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警察局长好人做到底,一起发过来的还有一段监控录像,陶风澈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完,发现它和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将陶知行送往医院的保镖临死前的话刚好对的上:陶知行今天一反常态地在陵园内逗留到了深夜,车辆刚刚驶出湖心岛,准备上环城高架的时候,拐弯的地方就冲出来了一辆重型卡车,直直地对着陶知行的车撞了过来。 虽然保镖及时开枪将重卡司机击毙,但卡车依然按照着惯性撞了过来。陶家的司机急打方向盘往后倒退,另一个保镖扑到陶知行的身前充当了人肉垫子,才勉强给他留了一口气。 按照静浦市的交通法,大型货车只有在凌晨十二点到早上七点之间才允许在市内行驶。可事发时是凌晨十二点十四分,重卡司机简直像是专门守在那里等着陶知行的。 所有的蛛丝马迹结合起来,陶风澈并不认为这是一场单纯的意外。 在他看来,这是一场针对陶行知的,彻头彻尾的谋杀。 陶知行近来一直早出晚归,家里面保镖的数量更是翻了倍,气氛很是紧张。陶风澈隐约感觉到或许是出了叛徒,但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陶知行也一直处理得很好,便也没有放在心上。 可这一场惨烈的车祸,用血的教训告诉了陶风澈,他跟父亲都轻敌了。 这一次叛变的,绝对不是底下的那些小喽啰。 会是谁?知道陶知行会去扫墓,又知道他车辆的具体行驶路径…… ……会是他吗? 陶风澈不愿意去怀疑那个人,可此时此刻,除了他跟管家以外,每个人都有嫌疑。 他沉默良久,手里拿着枪翻来覆去地转,最终哑着嗓子开口:“叔叔呢?” 在陶家,“叔叔”二字是一个专有名词,指代的是赵嘉阳,陶知行的发小兼结拜兄弟,二人有着过命的交情。 在明,赵嘉阳不过是在公司里领了个闲职;可在暗,他是实打实的“二当家”。陶知行出事,除了陶风澈以外,他是最大的既得利益者。 话一出口,陶风澈便狠狠抿了下唇。于他而言,光是怀疑赵嘉阳涉嫌谋杀陶知行,就已经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了。 徐松道:“刚才我已经打过电话了,是个年轻的男人接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暧昧,他说......赵爷正在洗澡。” 陶风澈想了想:“有听到水声吗?” “有。” 陶风澈了然,下意识地撇了撇嘴。 陶知行的发小其实有两位,除了同为alpha的赵嘉阳以外,另一位叫楚殷,是一个非常温柔的男性omega,陶风澈管他叫婶婶。这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赵嘉阳和楚殷结婚后虽然没有孩子,但素来十分恩爱,是圈内有名的神仙眷侣。 可那只是曾经。 楚殷的身体一直不好,可两年前他毫无征兆地突然病逝,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自此之后,赵嘉阳一反常态,大手笔在城中置宅豢养情人,对象无一例外都是年轻娇软的omega,放浪形骸得令人咂舌,像是从未有过楚殷这个爱人似的。 道上对此议论纷纷,有说赵嘉阳一个alpha果然本性还是放浪不羁的,有感叹楚殷死的太早的,甚至还有阴谋论说楚殷是因为一直没有生育所以被赵嘉阳杀害的…… 陶风澈作为晚辈,并不好多去评价长辈的私事,但他曾经见过赵嘉阳的几个情人,无一例外都跟楚殷在长相上有些微妙的相似,他就更不好开口了。 这么想来,他跟老头子实打实的是一对难兄难弟,只不过老头缅怀亡妻的方式是洁身自好、再不续弦,活得像个苦行僧;叔叔缅怀婶婶的方式,是不断寻找跟他有略微相似点的人,像是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拼凑出一个“楚殷”似的。 未成年alpha不自觉地叹了口气:“再打电话,让叔叔过来吧。” 不管老头子能不能挺过这一关,赵嘉阳于情于理都应该在场。 徐松点点头,退到僻静处打电话去了。 陶风澈伸手,狠狠地揉了揉眉心。 正在此时,电梯门缓缓打开,陶风澈瞥了一眼,来者是两名护士,手里抱着一大箱的矿泉水。保镖警觉地想拦,陶风澈不着痕迹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私人医院服务周到,这是过来送水的,没必要草木皆兵。 第3章 扳指 正如陶风澈所料,领头的那位护士长带着小护士挨个给他们送了瓶水,陶风澈伸手接过,随手将其搁在了旁边的凳子上,没有要喝的意思。 护士长倒也识趣,带着小护士发完水就走了,一句废话都没说,相比之下,小护士明显要更好奇一些,一双眼不住地往他的腰侧在瞥。 陶风澈知道她在看什么——那里别着一把纯黑色的马格南小鹰。 按照九洲法律,年满十八周岁的本国公民可以考取持枪证,而手枪持枪证的申请条件非常严格。陶风澈尚未成年,并未产生信息素,刚才那位小护士凑近时忽然瞪大了眼,估计也是发现了这一点。 但陶风澈并不在意,即便对方真的打算报警抓他非法持枪……他毕竟姓陶。 两辆电梯几乎是同时停在了这一层,下行的那一辆是空的,两名护士走了进去;上行的那辆确实满载,电梯门缓缓打开,医院的院长竟是全员到齐。 前来探病的院长中有好几位都跟陶家有旧,放在往常,陶风澈免不得要叔叔伯伯地寒暄半天,可他今天实在是没心思说这些场面话,只恹恹地玩着手上的枪,偶尔答上那么两句。徐松看出来了他的不耐,及时接过了应酬的担子。 好在院长们今天过来也不过是为了表明态度,简单客套几句后便自己在旁边找了位置坐下,跟陶风澈一起安静地等待着一个结果。 三点十分,赵嘉阳终于到了。 他年逾不惑,看上去却不过三十出头,即使此刻脖子上还带着吻痕,身上的衬衫也有些凌乱,也依然无损他的英俊。 “小澈。”他过来的匆忙,没带随从,甫一见面便伸手揉了揉陶风澈的头。 大概是刚刚经历完一场激烈情事的缘故,赵嘉阳身上的味道很是杂乱,除了他自己和情人的信息素以外,陶风澈还辨认出了他常用的沐浴液味。 看来是真的刚洗过澡。 陶风澈长出口气,由着赵嘉阳动作,抬头时却不经意在他的手腕上捕捉到了一个针孔——很小,隐藏在表链下方,因着赵嘉阳伸手的动作才暴露在了陶风澈的视野之中。 电光火石之间,陶风澈明白了赵嘉阳神情如此餍足的原因——他又打了alpha神经兴奋剂。 这是陶家下属研究所出品的一种药剂,里面含有类似于omega发情期产生的特殊信息素的成分,能够极大地刺激alpha的中枢神经。但这东西打久了容易导致器官病变,严重的甚至会产生精神问题,是彻头彻尾的禁药,只在黑市上面流传。 研究所供给赵嘉阳的药剂,自然跟黑市上流通的那些低端货不一样,副作用大大降低,但不是不存在。 更重要的是,这种药剂对寿命会产生一定的影响。 这跟私人作风问题不一样,是彻底的拿自己的生命不当回事。楚殷生前没有孩子,是真拿陶风澈当亲儿子在疼,即便只是看在他的份上,陶风澈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赵嘉阳这么糟践自己的身体。 陶风澈正想开口劝阻,手术室的门却开了。 被紧急叫回医院动手术的各科主任挨个走了出来,均是一脸疲惫,打头的那位缓缓摇了摇头,几个院长立时狠狠闭了下眼。 陶风澈猛地站了起来。 他一下子还有些没站住,整个人显得有些摇摇欲坠,好在旁边的赵嘉阳及时撑了他一把,才没让他顺势跪在地上。 陶风澈脚步发软,像是踩在泥沼之中,他缓慢地走到了那张推出来的手术床前,抖着手掀开白色的床单,看了一眼。 老头子其实一点也不老。 陶知行今年四十五岁,正当壮年,只有眼角几缕细密的纹路暴露出了他真实的年纪。陶风澈惹人追捧的相貌,一大半都源自于他。除了那双继承自母亲,尾端微微有些下垂的眼睛以外,两父子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不过他作风老派,又格外固执,陶风澈才在暗地里叫他老头子,陶知行知道这事,但也不怎么生气,这位叱咤风云的教父在面对爱子时总是要多一分耐心。 也正因为如此,陶风澈才格外接受不了这残酷的现实。 昨天还因为填报志愿的事拍着桌子跟自己吵架,中气十足的人,怎么一下子就这么没了呢? “爸。”他张口喊了一声,声音很轻,没等来回答。张开手,像是想握住什么,却也只握住了一团空气。 徐松转过身,不敢再看,赵嘉阳用力握紧了拳,又颓然地松开,最后也只是伸出手,替陶知行掖了掖床单。 “叔,我没有父亲了。”陶风澈愣愣地开口,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确认。 “还有叔叔,还有叔叔在呢。”赵嘉阳红了眼眶,将失去父亲的少年拥进怀里,“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陶风澈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哭的有些惨,眼泪像是关不上阀门的水龙头一样直往外流,赵嘉阳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 赵嘉阳很了解他,陶风澈打小就泪腺发达,这次遭逢巨变,还不知要哭上多久呢,可出乎他意料的是,不过五分钟,陶风澈的哭声便渐渐停了。 失去了父亲的庇护,他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肆无忌惮哭泣和任性的小孩了。 他被迫飞速长大。 陶风澈接过徐松递来的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然后学着赵嘉阳刚才的动作,替陶知行把床单掖紧。 他从没伺候过人,动作很是生涩,陶知行的右手因着这笨拙的动作从床上垂了下来。陶风澈顾不上别的,赶忙将它握住,然后放回床上。 霎时间,陶风澈的瞳孔迅速放大——陶知行右手的大拇指上,空空如也。 扳指呢? 第4章 葬礼 静浦市,陶家祖宅。 陶风澈已经在陶知行的灵柩前跪了三天,即便徐松预先从佛堂里给他拿了个蒲团垫着,如今也有些跪不住了。 可他不能倒,更不能泄了那股劲。 静浦有守灵的传统。相传亡者去世三天内会回家探望,在此期间,亲朋子女便聚集在一起,守候在灵堂中,确保棺椁旁时时刻刻都有亲人伴守,不至于让逝者回来时见不到人,直到遗体入葬为止。 而按照惯例,守灵的人选一般是死者的子女以及子女的同辈,几人商议后分时段守灵,可陶家一向子嗣单薄,等到了陶风澈这一辈,更是成了三代单传。 他已经是静浦陶家尚存于世的最后一条血脉了,又哪里还有人能跟他交班呢? 徐松不忍陶风澈一个人强撑,提出过从帮派中找几个人来守灵的建议,可陶风澈在这一点上很是固执,认为那些人都不算数,坚持要自己陪着父亲走完这最后一程。 三天下来,陶风澈只有在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才稍稍靠着父亲的棺木合了下眼,最多不过一个小时便又惊醒。除此之外,他一直一言不发地跪在灵前,微微垂着头,视线落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忏悔。 陶风澈在这里跪了三天,静浦的股市也动荡了三天。从陶知行的死讯传出开始,无数人的视线就聚集在了陶家祖宅,悲伤者有之、冷眼旁观者有之、蠢蠢欲动者也有之,如今的静浦已然成了一滩浑水,谁都想来掺上一脚。 一派暗潮涌动之间,位于风暴正中央的陶风澈偏偏像是无知无觉似的,从医院出来后便授意徐松给学校递了假条,紧接着就回了家,专心致志地给父亲布置起了灵堂。 陶家偌大的庄园中设施完备,有一栋老楼是专门留作此用的,上一次启封已是十多年前。时间隔得太久,陶风澈连记忆都变得很模糊,只记得重金请来的高僧带着弟子在灵堂里做了一场法事,到处都是烟雾缭绕的香火味,熏得他脑仁疼,闻久了只想打喷嚏。 陶知行当时不过三十岁出头,把幼子抱在怀里开玩笑,说既然崽你闻不得这个味道,那我走的时候可就别花这冤枉钱了,我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良心,用不着请人来给我跳大神。 周围一圈人闻之色变,即惊叹于这位教父对于生死的超然,又咋舌于他对鬼神的轻蔑,陶风澈当时年纪尚小,根本没理解父亲的这一番话,只好奇身边的叔叔伯伯们怎么都变了脸色;后来等他稍微长大了些,又觉得这件事离他还太远,便也没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便将它抛之脑后。 可没想到命运跟他开了个这么大的玩笑。 本以为要封禁至少四十年的老楼重启,十多年前,陶风澈陪着父亲在这里送走了奶奶;十多年后,陶风澈孤身一人来到这,预备着送走他的父亲。 实乃人生无常。 灵堂内萦绕着浓郁的檀香,在这醇厚圆润的味道中,陶风澈突然陷入了回忆。说起来,老头子虽然也信佛,但信的方式倒是格外的不受拘束,除了每年去佛堂里面上头香,以及几个特殊的时间点,基本没怎么见过他出现在佛堂。 不管下面的生意出了何等的问题,他都从来不求漫天神佛来帮他解决困境,唯独会在父母和亡妻忌日时去上一柱清香,求衪赐给他们一个平安喜乐的来生。 倒也是真洒脱,是以陶风澈便也真的没给他请禅师作法,也不知道老头子到底高兴不高兴。 “宾客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