诺感知到了危险，浑身汗毛竖起，看着阿道夫尖细的兽瞳，才又重新想起，眼前的男人，是条龙，是动动手指便能捏死他的异族。

    阿道夫不喜欢阿诺和他在一起时，心里还想着其他的人，他嘴角还留着毫无温度的笑意，回道，“你哥哥现在在发情期，让他好好休息吧。”

    黑龙方才的高昂的兴致，一下子全没了，也没说什么，便带着阿诺离开了海面，重新飞回了诺拉拉山顶，一路无话。

    双脚离开地面这么久，重新踩在踏实地面上，让阿诺觉得安心，他看阿道夫不讲话，生性被动的他更不会去主动与他攀谈，脚一着地，便跑向石洞，看着哥哥安静地盖着兽皮，躺在石床上，周围没有任何香味，且干净得有些突兀。

    “哥？”

    阿诺小心地握过哥哥纤细美丽的手，看着艾伦慢慢睁开蓝色的眼睛，他觉得哥哥似乎瘦了，想到阿道夫胯下那狰狞巨大的性器，阿诺心想，和龙交配一定是件非常辛苦的事。男孩便又万分心疼地唤了声哥哥。

    艾伦睁开眼便见到弟弟一脸担心地望着自己，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昨晚的折磨弄得他十分脆弱，眼睛只眨了几下，便留下委屈的泪水，他想起弟弟望着那恶龙的眼神，心底的害怕又苏醒了。

    他要告诉阿诺，千万不要爱上那条黑龙，那是会微笑的恶魔，他要告诉自己天真的弟弟，那条龙是怎样笑着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折断，将他弄得鲜血淋漓，他们必须马上想办法离开这条龙！

    艾伦嘴巴张了张，却只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啊声，少年这时才觉出了口腔中的异样，他颤抖着手，将手指伸入自己的嘴中，只探到一片潮湿的空虚。

    他的舌头没了！

    艾伦不敢相信，阿道夫竟然夺走了他的舌头，夺走了说出他真面目的能力！

    阿诺不明白哥哥是怎么了，无助地看着自己的哥哥突然激动起来，也不说话，只是发出莫名的呜咽声，朝他哭泣，这时一双手从他背后伸来，拍了拍他的肩。

    “你哥哥累了，我们出去找点吃的，让他好好休息吧。”

    阿诺转过头，对着阿道夫点了点头，却错过了哥哥艾伦眼中的绝望呐喊。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