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他猛地睁开眼,瞧了瞧更漏,离上朝还有些时候,他可趁现在翻翻诗集,给他们的孩子取个好名字。 翻了半天都觉得不满意,配不上他的孩子。 望春领着小黄门们进来,手里托着冕冠朝服,站在天光瞑蒙里。 该上朝了。 宫闱内外风潮暗涌,偏朝堂上风平浪静。 无外乎老一套,韶关增兵,粮草补给要跟上,还有往崖州几个地方派发赈灾银粮,皆有固定章程可循。 一个多时辰便下了朝,萧煜正要召文物朝臣继续议政。内侍来禀,说康平郡王一早进了昭阳殿道别,到如今都没出来。 萧煜犹豫了片刻,他心里觉得音晚那么善良懂事,就算心里再生气也绝不会去为难一个孩子,可还是放心不下,还是去了。 昭阳殿殿门大敞,宫女侍立在外,见萧煜来了,齐齐附身跪拜,像专在这里等着他一样。 萧煜觉出什么,可既然已经来了,还是硬着头皮进去。 伯暄坐得离音晚很远,面前搁了一杯热茶,他低着头,不言不语。 音晚却在看见萧煜来的一瞬笑出了声,笑中有几分预料正确的自得,还有浓浓的讥讽。 第67章 我曾经那么爱你。 伯暄见萧煜来了, 像见着救星一般,忙站起来奔到萧煜身边,朝他揖礼。 萧煜却有些忐忑地看向音晚。 音晚逆光跽坐, 容色白皙清透, 唇角噙着薄笑, 像窗外积雪般湛凉。 他踯躅着,不知该如何开口。 音晚先说话了:“你把他领走吧。”她声音平淡,带着深深的疲惫厌倦,转开眸子, 不去看他们了。 伯暄不舍地看向音晚, 犹豫低喃:“母后……” 音晚转过头来看他, 像两人第一次说话般,柔声细气:“以后不要再叫我母后了,我并不是你的母后。” 伯暄的眼眶登时红了。 音晚瞧着他, 叹道:“咱们大概缺了些母子缘分吧,这也无妨, 你有父皇就够了, 他会将你护得严严实实, 有没有母后,其实也并不重要。” 伯暄低下头,嗫嚅:“对不起……” 音晚唇角微勾:“不错,还有些长进,知道错了要认。” 伯暄手指蜷曲,紧抓着他的罗红地银泥袍袖边缘, 微微颤抖,却忍着没有哭。 音晚无趣道:“怎么还不走?再站下去,一会儿哭了, 难不成还要我哄你吗?” 伯暄吸了口气,朝音晚深揖为礼,霍得转身跑了出去。 萧煜朝望春使了个眼色,望春连忙追过去。 音晚散漫仰头看了萧煜一眼:“你怎么还不走?” 萧煜来得匆忙,甚至连垂旒冕冠都没来得及摘下,十二旒白璇珠迎着阳光闪烁,把面容衬得有些模糊。 他道:“我知道你生伯暄的气,你生气也是应当的。” “你错了。”音晚摇摇头:“我从前生过气、伤过心,可现在不气了,也不伤心了,因为他于我而言,可以什么都不是。” 她仰面直视萧煜:“但你不行啊,你是我的夫君,是我孩子的父亲。所以,我为什么要生伯暄的气,为什么要去生不相干人的气,我要气也是气你,要恨也该恨你。” 萧煜怔怔看着音晚,向来牙尖嘴利的他,竟也会有这般词穷的时候。 他默了许久,才说:“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就权当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 音晚笑了:“好啊,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我这不是一直都很给他父亲面子吗?不管他的哪一个父亲。”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的僵持。 跟在萧煜身后的荣姑姑实在看不下去,陪着笑脸上前说和:“快到午时了,陛下还没有用膳,不如在昭阳殿用一些。” 音晚也冲她笑,语调和婉,慢条斯理:“我早膳用得晚,现下还不饿。” 说罢,她站起身,说外面雪停了,想出去看看雪。 萧煜皱眉道:“外面凉路又滑,你出去做什么?” 音晚一脸天真烂漫:“因为我想去啊。” 萧煜叫她梗得胸前发闷,目光沉凝,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妥协:“多穿些,我陪你去。” 望春正送完伯暄回来,瞧见紫引给音晚系鹤氅,像要出去,一时有些心疼萧煜,凑到他跟前嘟囔:“陛下,您早膳就没用,下午还得议政,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还是吃点东西歇一歇吧。” 那厢音晚已经穿好披风,抱上手炉,极不耐烦地道:“到底走不走啊?” 萧煜拿她半点办法都没有,只有依言跟上去。 宫道上的雪已清扫干净,留下淡淡水渍,偶有黄叶飘过来,好似枯蝶被粘黏住翅膀,再也飞不起来。 琼楼台阁顶上还铺着厚厚的雪毯,天光映下,皎白晶莹。 音晚好像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由着性子左拐右拐,去了琼花台。 这是宴饮的地方,墙壁厚实,殿宇宣阔,在侧殿外还有个宽敞的露台,雕阑涂漆,横竖围过,正对辽阔无垠的湛蓝天空,而脚下便是浮延的九重宫阙。 音晚凭栏而立,萧煜小心护着她的腰背,防她掉下去。 她现在好像心情又好了,脸上浮着淡淡笑意,看向远处:“这里景致真好。” 萧煜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见宫阙像一个个小方盒子,错落棋布在渠水草木之间,确实美轮美奂。 他歪头凝着音晚的侧颜,柔声说:“你若喜欢,我以后每天都陪你来看。” “好啊。”音晚答应得痛快,斜身依偎着他,指向顺贞门:“你看,宫门开了,有人出去。” 萧煜道:“那是禁军在换防。” 音晚呢喃:“长安升平坊有一家酒楼,临街而建,二楼雅间的视野也是这般好,坐在窗边能远远看见从街前骑马走过的将军。” 萧煜揽着她,饶有兴致地问:“那晚晚曾经在那里看过哪位将军?” “你呀。” 音晚语调轻快:“除了你,我还能想看谁呢?” 萧煜讶异:“何时?” 音晚眉眼上挑,流淌着温脉笑意:“去年夏天,你刚剿灭叛将王猛,奉旨查抄勾结叛将的承安侯府,正从酒楼前走过。” 萧煜记得承安侯,侯府上下百余口人,都是他奉敕擒拿斩杀。但是那一天是什么情形,他走过了哪条街,路过了哪间酒楼,他却是记不得了。 他面露茫然。 音晚早就知道他不会记得了,也没有多么失望,看向远方,目光微邈,淡淡说:“你那日骑着一匹红鬃骏马,穿着黑色锦衣,头上戴着白玉冠,腰间垂下一只特别好看的绣红色香囊,还让我寝食难安了一个多月呢。” 萧煜失笑:“你为何要寝食难安?” 音晚只淡笑看他,不说话。 萧煜明白了:“你以为是哪个姑娘送我的?” 音晚转头不理他。 萧煜揽住她的肩,把她转回来,低头凝着她的双眸,笑说:“我那时已是亲王,你难道不知亲王的环佩物饰都有专人打理吗?什么姑娘,我哪有什么姑娘。” 音晚还是不肯跟他说话。 他怕继续打趣下去她会恼,便转了个话题:“那怎么只寝食难安一个多月呢?你只想了我一个多月就不想了吗?” 音晚默了片刻,忽地抬起头,浅笑盈盈,妩媚嫣然。 “因为一个多月之后,赐婚的圣旨就下来了。” 萧煜蓦然一怔。 音晚把他附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扫开,依旧仰头看向天光云影,连声音里都染了幽远的缥缈之意:“我从前在闺中时就想,我是绝不许自己的夫君左拥右抱的,但那个时候我却只想,若是能嫁给你,就算你这些年身边还有别的女人,哪怕有孩子,都是不要紧的。” “只要这个人是你,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不能忍的。” 萧煜笑不出来了,因为他知道,当初那个美貌灵动的姑娘满心欢喜嫁给他后,从他这里得到的却只有欺侮和折磨。 音晚却对他的反应丝毫未觉,她兀自追忆那些甜蜜又心酸的往事,缅怀着她的含章哥哥,而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对她来说反倒没有那么重要了。 “那时候你总欺负我,可我心里并不讨厌你,我想,也许是因为你吃了太多苦,太恨谢家了,所以才会这样。我想着,总有一天会好的,而且最令我高兴的是,我发现你身边好像没有别的女人。” 萧煜听得难受苦涩,想打断,可是又舍不得。 “后来你把伯暄接来了,我嘴上没说什么,却又开始担心。有孩子就有女人啊,你那么疼爱这个孩子,那岂不是说明你很爱孩子的母亲。那些日子我简直愁得睡不着觉,想着该如何跟她相处,该如何才能让自己不变成面目可憎的妒妇,想来想去,都没有头绪。” 萧煜从来都不知道,那时候她外表寡淡,却藏着这么多心事。 这些事一旦要深想,便只觉心头扎了根针,一阵阵绞痛。既心疼音晚,又恨自己。 他正凄郁忧思,音晚忽地转头正对着他,灿然一笑。 倾城绝美的容颜霎那间被这笑容点亮,神采惑目,灼灼其华,周围所有奢华美丽的景致都仿佛失去了色彩,在她面前彻底沦为灰扑扑的背景。 她美得像遗落人间的仙女,清澈动人,美到让人心颤,美到让人不安。 萧煜正想说什么,音晚倾身抱住了他。 她身上散发着清馥的兰花香,转头附在他耳边,呵气如丝:“含章,你一定要记住,我曾经有多么爱你。” 牢牢地记住,将来才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高台风大,灌入音晚的袍袖中,绣缎翩飞,宛如伸展开的羽翼,随时都会带着她乘风飞走。 自这日过后,音晚就没有再在萧煜面前提过伯暄的事,这事好像已经翻篇了,她好像不生气了。 萧煜暗自长舒了口气,更加殷勤地关怀着音晚,对她有求必应。 可音晚的性情却一日比一日古怪乖张,也许前一日还与他和风霁月,笑语嫣然,后一日又变得冷冰冰的,不许他碰,不愿意跟他说话。 太医说孕中情绪起伏是常有的事,龙胎无恙,凤体无恙,一切都好。 不知为何,萧煜心底总是不安,说不清道不明,可朝政杂乱,谢家虎视眈眈,令他分.身乏术,由不得他花费太多时间在音晚身上。 他想,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等他将谢家彻底连根拔起,就能腾出空来陪伴音晚,他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可以慢慢哄她,原不需急在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