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
“母亲……嫱儿。” 少年从小院外面走进来,容嫱听见他轻颤的声音,以为他被外面那些禁军伤了。 “我没事……”秦宓面容隐晦, 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 容嫱摸到他冰凉的手,昏黄烛火下, 发现他掌间染了些已经变暗的血。 她一惊:“秦宓哥哥,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 她听着外头的刀光剑影, 才松了口气:“那就好…你没事就好。” 容嫱想, 若是她知道那是云贵妃的血, 是她娘亲阿绻的血,她恐怕说不出这句话。 …… 阿倩瞥见她低落的怔怔神色,摸了摸她的头发:“嫱儿姑娘, 旁人看来,兴许认为娘娘抛下女儿独自进宫,不过是渴求荣华富贵。” “但我陪伴娘娘六年,深知她在宫中每一日都是恶心痛苦的折磨,她绝不是为了那贵妃的荣华舍弃你。” 容嫱默了默, 过去与娘亲相处的点点滴滴如画卷般铺展开来, 竟鲜活如昨。 她轻轻道:“我知道,否则她便只一心做她的贵妃、享她的富贵, 不必次次冒险来肃王府看我。” “可是……”雾气弥漫了那双清亮的眼眸, 容嫱忍了多年, 终究忍不住问,“为什么?娘亲总是不肯告诉我。” 阿倩叹了口气:“娘娘或许是觉得, 再多的愁怨爱恨,最好结束在她一人身上,不必让你知晓, 也不必让你背负。” “娘娘的事,我本打算带进土里,谁也不说。”饶烽握住她的手,阿倩好像得到些慰藉,“如今违背她的意思,只能来年泉下再向娘娘赔罪认罚。” “你娘本名李清绻,父亲乃从五品工部员外郎,母亲亦是京中闺秀。” “娘娘祖父——也就是姑娘的曾祖,当了二十多年工部尚书,素来以清廉勤干出名。” 六部之中,吏部掌管官吏升迁、户部负责赋税民生、刑部手握生杀大权、礼部管理祭祀科举、兵部统领兵权军队。 唯有工部办事大多在皇城之外,修行宫、通水利,是要脚踏实地干活的。 工部是个油水极多的地方,每次拨多少工程款、派谁去做、采买谁家的材料、雇哪里的工人、发多少工钱……环节繁多,且每一节都有文章可做。 工部尚书不可谓不是个肥差,可二十多年来,李老爷子把控着整个工部,奉行清廉实干,其子亦是有其风范。 如此廉政之下,没人能从工部捞到油水,于朝廷百姓是好事,但对那些贪婪佞臣来说,就好似一块肉挂在眼前,只能看着闻着,却吃不到。 李家无疑在暗处树敌诸多。 听到这儿,容嫱隐约已经猜到李家结局。她这些日子看着秦宓处理政务,对这些也敏锐了许多。 果然,阿倩话锋一转:“这样好的一个家族,可后来先帝登基不久,朝堂权力大洗牌,李家却被先帝视作弃子——” 先帝初登大宝,想在朝中各处插入自己人手,总要挑一处作为开头。 可权力新旧更迭,牵一发而动全身,选谁做这个杀鸡儆猴的鸡,是件难事。 容嫱道:“李家树敌众多,又不结党,就好似树林里长得最高最直、又无其他树木根脉交缠的那棵树。” “大风起兮,必先摧之。” 阿倩略有些惊讶:“没想到姑娘还有这样的见解。” 容嫱一怔,其实是秦宓批折子的时候说过差不多的话。朝堂变化,总是万变不离其宗。 “阿倩姐姐,你继续说。” “如你所说,李家成了那棵被风折断的树。”阿倩想起贵妃娘娘提起这事时的神情。 “先帝为了拿下李家,做了桩假案,告诉全天下李尚书贪污修运河的工程款。” “一个因为廉洁自律而被同僚所不容的人,罪名却是贪污!”她说到激动处,几乎要站起来。 “那高高在上的皇帝,那满朝文武,不知有几个人会信这荒唐的罪名!但却没有一个权臣出来为李家辩护!” 那一个个被名利蒙了心眼的人,眼睁睁看着李家被上了枷锁、看着李家倒下、看着李家的血流了一地。 然后一拥而上,分而食之。 阿倩说着流下泪来:“其实我家当年,也差不多……满门抄斩,未及笄的女眷则充入宫中为奴。” “事发时,娘娘只有十三岁。她为了不入宫,女扮男装跟着一队流放的囚犯离开了京城。” 李清绻从京城走到流放地——那是一个靠近边疆的穷乡僻壤。 中途逃了两次都被官兵抓了回来。流放之路苦不堪言,有多少囚犯都死在了半路上,她一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却咬牙活了下来。 这时她已经快十五岁了。 原先她以为及笄这年,家中会为她操办及笄礼,父母在侧,素来严苛的祖父也会笑着摸摸她的头,说“阿绻是个大姑娘了。” 哥哥姐姐会为她精心准备贺礼,在她笑时松一口气,说“我就说小妹喜欢这个。” 但她清楚记得,实际上及笄那天她坐在野外光秃秃的树下,面前的火堆熄了大半,只剩一点微弱的暖意。 不远处帐篷中,官兵熟睡的鼾声此起彼伏。 而她盖着薄薄的破旧毯子,缩成一团,稍微活动冷得僵硬的身子,脚腕上冰凉的铁链便会叮啷作响。 冬夜寒意侵人,她怕自己睡过去便再也醒不过来,于是一直睁着眼到清晨。 太阳没有升起,天快亮的时候下起了雪。 官兵伸着懒腰起来时,看见树下一动不动的瘦弱囚犯,踢了脚,都忍不住嘟囔:“居然没死……” 是啊,祖父、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小叔……都死了,她居然活到了现在。 李清绻舔掉落在唇边的雪,忽然一笑。 又一次夜晚降临的时候,她趁着官兵熟睡逃跑了。 她不知道往哪儿去,只是努力辨别有人烟的方向。 幸而上天垂怜,在她体力不支时,倒在赵郢的马前。 赵郢、赵郢。 这个此后一生都被她藏在心底、只敢在夜深人静时捧出来回忆的名字。 那时他十八,是云朝五皇子,郊外猎场冬猎,马匹被人做了手脚,远远落在队伍后面。 她十五,却告诉他自己十四,名叫阿绻。 赵郢生得高大俊美,彼时眉目间尽是少年意气。 他凑过来,看着这个瘦弱的漂亮女孩子,非要问她姓什么,哪里人。 李清绻对着越来越近的脸挠了一道,像只露出爪子的野猫。 赵郢破了相,很没面子,气呼呼走了。 他去查了阿绻来历,不久前晋朝边域逃跑一名十五岁的少年囚犯、猎场周边村子走失两名孩童,还有一名从青楼逃跑的十四岁少女。 赵郢愣了,原来是从青楼那种地方逃出来的,难怪不肯说、难怪对人戒备心如此重。 少年总是想象自己是救世主。他生了怜悯之心,愿意拯救这个从歧途中出来的姑娘。 李清绻住了几天,那人不仅没赶她走,反而派人来照顾,连用药都是极好的。 她从下人口中,得知这是云朝的崇亲王府邸。 她不怎么爱说话,到了晚上,思及这两年来人生的变故,总是忍不住哭出声。 赵郢常来看她,可因为她态度冷淡,渐渐地也不爱热脸贴冷屁股了。 这样的生活大概过了半年,她从那个风一吹就倒的瘦杆子慢慢窈窕起来。 她经受了第一次月信,有时听见侍女议论她,或轻视或不屑,但总会承认她的美貌。 但赵郢不再来了,他好似忘了自己府里还有这么个人。 李清绻起初觉得安静很好,但渐渐的,下人发现王爷的新鲜劲儿过了,对她便不再恭敬。 小厮开始明目张胆偷懒,侍女当着她的面阴阳怪气,又一次入冬的夜里,有个醉汉摸进她的屋子,欲行不轨。 她翻窗逃了出来,在外面冻了一宿,次日回去盘问,下人却都敷衍不答。 李清绻消沉了一年,这会儿对着一群看碟下菜的下人,终于想通了。 她熬到现在,不就是为了好好活下去? 冬日崇亲王府的红梅开得很好,她从以前赵郢让人送来的衣裳里挑了一身最明艳的,蛾眉轻扫,朱唇皓齿,戴上珠钗,并在额间描了一朵红梅。 下人看见她破天荒梳妆打扮,还独自走出养病的僻静小院,都齐齐呆住。 她在梅园折梅,她算好了赵郢会从恰巧这里经过。 十九岁的少年男人,血气方刚,他看着她的脸愣住,目光掠过她的唇,又悄悄扫过那段盈盈一握的细腰。 李清绻又重新得到了赵郢的关注,然后是偏宠。 她换掉了院里所有拜高踩低的下人,打发去了苦差事。 她从不知道,自己还有勾引人的本事。那样一个周正清廉的李家,居然出了她这么个女儿,她自己都觉得奇怪。 又一年冬夜,李清绻给自己灌了几杯烈酒,醉倒在赵郢怀中,伸手解他的腰带。 自此,这个刚弱冠的男人心里眼里几乎只有她。 哪怕他母亲和家族不允许这么个身份卑贱的女人存在,他始终站在她身边。 他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左右,在杀手突袭时舍身挡剑。 他流了太多血,脸色苍白。赵郢说:“阿绻,他们要想杀你,除非我死。” 她沉溺在这种娇宠偏爱之中,几乎快要忘记自己何所来何所去。 直到一道赐婚圣旨,赵郢有了未婚妻。 他不娶便是抗旨,将牵连整个王府,娶,便辜负了她。 他是那样重情重义的人。 李清绻十九岁了,她把自己最好的四年给了这个男人。 有了这四年,她可以放手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粉身碎骨也不算白活一遭。 她对自己说,走吧,该走了。他能给你的已经都给了,你难道真的想要他的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