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节
灯火烨烨,泼在一块块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崔全海从其上走过,对龙椅上的人道:“回禀官家,范大人已被送至集英殿休憩,御医看过以后,称没有大碍,休养半月便可大愈了。” 官家斜靠椅背,掌着太阳穴,目光凝在桌上一份摊开的血书上。 “上官岫……真的没了?” 崔全海低头,答:“上官大人一头撞在狱中石墙上,狱卒没能拦住,大理寺卿王大人赶去时,人就已经没气儿了。” 官家脸部肌肉绷着,藏在掌后的双眸一动不动,崔全海沉吟道:“三皇子是金坡关一案的监审,二位大人在扣押、受审期间有无被酷刑逼供,他应该大致清楚,官家可要把人召进来问问情况?” 官家闻言,凉薄一笑:“你也以为,他二人的血书是在给自己鸣冤?” 崔全海怔然。 官家抬头,把那两片血迹斑斑的布帛扔下去,崔全海不敢动。 官家下令:“看。” 崔全海这方捡起来,垂眼过目后,脸色大变。 “该认的,他们都认了。”官家惫声,语调里有藏着一丝自嘲的冷,“但他们说,他们所犯的每一桩罪,都是替朕、替大鄞的社稷而犯的,他们说他们犯得问心无愧,死有所值……你说,面对这样的遗言,朕该当如何?” 崔全海目光从上官岫那封绝命书上巡过,越看越有心惊之感。 诚如官家所言,两份血书上,根本没有提及“冤枉”二字,洋洋洒洒,俱是在陈述冗兵之弊,养兵之患,甚至于…… “家六合者以天下为心,岂止争尺寸之事,角强弱之势?故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养外。人民,本也;疆土,末也。五帝三王,未尝不先根本者也……” 官家开口,一句句重复上官岫和范申的绝命谏言:“欲理外,先理内,内既理则外自安。” “内患之首,褚家兵权。” “褚氏好战,事成则获利于身,不成则贻忧于国。簪缨六十载,名盛三州,一倡百和,应者识枪不识符……” 官家一步步踱至崔全海跟前。 “兵久则生变。” 作者有话要说: “家六合者以天下为心,岂止争尺寸之事,角强弱之势?故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养外。人民,本也;疆土,末也。五帝三王,未尝不先根本者也。” ——《宋史·张齐贤传》 “欲理外,先理内,内既理则外自安。” ——《长编》卷三〇 “事成则获利于身,不成则贻忧于国。” ——《宋史·赵普传》 第75章 、定局 皇城, 福宁殿内。 窗柩外晨光渐浓,嘉仪、明昭二位帝姬等候于偏殿圈椅上,脸上覆压的阴影越来越重。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 容央立刻循声看去, 来人却只是吕皇后跟前的大宫女剪彤。 剪彤给二位帝姬行礼,淡淡道:“皇后近日身子越来越重,夜里难有好眠,刚刚大概醒来一会儿,便又受不住疲乏睡下去了,劳驾二位殿下再多候一候。” 室内气压骤低, 荼白气急道:“这都等了一个时辰了, 还让我们等?” 剪彤看都不看她一眼, 道:“荼白姑娘这是什么话,皇后娘娘身怀六甲,千金贵体, 眼下正是需要静养之时,如果不是尔等执意求见,何至于一再被叨扰睡眠?二位殿下要是等不住,改日再来便是了,何必在这里满腹牢骚呢?” “你!”荼白气结, 被容央喝令住嘴。 室内众人屏息噤声,容央道:“我们等得住。” 剪彤笑笑, 并不多言,颔首而退。 荼白愤懑难消, 对容央道:“殿下,皇后明摆着就是故意把我们晾在这儿的!” 什么疲乏困倦,需要静养, 这都日上三竿的时辰了,又不是养猪,哪至于爬不起床来! 雪青示意荼白闭嘴,莫要给人留下口舌上的把柄,但心里也是十分气闷。 如果放在以往,吕皇后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容央如此怠慢的,更何况今日还有官家素来看重的长帝姬明昭出山,推来想去,八成是其趁着昨夜事变,知道容央来有所求,故而推三阻四,故意拿乔,以一泄昔日之愤 毕竟上回在艮岳,容央那句“需要娘娘爱的人不是我,而是您的女儿”可是狠狠地打了这位皇后的脸了。 容央端坐在窗前圈椅上,取来茶水喝下一大口,道:“再坐半个时辰就走。” 其实,吕皇后来不来也并不是那么重要,容央今天拉着明昭入宫来探望,主要只是想做一场乖顺懂事的戏给官家看,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在褚家的事情上多一分公正,自己就愿意放下多年来的成见,和他的皇后冰释前嫌。 她也知道这个办法很可能收效甚微,甚至于大局毫无影响,但除此以外,她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跻入这场政局里,竭力为褚家一战。 她只能赌,赌他的父亲依然视她如珍宝,会顾及她,因而顾及褚氏。 赌他的父亲并不是那么糊涂,会再次被范申那张伪善的面孔所惑,放弃是非曲直。 及至案上茶水彻底凉下时,外间终于传来吕皇后驾临的通传,不多不少,恰恰是半个时辰之后。 “刚刚听剪彤说明昭来了,我只当是在做梦,没成想竟是真的,看来我这腹中的孩子确乎是个有福气的。” 寒暄入座后,吕皇后细细端详明昭,上一次两人这样面对面坐着会谈,还是多年以前——她只是小小的妃嫔,在那场宫宴里卑微又谨慎地唤她“殿下”,而今,终于能居高临下地,叫上一声“明昭”了。 然明昭并不看她,只示意拂冬把那份誊抄的佛经送上去,客套恭维的话亦是由拂冬来讲,吕皇后眸底笑意冷下去,偏开脸,唤剪彤来接下。 继而便朝容央道:“嘉仪今天是为褚家人进宫的吧?” 许是不料她这样单刀直入,半点面具不戴,半句铺垫不讲,甚至连那声亲昵的“莺莺”也终于不再喊了,容央愣了一下,方答:“是。” 吕皇后道:“那你来晚了。” 容央颦眉。 吕皇后缓缓道:“昨夜亥时,官家便已下旨结案——上官岫、范申二人对谋害褚家军一事供认不讳,主犯上官岫戴罪伏诛,褫夺其生前所有官衔、封号,罢从犯范申丞相之位,降为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罚俸三年,眼下,圣旨应该在崇政殿颁下去了。” 容央愕然起立:“他二人害死褚家军六万将士,就只这点惩治?!” 吕皇后看她一眼:“什么叫‘这点惩治’?” 吕皇后道:“褚家军损兵六万,其主帅、副将难道就没有一丝责任吗?便是要血债血偿,罪魁祸首上官岫也已经伏法受诛,协助其谋划的梁桓生也将不日问斩,难道非要再纠出六万人来一一处决,方能算公正公平?嘉仪,你虽然是褚家大郎君之妇,但终究是帝王之女,该知道国事在前,家事在后,要是一昧偏袒夫家,那可就太令你父亲失望了。” “皇后娘娘,范申二人谋害国军,致使金坡关大败,所害之人岂止褚氏?我们殿下不过是想讨个公道,怎么能叫偏袒?” 荼白忍耐不住,愤然反诘,被吕皇后一眼瞪来,剪彤立刻上前,“啪”一声朝荼白脸上掌掴下去。 “你干什么?!”场面骤然大乱,容央把荼白护在身后,勃然大怒,“你竟敢命人打她?!” 吕皇后静坐上首,泰然道:“我是皇后,命人掌掴一个口无遮拦的宫女,有何不敢?” 容央瞪大双目。 吕皇后仪容威严:“嘉仪,郑庄公和共叔段的故事,你小时候应当听过。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我如果再不替你管教一下这无法无天的奴婢,等火势烧身时,可就来不及了。” 容央面色铁青,看着荼白红肿的脸颊,不及发作,静坐多时的明昭突然一笑,笑声冷峭森然。 吕皇后看过去,眉心微蹙。 “莺莺若是多行不义的共叔段,那对她一再宠溺的官家,莫非就是皇后口中心机叵测的郑庄公吗?” 在场众人耸然一惊,剪彤喝道:“明昭殿下,你这是在胡言乱语什么?!” 明昭冷然:“究竟是我胡言乱语,还是你家主子含沙射影,佛口蛇心?” “你!” “退下!”吕皇后喝退剪彤,一错不错盯着明昭。 明昭意态淡漠,依旧没有把她放在眼里,起身去拉容央,扬声道:“你爹爹这一位皇后实在好大的威风,又是晾人,又是打人,眼下连他都敢骂,你我还留着,只怕是要有来无回了。” “明昭,你……” “走吧。” 明昭无视吕皇后,拉着容央漠然走出大殿,吕皇后气得险些动了胎气,便欲去送,到底又坐了回去。 剪彤当机立断,即刻吩咐人去传召御医,回来后,对吕皇后道:“娘娘,您没事吧?” 吕皇后摇头,额头上蒙着一层薄汗,不知是气出来的,还是惊出来的。 剪彤懊悔:“早知明昭帝姬是这样泼辣的脾性,今日就不该去激怒嘉仪帝姬了。” 吕皇后回想刚刚那一幕,亦颇为不甘。 如果没有明昭从中作梗,此刻的赵容央必然已是不管不顾地在这福宁殿里闹开了,且非但要在这里闹,八成还会为褚家鸣不平而闯至御前闹…… 兵久则生变。官家对褚氏戒心已起,只要这位最受宠的帝姬再放下身段去为褚家奔走,去一步步践行上官岫和范申二人在绝命书中的预言,那圣王之心最终会偏向何方,也就不言而喻了。 吕皇后心念辗转,吩咐道:“派人去盯着,及时与我汇报。” ※ 福宁殿外,容央一行刚出甬道,便被钱小令截下:“殿下,您可算是出来了!哟,这是……” 钱小令被半边脸高肿的荼白所吓,明昭脚下不停,边走边道:“赵彭让你来的?” 钱小令快步跟上,点头道:“是。殿下还在崇政殿上朝,特命小的给嘉仪帝姬带句话。” “讲。” 钱小令眼往后看,确认无人,方低声答:“千万不要为褚家的事去找官家。” 明昭神色不变,替容央回:“知道了,我现在带她出宫,你回去吧。” 钱小令点头,复看一眼容央脸色,似仍然放心不下,又压低声道:“昨夜三殿下一直等在文德殿外,但官家始终不肯宣召,多半是猜中三殿下有意为褚家争取,如果这时候帝姬再去出面,结果恐怕会适得其反,故请殿下暂时回避。” 钱小令解释完,看容央不反驳,这方心情沉重地去了。 钱小令去后,容央挣开明昭的手,明昭喝道:“你站住!” 容央背对着她,双肩在日照里起伏,明昭道:“你如果嫌褚家气数太长,你就尽管去。” 容央嘴唇颤抖,抬手抹去眼泪,回头道:“褚家三代蹈锋饮血,赤胆忠心,凭什么换来的就是这样的结局?” 明昭看着她红肿的眼,半晌无言,最后道:“还没到结局。” 长风萧飒,穿梭在寂静幽深的甬道里,卷落一片片苍黄的梧桐叶,容央站立在漫天落叶里,仰头,吞回眼中的泪。 ※ 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