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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敲了敲门。 见还没有人应答, 转身把燕窝盅交给女仆,然后用力扭开门把手, 推门进去。 大床上挂着的纱幔, 因为房门的打开而飘动起来。 一个垂垂老矣, 但是看得出年轻的时候,曾经非常英俊的老人,正紧闭双目, 双手交叠在胸口,睡在大床的中央。 看到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笑笑松了口气,吩咐下人们出去。 她转身拉开厚重的窗帘,任由阳光照射进这间满屋子都是古董和回忆的房间。她回过头,看着阳光洒在房间里,转身坐到了床边。 大床两边的柜子上,密密麻麻地放着一排排的照片。 从黑白,到彩色,时间足足横跨了五十年左右,大部分照片都因为时间的洗礼而褪色发黄。 从左往右看,第一张照片,那是十八岁的三叔。 他穿着那时候最流行的格子西服,双手背在身后,笑的温柔。 三叔年轻的时候真是漂亮,难怪她小时候喜欢三叔,多过喜欢爸爸。 爸爸总是板着脸,而三叔永远都在笑着。 小奶奶生前的时候常说,三叔本来不戴眼镜的,也不知道怎么有一天就戴上了,然后这辈子就脱不下来了。 ——你看看,这就是读书读傻了,你可不能这样。 他是个男孩儿就算了,笑笑你可是个大姑娘。姑娘家家的,带着眼镜不好看。 我们女人啊,就是要靠“眉目传情”的,你看戏台子上面那些唱旦的,哪个不是眼睛就跟一含着一汪水似得?带了眼镜就成了死眼珠子了。 小奶奶说完,把一双大眼睛转个不停,果然是让人看了魂儿也要飞了。 每次说到这里,三叔总是不服气,说不算之后香港大学颁发给他的荣誉博士证书的话,其实他才算一个高中生而已。阿宝的学历都比他高。近视眼和读书没有任何关系。 然后小奶奶就会打趣他,说谁让你考上了圣约翰大学又不去上学,现在家里除了她这个只会唱戏的半文盲,学历最低的就是小夏你啦! 小奶奶从前在上海的时候不唱戏,据说是爷爷不喜欢。但是爷爷不就是喜欢戏台上的小奶奶才娶她回来做了八夫人的么? 笑笑从小就想不通这点。 后来来了香港,小奶奶先也不唱。 直到二十年前爸爸因为肺癌离世后,小奶奶倒是突然又沉溺于越剧中了。 香港那时候来了好多的上海人,都喜欢听越剧。他们中的很多人,就和奶奶一起组成了一个“香江越剧同好会”,每周都聚在一起唱戏,排戏。 其中最多的一批人,就是时迈百货退了休的女售货员,很多都是原来“春桃班”的姐姐们,在抗日胜利后,陆陆续续被三叔接到香港。 “小飞燕”姐姐她偶然也会来唱。不过她是个大忙人,能够和大家玩在一块的时间不多。 罗公馆里专门有一间衣帽间,给小奶奶放她的唱戏行头。 若是有大陆那边的越剧团或者沪剧团来港演出,那小奶奶一定会带着她的团友们前去捧场,一叙相思之情。 那时候的罗公馆,可比现在热闹多了。不管什么时候回来,不是听到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就是听到哗啦啦的麻将声。 小奶奶她们这群上海人,不喜欢和广东的太太们打麻将。说广东麻将和上海麻将根本不是一回事,打不到一起去。连话都说不到一起去。 是啊,大家都说,只要走到了罗公馆,就仿佛回到了老上海。 罗公馆的厨子是会做本帮菜的厨子,在这里可以吃到正宗的阳春面和鸡头米水铺蛋;罗公馆的唱片机里,放的都是上海二、三十年代的老歌;就连罗公馆的下人们,都是一口酥软的上海话,跟外头请的顺德姑娘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么热闹的日子也没过多久,有一次小奶奶半夜出门看戏,天雨路滑的,不小心从剧院的台阶上摔了下来,摔断了尾巴骨。 虽然后来恢复的很好,但是整个人都没了过去的精神头。戏也不听了,麻将也不打了。 有一天,笑笑半夜起来下楼去厨房找水喝,突然看到了窗外的花园里飘着一个白色的人影,当时吓得汗毛倒数,差点心脏病发作。 借着月光,她才隐隐约约地看清,原来是穿着整套白娘子戏服,浓妆艳抹的小奶奶,在花园里唱《断桥》。 想当初, 桥亭三月春光好, 一见许郎情丝绕。 但愿此生常相聚, 做对同林比翼鸟。 笑笑这些年跟着奶奶听戏,也逐渐懂了一些戏里的门道。小奶奶那晚唱的一咏三叹,哀怨动人。比她之前和小姐们一起排戏的时候唱的都好。 那晚之后,小奶奶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 在年底的时候,就病逝了。 三叔说,《断桥》是小奶奶十六岁的时候,从郴州来上海跑码头,唱的最红的一出。 爷爷就是看到了奶奶唱的《断桥》里,那个为了爱情出生入死的白素贞,才爱上了她。 笑笑当时就哭了,原来奶奶那么爱爷爷,而她都已经忘记了爷爷曾经的模样了。 几年后,笑笑某一天突然想起来,小奶奶在花园里唱《断桥》的那一天,是爸爸的阴历生日…… 第二张照片,是三叔二十岁的时候,和顾叔叔站在新建成的上海时迈百货大楼的门口拍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