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节
杜仲春难掩惶惑之色,他连咽了两下喉头:“敢问王爷所说之人,可是……可是王妃?” 晋王支肘在桌上,微倾身望着他:“从少时起,我就很心仪她。我与她本是天定的姻缘,但造化弄人,她只看得到别人,却看不到我。杜先生,你我实属惺惺相惜。” 杜仲春手扶在膝上,默然未语。 “但我比杜先生还要更惨一点,杜先生好歹只是爱而不得,而我除去这层,还在被人所利用。” 杜仲春略显嘶哑:“王爷这话,在下听不懂,在下以为,王爷与王妃伉俪情深,不存在会有嫌隙。” “我也是这么想的。”晋王神色依旧,“若只是爱而不得那也倒罢了,至少人已经在身边。可是杜先生,如果你心上的那个人,她不但心里没有你,还让你去替别人养孩子,你会怎么样?” 随着话音落下,这寂静大殿里,仿若有什么啪地炸开了…… …… 晋王妃进了陆瞻宫中,挑了面向大门的位置坐下来,陆瞻随后跟上,坐在她下首。 “卢崇方替你查坠马一案,可是你跟皇上说的?” “是。皇爷爷问起,儿子就说了。” “是你的主意?” “不是,是湘……是宋湘说的。” 晋王妃点头,又问:“你父亲方才怎么跟你说话的,你原原本本告诉我。” 陆瞻保持平常神色未动:“母亲为何如此紧张?” 晋王妃不与他兜圈子:“你这么做,不就是想从他身上得知答案吗?” 陆瞻目光倏然转深,弯起的嘴角也逐渐收敛。 “快说吧。我不是因为紧张才过来的,我来是还有别的事。” 陆瞻别开目光,闷声:“他问了跟您一样的问题,而后,就问我为何不先禀奏他,让他来处理此事,而要去告知皇爷爷,我说为怕您和他担心,所以最初选择了隐瞒。” 晋王妃声音微凛:“他甚少来你宫中,今日闻讯则立刻赶来,你不奇怪吗?” 陆瞻默声没有言语。 他怎么会不感到奇怪? 晋王的反应合乎了他们的猜测,卢崇方上晌才在衙门里把任务派下来,这么一会儿晋王就知道了,而且还直接寻到了他房里,这是不正常的,不管他怎么说服自己,告诉自己他来这么一趟有多少正常理由,都无法让人信服。 先前在晋王面前对答如流,不代表他心中毫无波澜,他不过是知道越是这般,他越是要沉住气罢了。 可是,沉住气的目的却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已经成为了自己的敌人,——这种事情落在他头上,落在他这个当儿子的头上,何其残忍? 他心底仿佛破了个大洞,十几年父子之间的点点滴滴正透过这洞口往下撒漏。 他回想起少时父亲时常架起他骑在脖子上,唤着他乖儿子,想起他被母亲责备时父亲每次都会来婉转讨保,又想起那些年他每取得一点成绩时父亲都会由衷地为他高兴…… 他咽着喉头,想要借此把那窟窿给堵住,但是更大的酸楚又已袭来。 早前总觉得他是父亲,他不可能会这么做,如今猜想一步步得到印证,他又不明白他为何这么做? 身为亲生父亲,究竟得冷血到什么样的地步才会对亲骨肉下手? “母亲是不是心里早就有数?” “我不知道。”晋王妃的声音幽沉,“我也只是猜想而已。”谁也没有证据,谁又能断言凶手就一定是他呢?“那只是我分析各种可能后的猜测。你可以继续做你们的试探,直到拿到最终的结果为止。 “不过,”她抬起头,“不管最终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希望你能沉着对待。” 找到了坠马案的凶手,那前世向他和宋湘下手的也十成十也就找到了,陆瞻可是因此丢了一条命的,不,是丢了全家性命的,他血债血偿把仇报了不过份吧?可若当仇人是亲爹,他能怎么沉着得起来? 他说道:“我想不通,如果是他,那么既然要杀我,当初又何必生我?” 晋王妃闻言怔忡,她垂下双眼,攥住双拳:“也许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 “王妃。” 匆匆进来的英娘打断了这席话,晋王妃敛目,转向陆瞻:“对了,听说你在南城有座宅子?” 陆瞻微顿:“如何?” “在什么位置?” “这就是母亲为之而来的‘别的事’?” 晋王妃点头。“告诉我地址,剩下的话,等我回来再说。” 陆瞻凝眉,说道:“棋盘胡同,门前立着一高一低两根拴马柱,有棵大桂花树的就是。” 晋王妃示意英娘记下,随后便出去了。 陆瞻目光追随她,直到她出了大门…… …… 承运殿这里,杜仲春听完晋王的话,屏息半日方才找回自己的意识。 “王爷,王爷是说——” 晋王望着杯中:“正如你所想,世子,他并不是我的骨肉。” 杜仲春屏住了呼吸。随后他道:“王爷把王府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怎么会……” “我自然也料到你不会相信,但杜先生,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何况她还是我的枕边人?是我心心念念地等着她的人?世人都说我谨慎,但他们也万万不会想到谨慎如我,竟会被自己的妻子这般愚弄。” 晋王沉浸在阴郁里,连吐出来的话语都披上了一层阴翌之色。 杜仲春默然半瞬,立时道:“您是说兰馨夫人所生之子早已经夭折,而世子就是顶替的这个孩子?” 晋王起身步下脚榻:“如果兰馨所生的孩子不死,世子会有机会进到王府?所以,她不但玩了这招偷梁换柱,还把本王的亲骨肉给害死了! “世子从小到大,我待他如珍如宝,结果我一腔爱意却是付诸在他人的骨肉身上! “这么多年的父子之情,结果是个笑话!你说,我是不是比你更加意难平?!” 第194章 你能接受这一切吗? 杜仲春并没有想到这一趟会得到如此震撼的一个秘密。如果晋王所说的是真的——不,他没有道理说谎,任何一个男人,一个高贵的皇子,他绝不会拿自己妻子的名声和子嗣开玩笑——那么陆瞻的身世确实有疑,他居然不是晋王的骨肉! 他定了定心神,想说点什么,随后他猛地想到:“王爷不愿进宫的意思莫非是……” 晋王刚好走到窗户下,挡住了一片光。“如果是你,你会接受这一切吗?” 杜仲春没回答。他不用回答。如果是他,他当然不可能会接受得了,他想也没有任何人能接受得了。 被自己的妻子害死骨肉,被愚弄给别的人养孩子,关键还连世子爵位都给了他,这种事情没有人能接受得了的。那么晋王容不下这个孩子,也就不难理解了。 想到这里,他说道:“既然如此,王爷为何不直接禀奏皇上,请皇上处置呢?” 如果晋王妃敢于这么做,这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只要皇帝知道,查问清楚后绝不可能还有她和陆瞻的生还之机。 而他却选择了向陆瞻下手——他不知道冲着一个自己疼爱了十多年的孩子下手是什么心情,但在自己说出那么多此时必须进宫的理由,而晋王却以这个秘密作为回应之后,难道他还会想不到陆瞻那马失控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晋王看向他:“倘若禀报了皇上,那本王也逃不过治家不严的责罚。你该知道眼下储位未定,不宜生事。” 杜仲春颌首。又道:“敢问王爷又是何时知道此事的呢?” 晋王双手撑着窗台,面向庭院:“却也不是很久。” “那王爷又是何以确认的呢?” 晋王却没有再答话。 他向来挺拨的身影微躬,贴在窗户强烈的日光里,像棵萎顿的枯树剪影。 杜仲春也明白自己不能深究,便也默然静立着。 片刻,晋王转身回来,望着屋里:“眼下大理寺这边的麻烦,杜先生会替本王解决好的吧?” 杜仲春深揖到底:“此乃在下份内事。” 方才这静默的当口,他就已经在思考对策。他跟随晋王已有多年,这是他当初认准的主家,这类事情往常都是他与其余人在办理,他已然习以为常,所以惯于提前筹谋。 再者,这等惊天秘密,晋王既然说了给他听,一则或可以说是信任他,二则也是让他没有选择余地。 知道了这个秘密,他就只有死心踏地跟着他这一条路可走了,晋王虽然谦和,但也终究是个身在漩涡之中的皇子,从他决定开口相告那刻起,就绝不可能还有容许他带着这个秘密跑路的可能。 “只是宫里这边,在下仍认为王爷该去一趟。”他说道。“无论如何,您不去,只怕会落人口实。” 晋王颔首:“我稍后会去的。”又道:“杜先生从来没有不曾让本王失望。这份辅佐的恩义,本王绝不相忘。” “王爷言重!” …… 杜仲春出门后晋王再坐了一阵,随后也起了身。 他下庑廊的当口,晋王妃已经乘车到了杨家。 片刻后杨家一架并不起眼的马车也出了门。 车厢里由英娘伴着的王妃眉尖微蹙,身姿挺得笔直,一扫以往的雍容。 “待会儿我到了地方,你则让周贻送个信去拂云寺。坠马的事十成十他就是凶手了,既然他下了手,那就说明他多半也猜到了瞻儿的身份。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眼下我心里很不安,妙心那边千万不能出事儿!你让周贻务必帮助妙心度过这关!” “属下晓得,王妃安心应对皇上这边便是!”英娘捉住她的手安抚。 晋王妃深吸气,闭上双眼。 皇帝信上说的是要见她没错,但却是要在陆瞻所在南城的空宅子里见她,这委实令她意外,从递信的方式上就可看出这番见面不简单,再又正赶上皇帝下旨卢崇方要严查此案的时刻,于是她甚至顾不上去问陆瞻这宅子是怎么来的,借着杨家作掩护就往南城来。 陆瞻的神伤在她意料之中,但她却看不到他这般,先前英娘再晚来半刻,她也就把真相说出来了,是英娘提醒了她皇帝还等着见她,她才打住了。 眼下要紧的,是皇帝这边。他何以要以这样的方式加召见?晋王妃攥紧了手。 晋王打发走了杜仲春之后便交代了太监几句话,而后也前往栖梧宫,却被告知王妃去了杨家。 “今夜不回?” “杨家太夫人不适,王妃说要陪一陪她,晚些会回。” 他在门下站站,便又打发人备马,准备进宫。谁知到了乾清宫,王池竟说皇帝这两日有些心火旺,正在喝汤药休养,不见客。 晋王目光深深立在玉阶之上,半晌才迈步下来。 他的这番举动,大多都落在了重华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