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权力起自暴力(上)
一个怪物。 以权力为食的怪物。 泰尔斯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许久未见的那个身影。 那个手持权杖,头戴冠冕,名为父亲,却威严难近的身影。 王子沉吟了几秒。 “你不喜欢西荒的现状,更不愿忘记过去的西荒,过去那个只属于法肯豪兹的西荒?” “所以你寄希望于我‘做点什么’。” 王子抬起头看向西里尔,语气变得警惕起来: “你知道。” “六年前,我离开永星城的时候,有人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 西荒公爵紧紧地盯了泰尔斯好几秒,然后笑了。 “不,殿下。” 法肯豪兹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身面向窗外: “别把我想成死抓着传统旧规不放的老古板,或者着迷于昔日荣耀,不肯睁眼看未来的蠢材——虽然我的同侪里多的是这样的人。” 泰尔斯轻哼道: “那是什么让你跟他们有所区别?” 这一回,西里尔沉默了很久。 他只是一动不动,居高临下地观望着窗下熙熙攘攘、错落有致的营地光景。 “为什么,泰尔斯?” 终于,西荒公爵感慨出声: “为什么我们得以统治这片土地?” 警惕着的星辰王子蹙起眉头。 只听法肯豪兹家族的统治者缓声道: “无论是我现在身为公爵统治西荒,还是你日后加冕为王统治星辰全境?” “享受这高于人上的一切?” 西里尔的主题跳跃得太快,又暗藏机锋,加上若有若无的尖酸刻薄,让习惯了北地人们就事论事的泰尔斯极度不适。 “是因为我们作为统治者足够睿智,谋略无双?” “还是像北地人那样身怀胆魄,敢为人先?” 公爵站在窗前,干瘦枯槁的身形映出剪影,牢牢扎在地上。 “还是因为你宅心仁厚,心系百姓?” “抑或是先祖荣耀,代代相传?” 西里尔的话锋一转,露出他最喜欢的讽刺语调: “难不成确实是天命所降,众望所归……” “而那些流淌在你血管里的玩意儿真的能——闪闪发光?” 公爵一如既往地话说半截,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紧盯着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少年沉默了好几秒。 终于,泰尔斯深深地叹了口气。 “从开始到现在……究竟是谁教你这么说话的,法肯豪兹公爵?他是不是专门教蠢材?” 什么? 西里尔的笑容一滞。 只见叹完了气的泰尔斯无奈地耸耸肩: “你知道,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是如此憎恨修辞问句。” 修辞问句? 公爵的表情越发迷惑。 可王子不再顺着西里尔的话走,而是一脸淡漠地看着他: “一点小提示,不受欢迎的公爵大人。” “无论讨论还是谈判,阴阳怪气的反问看似增强你的语气,实则只能让你看上去像个搔首弄姿、哗众取宠的娱乐小丑:它除了用语气凸显你的自以为是之外,对传达有效信息没有任何帮助。” 听着泰尔斯面无表情的回答,法肯豪兹的面孔慢慢僵硬起来。 “如果你有答案,就用肯定句说出来,如果你不认可,就用个‘不’字讲完它——因为除了挑拨情绪,没人有兴趣了解你用修辞反问说出来的究竟是什么狗屁内容。” 泰尔斯说完了话,一把将匕首扎在床头。 房间安静了很久。 一时只听得见寒风吹袭。 西里尔瞪着泰尔斯,就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公爵的唇角几度拉起又几度放下,欲言又止间,颇有几分不知所措。 泰尔斯倒像是没事人一样抱起双臂,一脸无辜,歪着头扁着嘴,等待对方的回答。 终于,西里尔闭眼低头,长长叹了口气: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北地人。” “不,”然而泰尔斯扬了扬眉毛,接过他的话语: “这仅仅只是为什么你不受欢迎。” 西里尔又是一顿,一时无言以对。 “继续啊,我们为何得以统治?” 总算把话说舒服了的泰尔斯呼出一口气,他坐上床铺,靠上墙壁,满足地摊手道: “别让我打断你。” 西里尔在心底里微微叹息。 你不是早就打断了么。 公爵沉默了一阵,这才重新开口: “事实上,我不认为我们得以统治是出于以上理由,泰尔斯。一点也不。” 泰尔斯重重的话语再次响起: “很好!” 西里尔再度一滞。 “我们终于开始谈话了。” 只见泰尔斯一脸舒心地向对方举了举食指:“好好说话并不难,不是么?” “继续保持。” 刚刚酝酿好情绪的西里尔被噎得又是一阵心堵。 公爵缓缓叹气:他开始认识到,眼前的少年,早已不是六年前那个捏着拳头,红着脸蛋,强充王子,在一众领主面前卖弄聪明的私生子了。 他是泰尔斯·璨星。 苍穹之外的群星。 想到这里,公爵轻轻侧身,难看的脸庞上折射出冷冷的微光。 “泰尔斯王子。” “在我看来,真正统治这片土地,统治这个王国,乃至统治整个世界的,让无数人甘心服从我们的——是习惯。” 习惯。 “习惯,习惯……”泰尔斯咀嚼着西里尔的话,突然明白了什么。 出其不意拿回话语权之后,他开始慢慢把握住对方看似随意的谈话里,那一根飘忽不定的轴线了。 然而此时,西里尔反倒拄着他的拐杖,一顿一顿地在房间里踱起了步。 “男人习惯了出外养家,女人习惯了在家带娃,商人习惯了来回倒货,农民习惯了缴税服役,贵族习惯了治理,祭祀习惯了神叨……” “军队习惯了暴力,官员习惯了命令,作者习惯了拖更,领主习惯了颐指气使,国王习惯了高居王位……” 公爵的语速很快,就如他的步伐,像是攀登着一座看不到顶峰的山: “人们买东西习惯了付钱,做坏事习惯了受罚,面对死亡习惯低头,面对生机习惯颔首……” 西里尔像是出了神一样,左手轻轻拂过古旧的墙体,面上的表情却变得认真起来。 这让泰尔斯也不知不觉坐直了身体。 “习惯,那是他们——我们所统治的每一个生灵——打从娘胎里生下来时就亲眼见到的,这个世界看上去的样子;” “那是他们在有限的岁月和人生里所重复与实践的,这个世界既定的样子;” “那是他们一次次目睹无数人的作为与反应之后,下意识地去尊崇、模仿、信服的样子。” 此时,一手按在墙上的西荒公爵突然抬起头! “泰尔斯!” 少年吓了一跳。 只见西里尔冷冷地盯着他。 “人们服膺我们的统治,尊敬我们的地位,效忠我们的身份,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伟大,不是因为我们生而高贵,不是因为我们施恩几何威逼多少,不是因为我们治政有方泽惠万民,更不是因为你的血液如有神赐闪闪发光!” “而是因为——他们习惯了!” 从窗户渗进房间的寒风吹得公爵的皮袍和头发飘舞不定,更显得此刻的西里尔·法肯豪兹形象诡异,令人心寒。 泰尔斯下意识地咽了下喉咙,他已经没工夫去管公爵语气里本能般的讽刺了。 西里尔眯起眼睛,从眼缝里射出的锐利目光却未曾减弱半分。 “因为从他们第一天睁眼看这个世界开始,他们的祖辈就是这么做的,他们的父母也是这么做的,他们的同龄人还是这么做的,所以他们自己,也同样习惯了这么做,而且还要说服他们的下一代跟他们一样,也这么做。” 泰尔斯慢慢皱起眉头。 “而这群人把他们习惯了的习惯,展示给其他人,另一群人——无论那是子女、长辈,亲戚、邻居、陌生人还是主人、仆役、同侪、上下级——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西里尔停在原地,语气却愈发沉重深邃,就像在讲一个最可怕、令人不寒而栗的鬼故事。 “直到包括你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厌恶了陌生,反感了异常,养成了惰性,从而认识到这样一个道理:违反习惯的,就是不正常的,需要被消灭的。” 泰尔斯的表情越来越紧。 “于是,这些习惯越传越广,越养越深,越发严肃更越发平常,直到我们称呼它们为……” 西里尔的语气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阴森: “秩序。” 一阵寒风吹来,激得泰尔斯瑟缩了一下,但窗外的光芒却不能给他任何温暖。 泰尔斯突然觉得,塔顶的这个房间是如此阴冷。 就像…… 记忆里的复兴宫。 “你领会我的意思了吗,王子殿下。” 西里尔的话重新响起,把他从别的地方拉回现在。 “在我看来,这才是唯一的、脆弱的、可怜的,却也是永远的、强大的、深厚的,维持着我们统治的东西。” “而那些想要动摇这些习惯、动摇这些秩序的举动……” 西里尔淡淡冷笑: “都是很可怕的。” 想要动摇这些习惯、动摇这些秩序的举动…… 泰尔斯不由得挑起眉毛,轻哼一声: “比如这一次,传说之翼对刃牙营地的做法?” 公爵的声音停顿了一秒。 “不。” “不止这么小,也不止这么近,更不止这么轻。” 只听法肯豪兹的嗓音低沉下来,仿佛蕴藏着几个世纪的慨叹: “比如我们都知道,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星辰的某个上位者,不,也许是连续几代里的好几个上位者,他们洒下王权的诱饵,把成千上万的下位者,变成了领主们的敌人。” 这句话把泰尔斯的神经扯紧了。 王权的诱饵。 那个瞬间,泰尔斯突然有这样的感觉:西里尔·法肯豪兹,这位行事诡异,言语出格的不受欢迎者,他今天来此的目的,绝不仅仅只是来拉拢第二王子。 王子越发严肃起来。 “借着王权的阶梯,他们慢慢攀登而上,与我们这些封疆公伯们来回厮杀。” 西里尔慢慢踱步回窗边,重新看向窗下的荒漠营地: “于是乎,数百年的家门兴衰,贵族轮替,无数人的命运沉浮,生死无常,最终铸就王国的今天。” 公爵的声音低沉模糊,却不容置疑。 “数百年的时间,从家族的传继,爵位的兴替,税例的裁定,官员的任免,律法的判决,到军队的动员,复兴宫都以按部就班却无可阻挡的方式,温和、缓慢,但是坚决地,从领主们手中攫取而去。” 听到这里,泰尔斯忍不住想起六年前龙血之夜里,他在五位大公——以及一位女大公——面前慷慨陈词,诉说星辰现状的场景。 也想起前不久他所听见的,由王室卫队的旧人们口述而出的故事。 数百年的家门兴衰,贵族轮替…… 无数人的命运沉浮,生死无常…… 泰尔斯沉思着,没有说话。 “你知道,虽然双方的每一步都被看得清清楚楚,”西里尔向前探身,似乎要把窗下的景色看得更仔细一些,“但真正让棋局变得有趣的……是在看得清的步数里,却有着数不清的可能。” 就像在看他的棋盘。 “走一步看十步——你移动的每一子,关联的不仅仅是此刻的棋盘,而是此后数步,数十步,甚至上百步的棋局。” “从而让百步后的对手无从招架,投子认输——这可远比面对面、拳对拳的较量,有趣多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里,泰尔斯却突然想起了黑剑。 少年想起那个男人与吉萨的一战,黑剑带着他,突进多头蛇基利卡的血肉重围。 从初始突破的位置到突破路线的选择,黑剑从第一步开始,就计算考量战斗的所有因素,从而步步走向胜利。 他就像一个,把战斗当作棋局的……棋手。 西里尔声调沉稳,稀疏的头发在寒风下随着衣袍抖动: “不动声色却悄然落子,春风化雨而秋收万颗——这就是‘贤君’的高明之道,不是么。” 贤君。 泰尔斯略略一怔。 “贤君?”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西里尔突然转身,露出一个令人皱眉的“诙谐”笑容,语气回复了惯常的“亲切”: “怎么,你以为,这么多年了,从那可笑的国是会议到该死的王家银行,尤其是我们这些身在其中的人们,哪怕再蠢再钝,就真的没人看得出来吗?” 泰尔斯心中一沉。 公爵抬起头,眯起眼睛: “就像我一样,我们很多人心知肚明。” “只是无能为力。” 心知肚明。 无能为力。 泰尔斯深吸一口气。 他不由得想起伦巴在马车里提起贤君时,那副心有戚戚的表情。 一朝落子,百年棋局。 泰尔斯的眉毛越皱越紧。 “为什么,为什么这副表情?” 公爵望着窗下的风景,颇有些漫不经心: “老乌鸦在信里说,你对贤君还挺感兴趣的,不是么?” 泰尔斯摇摇头: “我只是……” 王子的话戛然而止。 等等。 泰尔斯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眼睛倏然睁大! “老乌鸦?” 王子猛地抬头,失声道: “你认识他?” “认识他?哼,泰尔斯王子……” 西里尔的笑声顺着风声而来。 “当梅里·希克瑟从龙吻地出发,途经迷海三国进入星辰国境,再千里迢迢地北上埃克斯特时,你以为他是由谁派兵护送着,穿越荒漠的?” 泰尔斯愣住了。 梅里·希克瑟,穿越荒漠,北上埃克斯特…… 可是,星辰的西荒公爵,和安伦佐公国的老年学士,他们是怎么认识的? 西里尔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疑惑。 公爵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难听的嗓音里冒出几丝怀念: “我在年少顽劣时,曾有过一位特别的、来自龙吻地的学士老师。” 泰尔斯耳朵一动。 说到这里,公爵摇头哂笑: “直到伯父发现他的学士资格是伪造的,震怒之下把希克瑟剥了个精光,扔进大荒漠——啊,让人怀念的青春啊。” 泰尔斯眨了眨眼,花了几秒钟来理清前因后果。 那就是说。 西荒守护公爵,和老乌鸦希克瑟…… 泰尔斯脸上的惊奇越发明显。 普提莱说过,那老头给很多大人物当过老师。 看来还真不是…… 吹牛? “我和你,王子殿下,我们在很多看不到的地方彼此联结着。” 西荒公爵的笑声越来越大,直到他从窗前转身。 只听西里尔仿佛不经意地开口: “至于你刚刚问,是谁教我这么说话的,而他是不是专门教蠢材……” 法肯豪兹公爵慢慢地眯起眼睛。 那一刻,泰尔斯突然觉得自己的面部有些僵硬。 咚! 西里尔的拐杖在地上重重捣响。 “我想,希克瑟当然教过蠢材……您说呢?” 公爵眯起眼睛,直直地盯着泰尔斯,透出掩盖不住的恶意: “殿下?” 那个瞬间,房间里的空气似乎被冻结住了。 面对这个不能回答的问题,好半晌,泰尔斯才死命拉动他那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勉强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 真是操了。 顶着西荒公爵复仇也似的目光,泰尔斯艰难地转移话题: “我大概知道你想做什么了。” 泰尔斯抬起头。 他开始慢慢习惯对方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机锋暗藏的谈话特征了。 “面对复兴宫,你们无能为力,所以你们就指望我,指望一位新国王,从王座开始改变王国?”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法肯豪兹再次摇了摇头。 “首先,不是‘我们’,仅仅是我。” 泰尔斯微感愕然。 “其次,改变王国?不,”公爵低声道: “无论有没有你,王国一直在改变。” 西里尔重新绕着墙边,一拐一顿地踱步,右手时不时轻敲着房间里的陈设,像是在缅怀着什么: “确切地说,整个世界都在改变,不止在这一刻,不止在一百年前,不止在六百年前。” 西荒公爵的眼里泛**光: “从‘黑目’约翰挟着国王之威,对全国领主的强制动员开始,到‘断脉’苏美二世颁布‘继承法案’,‘割者’托蒙德四世钦封落日主祭,‘债主’埃兰三世通过国王税法。” “直到‘贤君’闵迪思三世的空前改革,以及‘诗人’艾迪一世召集诸贵常驻永星城的举措。” 法肯豪兹家的主人放下右手,重新回过身来,面对泰尔斯,目光幽深: “乃至今天,你父亲那几乎引发众怒的铁腕统治。” “世界每分每秒都在改变,不惟贤君一代。” 泰尔斯被他看得很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把双臂抱得越发紧致。 从星辰的第二代国王黑目约翰到凯瑟尔五世,他突然发现,西里尔所提到的历史跨度,远远超出当年龙霄城英灵宫里,伦巴所提到的内容。 不止是贤君。 不止是……凯瑟尔。 “每分每秒都在改变……这话听着很耳熟。” 王子叹了口气: “你大概真是老乌鸦的学生。” 西里尔闻言轻哼: “希克瑟,他打开了我的眼睛,以及我的思想,我的心胸。” 可他的目光随即一变: “但你呢?王国继承人泰尔斯殿下?” “你打开它们了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我也打开了它们,那你希望我看见什么?” 泰尔斯沉下表情,缓缓地道。 西里尔没有笑。 他只是认真地看着泰尔斯。 似乎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六年前的国是会议,王子,”只听法肯豪兹轻声道: “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六年前。 国是会议。 泰尔斯再次想起那个决定他命运的会议,他不由自主放下双臂。 但少年没有多作解读,只是简短而小心地回答: “我父亲赢了。” 西里尔冷哼一声。 “是啊,你父亲赢了。” “他大获全胜,不仅在一场会议,更在整个国度,在他绝望地加冕国王后的一十八年里。” 泰尔斯攥紧拳头。 “但是……” 果然,西荒公爵话锋一转,话语变得短促而快速,高低起伏。 “阴谋败露,失去了主心骨,北境是安歇了,但你以为那些与埃克斯特同出一源的北地人们就服气安心了吗?” 北境。 泰尔斯想起与他有“同牢之谊”的米兰达·亚伦德。 “刀锋领的女孩儿也许依赖王权,可别忘了,那是从帝国时期起就以强盗频出闻名的刀锋行省,血色之年的叛乱更是自其而发。” 刀锋领。 那位刀锋领女公爵,莱安娜·特巴克的模糊面容从泰尔斯的心中一闪而过。 “而崖地早已按捺不住,蠢蠢欲动——须知廓斯德·南垂斯特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崖地。 泰尔斯的眼前飘过一张仅剩独眼,却咄咄逼人的脸。 “至于我们西荒,”法肯豪兹关注着泰尔斯的表情,枯槁丑陋的脸上现出深深的忌惮: “看看刃牙营地这几天经历的事情,王子,然后告诉我:复兴宫会从自我以下的西荒领主们中收获什么?” “那些我名义上的封臣们,在传说之翼的面前,他们是会瑟瑟发抖一蹶不起,还是咬牙切齿恨意深藏?” 想起罗曼面对——几乎是所有人时的嚣张跋扈,泰尔斯不由得深吸一口气。 “你是说我父亲的这些举措,”王子久违地,认真地考虑着公爵的话: “会最终带来难以收拾的乱子?” “哪怕以他的手腕?” 西里尔摇了摇头,这一刻的西荒公爵罕见地褪去了诙谐幽默(不识时务?)的态度,声调阴沉: “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父亲的手腕高低,跟他一意孤行所朝向的结果无关?” “而且不只是他,还有无数的人——无论是拥王党人那样站在国王一边,或是像廓斯德那样站在他对面的人,他们愈演愈烈的矛盾,都会带来不可预见的后果。” 泰尔斯轻咬牙齿。 在他长期的印象里,他的父亲,凯瑟尔五世在王国的政治斗争中,都是处于上风,牢牢压制对手的那一个。 然而法肯豪兹所说的话…… 真的有道理吗? 西里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下不便的左脚,双手按上拐杖。 “也许领主们独霸一方、王国诸侯林立的时代慢慢远去,是一种趋势和必然,”公爵若有所思: “也许这就是星辰的汹汹大势,从来不息。” “而任何不自量力阻挡它的行为都是徒劳且愚蠢的。” 但法肯豪兹最终抬起头,炯炯有神地望着同样沉思着的王子: “可是同样,任何人急不可耐,想要借着大势推波助澜、压缩时间、加速进度,从而尽早看到他们心中的结局——这样的行为,也一样愚蠢。” 急不可耐。 一样愚蠢。 泰尔斯没有说话。 不知道是不是听进了泰尔斯的建议,西里尔保持着他此刻的认真严肃: “治国从来没有立竿见影一说,哪怕睿智英明如‘贤君’,也要小心翼翼地落子成局,百年观效:你不能抱着‘毕其功于一役’的心思,粗暴武断而急切短视地决定成千上万人的命运。” 他叹出一口气: “就像‘刀锋王’托蒙德二世、‘鹰爪’凯瑟尔三世与‘红王’约翰二世,他们的人物传记看似战功赫赫,实则祸根深埋。” “这只会更糟。” 法肯豪兹闭上嘴巴陷入沉思,他立在原地,任由寒风吹拂他的皮袍。 看似战功赫赫,实则祸根深埋。 不知为何,泰尔斯突然想起了努恩王。 以及这位天生之王去世之后,众叛亲离、四面受敌的龙霄城,和根基不稳、风雨飘摇的英灵宫。 还有那个战战兢兢地坐在大公之座里,甚至没办法把‘凯旋’指环套上拇指的可怜女孩。 泰尔斯沉默了很久,才轻哼一声: “我父亲怕是不会喜欢听这话。” 西里尔抬起眼神: “所以你也不必在他面前提。” “除非你到了能提的那一天。” 泰尔斯竭力忽略对方话语里暗藏的意味,开口道: “但你也说了,汹汹大势从来不息,任何阻挡它的行为都是徒劳而愚蠢的。” “如果,如果这一切都只是必将跨过的阻碍……” “只是登顶前的必经之途呢?” 听完这话,西里尔先是沉默,随后冷笑以应。 “只是?” 公爵重新拉起拐杖,一瘸一拐地靠近泰尔斯。 但泰尔斯觉得,这位西荒公爵的可怖脸庞已经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小心你的用词,泰尔斯,我相信老乌鸦都曾警告过我们。” 只见西里尔·法肯豪兹神情肃穆: “别让高高在上的傲慢毁了你——无论那份傲慢是来自坐在王位上的怡然自得,或是俯视史书时的轻佻自矜。” 感受着对方语调里的坚决,泰尔斯不由得绷紧了身体。 “至于必将跨过的阻碍和登顶的必经之途,须知……” 寒风中,西荒守护公爵的犀利目光与尖利嗓音,双双向泰尔斯逼压而来: “黎明迫近时,黑暗尤其可怖。” “风暴远走前,破坏方才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