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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翥完全地明白了。他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阵地抽紧。我在做什么?我何止带他看了一道夕阳呢——还有那样华丽的顶层套房,赠送的安哥拉牛排,他想起小徐无意识地把乐乐咬过吐出的牛肉放进嘴里的动作。我当时以为他只是饿,长期营养不良,或者是家庭的因素。现在看来,也许错位从那时就开始了;不,也许更早,现在想想,他会突然提出想要来展会上看看,这一点也很怪…… “……所以,我是不是应该离得远一点?不该这么介入他的生活?” “恰恰相反,我觉得……他是时候引入新的支撑了。但是关键是,你是那个可以支撑他到底的人吗?”瞿医生也同样观察着程翥的表情,“他今后一段时间里一定会比较抵触再来我这儿,甚至抵触我整个人;他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自己病了,那会使他坚持至今的最后的部分也垮下去。所以这种时候他需要一个新的、可以依靠的支柱。” “你是那个人吗?……这不是随便问问。因为如果在他好不容易相信你的时候你也离开了……那就不只是垮下去那么简单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程翥走回病房的区域。小徐从早上和瞿医生聊完后就没主动理过他,把自己做出很忙的样子,上下跑动着,还去底下的公租厨房炒了两个菜。程翥回来的时候,他正坐在空荡荡的病床前吃着自己炒的菜,看样子没有替程翥准备——毕竟程翥之前就说要去医生的小食堂了。 程翥在他对面坐下来,两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程翥只能盯着那两盘菜看,盯得徐步迭都不好意思了,把菜盘往他面前推了推,“……要不要尝尝?”他想起什么,急忙翻床头的柜子,“我找双筷子给你……” “没事,我吃饱了,就尝一口味道,”程翥下意识地就着他手拿着筷子挟了一块放进嘴里,“S市口味太淡,这几天都没吃到你烧的菜……”他说完才觉得这个姿势有些暧昧,急忙放开了;咳嗽一声,“那什么……”他刚开了个头,几乎同时徐步迭也开了口:“那我……”两人又一同住口,面面相觑,程翥说:“你先说吧。” 徐步迭顿了顿,尽力扳直了腰板,装作大人的模样:“谢谢你……替我考虑那么多。但我没事的,我一直都这么过来,之前只是一下子懵了,我平常不会这样的!……我能照顾好自己。” 程翥仔细地打量了他,点了点头。“……那个什么,我下午一会要回S市,乐乐还在那边,会也没有开完,姜念那边也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了,我都得去看看,也不能就放着不管了。” 男孩脸上出现了一瞬的动摇神情,但他把它仔细地掩藏好了,也点点头。“你是该回去……抱歉,本来都说乐乐这边应该我来帮你照顾的……结果反倒搞成这样。那个什么,等我这边稳定了……姜师姐那边我去一趟……” “姜念那边你就不用担心吧,也不用去了,我会跟她解释的。赔偿什么的我也——” “我会赔的!”徐步迭大声说,“你不用顾虑我。我肯定会的。我会努力工作,我能赚得到钱。” 程翥没和他争执,从他声音里听得出那脆弱的自尊心。“好的,那我买两个小时后的车,还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吗?” 徐步迭说没有了,但是当程翥要站起来的时候,他犹豫着,终于不知道从哪儿旮旯里搜刮出勇气,试探着问:“一会探视时间就要到了。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 这应该是个好的开始,程翥心想。他们换上隔离衣,穿上鞋套,洗手后才能全副武装地进去。ICU里的病人几乎都没有自我意识和自主能力,到处是一种机械的闹和诡谲的静。他第一次见到小徐的母亲,她平躺着,身上插满管子,几乎看不见完好的皮肤,如果硬要描述的话,只能用不成人形来形容;但若单论神情,却又看上去极为平静。 ——这感觉很怪,因为他们是全然不相干的人,原本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程翥来这里见她一面。但这会儿愿意站在这里的,却只有他了,他甚至能感觉到小徐的无助,他的无助在越靠近母亲时,便显得愈发的明显。 程翥有些明白那种感觉了。那种在巨大的残破之下不适时宜的安宁神情也让他联想到那尊正在融化的雕像、还有那头正在利齿下破碎的野兽。他拉上隔帘,为他们隔出小小的,聊胜于无的私密空间。徐步迭在旁边坐了一会儿,看着监护仪上的波形,然后突然无声地,求救似的伸出手,像小动物那样攥住了程翥的袖口。程翥伸手回握住他,把他无措的手指隔着手套引至手心深处。 “你知道吗……在这儿一天,就用这些仪器,药物,就要花掉一万五。”徐步迭轻声说。程翥怀疑如果不是握着他的手,这声音几乎听不见,那就像是从他喉管里震动着发出的呜咽。 “我妈躺进这儿,很可能随时都要没命,医院里电话告诉我的时候,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却是这个。我飞快地在算,她多躺一天……就多出一万五。我的计划全乱了。” “我们那几天过得好好啊,让我快忘了原本生活是这样的,你捉住金色的夕阳让我许愿,我根本没有记得去祈祷让她好起来。我许愿的是……关于我自己的事。” “你们想知道我为什么要砸了那个雕塑。你让那个医生来问我。可我那天本来打算跟你说的,然后你就要忘掉。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我那时候就是在想……她为什么要阻扰我,连好容易得来的这一段时光都不让我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