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节

    他倒也不担心唐飞星，这家伙一根筋不假，但也不是那么好套住的。

    这次皇家宫宴结束后，更加坐实了无涯书院天下第一书院之名。

    尤其是皇帝还特地颁旨嘉奖了无涯书院和院长辛盈，一时天下都在热议盛赞，风头无两。然而阿洛对这些虚名恩赏毫不在意，依旧每日悠闲自在，看看书，写写字，下下棋、赏赏花。

    卫轻在书院多年也习惯了院长的风格，哪怕远在京城也能猜到院长对皇帝赐旨的态度，对楼观道观主苏雾也是这般说道，“院长喜欢闲云野鹤，如今书院人手充足后，更加不怎么理会红尘俗世了。”

    苏雾微微垂目，声音清冷如皎月，亦带了些笑意，“她比我更适合修道。”

    若是阿洛听到这话，可能还要迟疑一下是不是该拔剑，称赞一个剑修适合修道，会不会有点侮辱她师父。

    卫轻则觉得谁也猜不到院长的心思，无论是那绝妙强大的武道修行心法，还是那万事万物入眼不入心的淡漠，浑然不似世间人。也许哪天不高兴了，出手改天换日也不足为奇吧。

    ——

    大半年匆匆过去，忽然某日，阿洛听书院的人说有位曾在书院待过的学生，心有困惑疑难特地想来请教一下院长。正好阿洛也算空闲，便让人进来了。

    沈明缨，一位并没有给阿洛留下多少印象的学生，坐下来后说的话却格外与众不同。

    “院长，我……杀了人。”

    她这一句话让阿洛微挑了挑眉，倒也还淡定，“是发生了何事？”

    沈明缨眸子里隐隐透着茫然，但叙述起来依旧条理清晰。在离开书院后不久，沈家有意竞选太子妃上位，便将沈明缨和沈云琇送到了京城。

    没错还有沈云琇，作为重生者且一心想找个真正良人的她对未来后宫三千的太子看不上眼，但谁让她表现得那么优秀，甚至盖过了堂姐沈明缨的风头，沈家便想着送一个也是送，两个也是送，说不定成功入选的机会还大些。

    择选太子妃期间少不了许多相看各家名门贵女的春日宴诗会盛宴活动等等。

    事情便发生在一次京城郊外猎场上，有人刺杀太子，且有许多持长枪刀剑的刺客。当时场面一度混乱，各家公子贵女还有仆婢侍卫也被冲散了。沈明缨也是因此与众人分离，孤身一人行至树林间，遇上了两名刺客。

    那刺客二人以为沈明缨不过是个柔弱贵女，不堪一击，结果却被她夺剑反杀。

    尽管沈明缨语气平淡，但真实过程并不算轻松，第一次杀人的经历，对她来说已足以惊心动魄。

    看来这个学生剑术课没有白上，阿洛听后在心里点点头道。

    其实同样没有白上课的还有沈云琇，她不仅像堂姐沈明缨一样持剑杀了刺客，还救下太子，从此结下缘分情愫暗生便是之后的事了。

    而沈明缨虽也杀了刺客，但却是少有的失态，此事结束后也一直沉浸其中，难以忘怀。许多公子贵女也认为沈明缨不如沈云琇冷静从容，像是吓坏了胆子一般。

    加上太子因为救命之恩以及其他种种对沈云琇越发喜欢，甚至向皇后暗示想选沈云琇为太子妃的意思。

    既已达到了目的，沈家便将郁郁不乐的沈明缨从京城接了回来，而路上沈明缨主动要求去无涯书院拜访院长一趟。

    阿洛点了点头，表示认可道，“既是自卫，对方又是歹人，不必放在心上。”

    沈明缨抿了抿唇，似是有些纠结紧张，但望着她毫无道理信任并向往仰慕的人，最终还是道，“院长，我杀了人，但是……我很开心。”

    她坚定又认真地道，“是我救了自己。”

    令她开心的不是享受这种杀戮的快感，而是沈明缨第一次真正的感觉到，命握在自己手里。

    在反杀了那些刺客后，沈明缨筋疲力竭地躺在草丛上，看见刺客的尸体，却没有什么害怕恐惧之意。反而是心头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颤栗，她好像明白了院长当年的话。

    剑，本是杀人的剑。

    当她握住手中的剑，仿佛就握住了自己的命运。

    第53章 齐人之福(第一更)

    原来有时候，她的命不是属于沈家的，而是可以握在她自己的手里。

    这无疑是打破了沈明缨长久以来的认知。

    从一出生她便是吴兴沈氏的贵女，受到各方面最精心的培养教育。她一切所拥有的东西乃至地位名声都是家族所赋予的，而她也是属于家族的一份子，包括自己的命。

    哪怕没能如家族所愿地成为太子妃，也应当是在家族的安排下嫁入门当户对的世家大族，做一个完美贤良的高门夫人，给家族带来荣耀与助益。这仿佛是理所当然的，她被家族养育长大，就应当将所有奉献反哺给家族。

    可真的是这样么。

    若是她不曾入书院学习剑术，也许她就死在了刺客刀下。她死去后对家族便毫无价值，父母长辈会为她悲伤难过一段时日，但家族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依旧会延续繁荣下去。

    沈明缨真的喜欢那种掌握自己命运生死的感觉，而不是受别人的安排，哪怕那些人是她的亲生父母，养育她长大的家族。沈明缨平生第一次生出了这样大逆不道自私的想法。

    可是沈明缨又忍不住想下去，究竟哪样是错的呢。

    “有什么好怕的呢？”阿洛轻轻放下茶杯，平静含笑看着她，

    “既然想不明白，便静下心来好好想。无论花多长时间也好，总能找到你心中真正想要的答案的。”

    被这样澄澈的目光注视着，沈明缨只感觉自己心底深处的那份惘然和恐惧也被抹平了一样。

    “可是……”沈明缨有太多的顾虑，她并不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作为沈家的女儿，她真的可以随心所欲么。

    “你若是想待在书院再学习一段时间，那就留下好了。”阿洛轻笑道，“曾经的学生回来了，难道我还会再将人赶出去，书院还没有立下过这样的规矩。”

    沈明缨听懂了她的意思，深深躬身行了一礼，“学生多谢院长。”

    ——

    沈明缨拜访了院长一趟后就暂时留在书院不走了，这件事在家族那边并未受到多大的阻扰。毕竟无涯书院之名现在可是全天下推崇敬仰，听闻沈明缨是跟随辛院长学习，沈家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反对。

    不说拒绝赐官圣旨的奇才卫轻，就是那位一战成名的飞星将军侯爷，也相当于是搭上了师门关系。

    自沈明缨留在书院后，阿洛并没有特意教导她些什么。沈明缨想学什么，书院这里什么都有，足够她受用不尽的。阿洛只是在她学有疑难的时候点拨解答一下。

    沈明缨学的最多还是剑术，在真正见过血后，她的剑术也越来越快，越来越稳。

    当她握住剑的时候，强烈的勇气与自信都会出现在她身上。

    这样的沈明缨让阿洛倒有几分欣赏。

    她在建立书院上费了不少心思，也当为书院寻找一位合适的继承人传下去，而且这个人选还得精心挑选，至少不能将书院改头换面，变成为世俗权贵的工具或是争权夺利的筹码。

    那样的话，她宁愿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将书院毁了去。

    卫轻算是她心中的待定的人选，但现在看，沈明缨或许比他更合适。

    阿洛让卫轻在书院抄了数年的书，才磨去了他的戾气。而沈明缨，在阿洛初见的时候如世家高门里养成的名贵娇花，像是十分寻常没什么特别的。可是当她一旦看清了自己的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之后，蜕变成长的速度便很快，连阿洛都为之惊讶。

    沈明缨也很喜欢在书院的生活，沉浸在学习中不可自拔。她渐渐忘去自己所有的身份光环乃至桎梏，单单只是一个沈明缨。

    半年过后，沈家还是打发人来催促了，沈明缨终究是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总不能一直待在书院吧。

    沈家的书信甚至都送到了阿洛这里，言辞很是恭谨，哪怕他们家族即将出一位太子妃，也不愿意随便得罪了连陛下都盛赞嘉奖的无涯书院院长。

    阿洛按下这些书信，又将沈明缨唤来，问她的想法。

    与来时相比，沈明缨整个人变化了许多，少了昔日温婉柔弱的气质，反多了一丝坚毅平静，眼里不再有因内心挣扎而出现的迷惘无措。

    她见到这些信，也没有多犹豫地回答道，“明缨心中还有很多困惑，未能完全想明白，所以暂时不会回沈家，但也不愿留在书院给院长增添困扰。”

    阿洛也没有说什么不必在意沈家麻烦，书院可以护着她这样的话，而是点了点头，“看来你心里已经有决定了。”

    沈明缨真挚地躬身行礼道，“多谢院长的教导与收留。”

    ——

    沈明缨先是随沈家派来接她的护卫离开了书院，但在中途便轻而易举地摆脱了沈家的人，也留下了一张书信。表示自己想去其他地方多看看，也有自保之力，沈家不必为她担忧也不用寻她。

    发现她消失后，沈家的人没少搜寻，却连一丝痕迹都找不到，仿佛人凭空不见了一般。

    若是连个沈家都应付不了，那沈明缨也白受院长这半年的教导了。

    沈家一听闻这事，差点没炸了。他们想不到精心培养长大素来为人端正懂事大方的嫡出贵女，有朝一日突然这么胆大妄为离经叛道，不顾家族的名声体面跑了出去，若是出了什么事，岂不是让家族也跟着丢人现眼。

    为此沈明缨的父母没少受到责难，与女儿优秀光宗耀祖的三房沈云琇爹娘形成鲜明对比。

    沈家也没敢明目张胆的寻找，怕被人笑话，也连累了即将成为太子妃的沈云琇。

    身在京城的沈云琇此时也处于内心抉择之中，一开始她并无心当什么太子妃，展现各种才艺还是出风头只是想为自己选一个家世好优秀的如意郎君。

    也如她所愿的有几家京中权贵高门的公子对她表露爱慕之意。可这时本来前世是她堂姐夫的太子，竟也纠缠上了她。

    太子中意的女子，其他人怎么敢掺和。纵然原本为沈云琇表现出来的风采所惊艳倾心的几位公子，也只能选择避退，其中哪怕有长公主之子和丞相的嫡出公子，也不敢与太子相争。

    为此沈云琇心里有些着恼，埋怨太子横插一杠毁了她精心谋划的好姻缘，弄得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太子娶的应该是堂姐沈明缨，怎么忽然喜欢上了她。然而在沈云琇试探着询问太子对堂姐的感觉时，太子却表示并没有什么印象，只记得她堂姐不如她勇敢有胆识，亮眼又出众。

    听到这些话，沈云琇不免有些羞涩。

    若说是否喜欢太子，沈云琇自己也不知道，但是面对如此真挚向她表白爱意的太子，沈云琇也有些动容了。

    而且当朝太子坚持要娶她，她能拒绝得了么。

    别说沈云琇，就连皇后也被太子磨得没办法，事实上沈云琇并非她所中意的太子妃人选，但无奈太子十分喜欢，好在太子妃还不急着定下，皇后便派了几个教养嬷嬷去教导沈云琇许多皇家礼仪以及需要学会的东西。

    沈云琇没想到当个太子妃居然要这么辛苦，但见太子对她各种体贴，也就不觉得疲惫了。

    既然前世沈明缨能当好太子妃，她也不会比沈明缨差。

    就这时候她听家里传来消息说，沈明缨离家不知所终了。一时间沈云琇心里有些复杂，难道是因为她和太子在一起，也间接改变了堂姐沈明缨的命运，沈云琇心里有些愧疚，想着以后再多多补偿一下堂姐。

    沈云琇本来很快就能与太子成婚的，但因为宫中太后突然薨逝，太子又要守孝，于是太子妃择选又拖了下来。

    ——

    等到沈云琇再听到沈明缨的消息时，已经是三年之后了。

    沈明缨想要寻找心中的答案，就选择了一直往南走，她孤身一人又是女子，不免容易被坏人盯上，也就遇到了不少危险，好在她在书院也算认真学习了，自保防身之力还是有的，这些蟊贼恶匪伤不到她什么，但沈明缨也因此见识到了天下间真正的庶民疾苦。

    她最后来到了西南百越之地，这里与中原隔绝少有往来，纷乱不堪，各族子民生活艰苦。

    沈明缨心生不忍，效仿院长欲施行教化之道。在她的努力之下，从先秦纷乱至今的南越之地竟统一了起来，仅仅两年时间，各方面便兴盛繁荣不已。

    随着南越日新月异的惊人变化，沈家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奇女子，同样师从无涯书院，也为天下人所知。

    “我还以为是院长偏爱女孩子。”待在草原荒野上的唐飞星嘴里叼着一根草叶，朗声笑道，“没想到我们这位师妹，实在不是一般人。”

    卫轻微微沉默，却也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沈明缨是要比他强上几分。

    若是让唐飞星来做，他可以率军镇压令百越俯首臣服。而卫轻，他也能以一己之力让南越结束纷争，但要说令其形成稳定秩序，休养生息甚至蒸蒸日上，他自认为也做不到这个程度。

    而沈明缨却做到了，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种能力让人信任听从她的话，在百越也备受敬仰被尊为先生。

    一女子有这等胸怀魄力，她对权力名声并不在意，仅是想要改变一方土地，并且用心去做了。

    此事传到朝堂上，不知有多少官员被比了下去，羞愧不已。而皇帝则是动了别的心思。这样优秀的女子，皇帝自然是想纳入皇室的。太子虽然名正言顺地位稳固，但性格仁弱能力平庸，正需要有一个贤良优秀的太子妃在旁边襄助他。

    元嘉二十一年三月春，皇帝下旨，称赞沈氏女沈明缨德才兼备，特聘为太子正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