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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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际一道闷雷, 震得窗子都在晃。 本来晴好的天,不知怎么突然变得阴沉沉的。 卢氏推开帐子趿着鞋走下床,抬手关闭了窗扇。 外头传过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侍婢睡眼惺忪的撩开帘子进了来,“太太,您怎么起来了, 有什么事儿,吩咐一声, 奴婢来伺候。” 她上前扶住卢氏, 将她搀回帐子里。 卢氏脱下粉色绣荷花的软底鞋, 抱膝坐在床头, “春芳,你说咱们什么时候能下山?” 她那晚被马贼掳过来,就被丢在寨子后山的一座院子里。没人过来侵扰,更没人来“洞房”, 好吃好喝的叫人送过来,偏偏不肯对她说半句话。 一开始她很着急, 拼命的想要脱身。 可过了一阵子, 她渐渐发觉对方没有恶意。她甚至从送饭婆子口中套出了一些话, 然后惊讶地发现, 对方的用意,可能是为了保护她。 这一认知令她彻底安静下来。 她反正是要修行的, 在哪里都一样。 其实一开始她想过要溜走,赵晋倒了霉,她不介意再替他添些把柄, 只要哥哥能逃脱, 用她自己的命换他得报应, 她觉得值得。 可她走不脱,她虽觉得遗憾,但也不是不能等。 等她能出去那日,要么是赵晋死了,要么是他又翻了身。她盼着是前者,若是后者,也没要紧。蛰伏多年,她早就学会了忍。八年多了,再多的侮辱也受了,再等几年又有什么关系。 侍婢笑着安慰她,“太太是惦记官人了吧?官人吉人天相,一定会尽早来接您的。” 屋里灯吹了。卢氏侧身躺下,辗转许久才入睡。 不知为何,今晚这雷声令她的心情久久平复不下来。好不容易入梦,却回到了十四岁那一天。 前厅异常热闹,听说是来的是京中新贵,随镇远侯前去江南巡察盐道途中,经过卢府,故来拜会。 她心上人想读一本古籍,因是孤本,藏于她家中,几番她代为向父亲索要未果,知道前厅正忙,父亲脱不开身,她便悄声去了书房。 窗纸透出淡淡的光影,她让丫鬟支开门前守着的小厮,走近些,忽闻一道熟悉的说话声。 “…见你眉色郁郁,寡言少语,…你这般少年人,心思都在脸上…任何人都不可能永远不受委屈,…你单问问你的心,你科考入仕,为的是什么?” 磁性的声线尤带着几分少年人固有的倔强,“改换门庭,跃居上位,要将我父生前所受欺辱,一件件讨还。” 听他稚气地说着这样的话,卢剑锋扬声大笑,“文藻小弟,你倒是个直爽人。卢某为官多年,见惯了那些城府深的老狐狸,还是更喜欢与你这样干脆简单的人说话。…我与你伯父素日相识,虽有二十余年不曾再会,情谊是永不会变的,今日我托大与你嘱咐一句,受一时委屈,并不会损失什么,如今你尝到的没一丝苦,都是为了将来的甜。你要走这条路,需得学会察言观色,学会掩饰自己的想法,什么时候旁人瞧不出你喜怒,就掌握不了你的用心,他就会露怯,就会急躁。你越是稳,他就越是慌……” 卢氏听到这里,跟着就听她父亲话锋一转,说起了盐道上的事。她知道拿书无望,恨得跺了跺脚。 她回转身,溜出去躲在一旁,心道镇远侯那么大个人物都来了,父亲总不会永远待在书房里陪一个小孩子说话。 对,小孩子。她心里颇瞧不起那位“新贵”,听说是商户出身,虽然祖父伯父都在朝做过官,可他们的官衔哪里比得上她父亲和心上人?他父亲是从商的,一涉入这条道上,就完完全全落了下乘。他再怎么厉害,也摆不脱这出身。注定了他就是要瞧人眼色,要受委屈的,父亲与他费这些唇舌做什么? 胡思乱想着,前头门忽然开了。 转出来个身着青色儒袍的男人。 她在竹丛后怔了下。 听说这位“新贵”年才双九,是开朝以来头一个少年进士。 可这“少年”的身量,倒是十分高挑,就是有点瘦,穿着大袖儒袍走起路来衣袍灌满了风,颇有几分俊逸。 她忙朝后避了避身形,怕被他瞧见自己。 他垂头朝前走,忽然有人在后唤了声“公子”。她登时心惊肉跳,就在她慌乱之时,他转过头来一眼瞧见了她。 那时她正是好年岁。生得是花容月貌,又从小养尊处优,没受过一点苦。 她面容白滑得像剥了壳的鸡蛋,嫩生生的,穿的是身水绿色软烟罗裙子,发髻堕向一侧,坠着宝石璎珞。 他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朝她点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她从来不肯回想自己与他之间的点点滴滴,她觉得太不堪了,这是她从来没瞧得起的一个人。 他一出现就落了下乘,他在她心底就是个攀附权贵又什么都不懂的蠢人。 直到那日他带着人,踢开了她家的大门。 她不想记得自己是怎么跪在他面前求他不要抓走她母亲。 她记得父亲自缢在牢里,死前那晚,将她托付给他,要她发誓,要一辈子服从他、伺候他,要好好当他的妻。 母亲随后去了,哥哥人间蒸发。 她独身一个,不知何去何从。 她找过她心里的那个人,送了无数封信给那人,却没得到只言片语的关心。 她知道,那人定是被他强势霸道的娘藏起来了。那人定然心急如焚想要救她可根本挣不过双亲。 她一点也不怨吗?怨的。 随他回浙州前那晚,她生了破罐子破摔之心,她敲了他的房门,推门进去,在他面前宽衣解带,傻傻地把自己献了出去。 她从来不肯回忆那晚,那是一切屈辱的开始。 可不知怎么,这一晚梦境来来回回,都是她和他,从头到尾一幕幕的回转。 初时,他虚情假意地将她推开,说要离去。她只想作践自己,只想快些忘了那个不可能的人,只有这样,她只能这样。 她在背后抱住他的腰,他挺拔的身躯比初见时结实了不少。 他意志力被她软化,回过身来,将她推倒在地毯上。 没人知道她那晚是什么心情。明知道这是仇人,是害她家破人亡的存在,可她偏偏要承欢在他身下,以后的无数个夜晚都要与他睡在同一张床上。 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并没有被人好好珍视。那个不可能的人,与她只是短暂地来往过一阵,见过两面,牵过手,她踮起脚亲过他的面颊,然后……就只剩下回忆了。 她有时对镜瞧着自己,明明还是好颜色,为什么没人肯在她最难的时候帮帮她? 她陷入最恨最瞧不起的人的后院中,她这辈子,除了报复,疯狂的报复,什么都没有了。 卢氏醒过来,抬手抹掉脸上的泪痕。 她隐隐有所感,也许赵晋会回不来的。 她明明应该高兴,却怎么……哭了呢? 春日京华,一派繁荣景象。 赵晋在城门前下马,对着含笑走来的男人抱了抱拳,“睿三爷,赵晋幸不辱命,证据,都带来了!” 他扬扬手,指着身后被俘的一群人,“这些都是证人。” “睿三爷”爽朗一笑,上前揽住赵晋的肩,“文藻,你受委屈了!今日三司会审,圣上御驾旁听,走,咱们去大理寺衙门,替闻老贼添几把火!” 大门推开,刺眼的阳光照进来。 跪在地上的镇远侯下意识扭头瞧了眼身后。 赵晋和当今睿亲王并肩走了进来。 他吃了一惊,“你……赵晋,你怎么在这儿?” 赵晋含笑上前,执手行叩拜礼,“圣上万安,诸位大人安。草民赵晋,八年前受睿亲王所托,受卢剑锋卢大人遗命,蛰伏镇远侯闻侯爷帐内,搜集其谋逆罪证,如今人证物证俱全,其麾下叛军,已为睿亲王于城外三十里怀古坡剿灭。” 他微微扬起头,目视御座之上那金漆云龙浮雕,一时心情激荡,竟而眼底一片热涌。 八年含冤受屈,落尽骂名。八年放浪形骸,恶事做尽。 八年岁月如烟,人不似人鬼不似鬼。八年家不成家,母亲含恨而终,妻子冷眼相对。 八年沉默,换来今日这短短数句剖白。 是“睿三爷”早就布下的棋,他是最不起眼的那颗棋子。什么都不能说,尝尽苦楚亦不能为自己辩白一句。若非镇远侯被逼到急处不得已挥军围京,只怕还不能完全将他扳倒。 这条路走得太远,太久了。 他利用了多少人,辜负了多少人。 手上染了多少血,为达目的损失了多少对他最重要的人和事。 好在,就在今日,他终于可以卸下担子,明明白白做他自己。 “你就是赵文藻?”上位那个声音浑厚威严,“以次粮充好,高价转卖给灾民,发国难财,饮百姓血,闻仲倾固然有罪,可你作为爪牙,难道就是干净的” 赵晋俯下身去,道了声“草民有罪”。 睿亲王急切道:“父皇,一切事出有因,适才赵文藻所言,句句属实。此事乃儿臣一手促成,若父皇降罪,请尽数降于儿臣。” 大殿空旷,门前掠过一行大雁。 晴好的阳光透过槅门上的七彩琉璃,在半空交汇成炫目的光色。 赵晋沉默听着上首下首之人的一句句问答。这一刻,他心里很轻松。即便他并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脱罪。但总算完成了人生中一件大事,功德圆满,功成身退…… —— 安安的病好转了。陈兴和陈婆子夫妇先一步去了镇上,打算重开生意。 林氏和柔儿留在欹县,要等安安彻底没事了再跟着搬回去。 林顺往来在镇上和县里之间。 挑水,打柴,送米送粮,晚上还护院。 陈兴觉得不合适 ,虽是亲戚,可毕竟和柔儿瓜田李下……陈婆子气恼道:“你别瞎管。” 陈兴知道陈婆子怎么想,大伙儿都知道赵晋入了狱犯了大事,陈婆子淳朴,觉得定然官府是对的,赵晋一定是坏人。 所以她不希望柔儿再和赵晋搅在一处,她能瞧出来,林顺还在意柔儿,她想撮合自家闺女和林顺重续旧情。 第60章 林顺在巷口卸了车, 肩头扛了两袋米,快步往院里走。 大门紧锁,里头传来小孩子的哭声, 嗓音宏亮,听不出是安安还是壮壮,他急切地敲了敲门,“妹妹, 是我。” 里头的人手忙脚乱,抱着一个,牵着一个,一面答应一面过来开了门。 林顺见是柔儿一怔,“阿柔,你嫂子呢?怎么你一个人带两个孩子?” 柔儿朝他笑笑,努努嘴示意他将米袋放在厨房,林顺卸了肩上的东西,走过来一把把壮壮抱起来抛了抛。孩子很显然喜欢这个舅舅,被抛高上半空大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