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疯了吧
“小时候,当里斯班伯爵告诉我的时候,我一直以为那不过就是传说。” “不会比天空王后,比神殿里的诸神雕像更加真实。” 摩拉尔用泰尔斯从未见过的复杂眼神望着后者。 泰尔斯认得那个表情。 那是方才塞米尔发誓失败后,小奎尔·巴尼脸上的表情。 失落、空洞、痛苦、后悔。 还带着几分迷茫和无助。 “然而,我们家族代代相传的故事是真的……” 他死死盯着少年,头颅微摇,胸膛起伏。 如同再也不认识这位曾经短暂与他同生共死,来回历险的同伴。 那个与他同命相怜的异国王子。 面对摩拉尔的弩箭,泰尔斯唯有咬紧下唇。 那一刻,似乎连胸口的疼痛都已不再重要。 他能说什么? 他该说什么? “……灾祸是人,或者看着像是人的怪物。” 摩拉尔的眼神不离目标,手里的弩箭忍不住微微颤抖。 “它们像我们一样呼吸,一样进食,一样行走,一样生活在大千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一举一动,形神俱似。” 他下意识地喃喃道,语气缥缈。 好像在复述很久以前的古老故事。 “但他们终究不是我们。” “他们终究会撕下面具,露出原形,开始毁灭和屠戮。” 泰尔斯下意识地收紧胸口的拳头。 摩拉尔的眉头慢慢收紧,后退一步,似乎不能相信自己所面对的一切。 他咬紧牙齿,狠狠吸了几口气,脑中闪过方才的场景: “你就是这样的,不对吗?” “就像刚刚?” 靠在墙上的泰尔斯沉默了一会儿。 他脸色灰败,在红彤彤的火光下也毫无起色。 他们终究不是我们。 他们终究会撕下面具。 泰尔斯幽幽想起每一次的失控和叩门,想起那个如同知晓了一切的梦中泰尔斯,以及每次回过神来后面临的后果。 “我不知道。” 过了很久,泰尔斯才用一种如在梦中的语气,哀伤地道: “即使对我而言,这个问题也充满了迷雾。” 摩拉尔也沉默了一会儿。 幽深的地牢里,一时只听得见两人的呼吸。 直到空气里响起摩拉尔吃吃的冷笑。 “所以,在耐卡茹王交过手的灾祸里……你是哪一个?” 泰尔斯稍有失神。 只听摩拉尔用最严肃和忌惮的语气,咬字开口: “王灾?” “噩灾?” “血灾?” “秘灾?” “先灾?” 每说一个词,摩拉尔的神色就严峻一分。 这些只在沃尔顿家族的传说里出现,他却从来不以为然的词组。 灾祸。 听着这些陌生而奇怪的名词,泰尔斯轻轻蹙眉。 直到摩拉尔单手举着臂弩,咬出下一句话: “抑或你干脆就是众灾之首——‘诸神克星’?” 诸神克星。 听见这个似曾相识的绰号,泰尔斯的胸口又是一疼。 少年不再看向摩拉尔,他低下头来,半是释然,半是落寞地开口:“都不是。” “我是个……” “新人。” 摩拉尔停顿了一瞬。 “哈。” 他的肩膀微晃,笑声有些凄然,连着火光和弓弩也在颤栗。 “所以你们就像白刃卫队一样,还有新人……” 话语带着淡淡讽刺。 在不知是何滋味的心情里,泰尔斯努力勾起嘴角。 “是啊。” “魔能师,灾祸。” 思虑所及,他略略走神,语气失落: “一切就像噩梦一样,无论你在平时挤出多少笑容,鼓起多少勇气……” “但夜深人静,午夜梦归时,它总会回到你眼前——” 摩拉尔的弩机微微一颤。 “够了。” “灾祸。” 他打断了泰尔斯的话,死死盯着后者,眼神陌生,嘴角生寒,手上青筋凸出: “你知道无论是哪一个神殿,哪怕再破败再式微的教会,都在警告每一位埃克斯特国王:灭世的灾祸终将卷土重来,像当年毁灭最终帝国一样毁灭我们吗?” 泰尔斯没有看他,只是闭起眼睛: “我……” 可摩拉尔不准备让他回答。 努恩之子咬牙开口,捏在弩臂上的手指死命用力,强自压抑着无处可放的复杂情绪: “你知道每一个沃尔顿自小就被教导,终结之战里,耐卡茹和他的同侪们是顶着怎样的恐怖和绝望、牺牲和伤亡,才奇迹般逆转寒风,击败疯狂邪恶的灾祸,建立埃克斯特的吗?” 泰尔斯没有睁眼,他勉力扯起嘴角: “是么。” 星辰王子感觉得到,鼻子的血已经止住,而自己全身的力气在狱河之罪的缓慢浸润下慢慢恢复,胸口的疼痛也在逐步缓解。 至少,他应该可以自己站起来了。 但不知为何,面对着愤然望着他的摩拉尔,面对那把看似摇摇欲坠的时光弩…… 泰尔斯突然失去了站起来的动力。 这就是灾祸。 就是自己。 以及自己的未来。 他灰暗地想。 一个久违的可人女声,从他的耳边响起。 你正在不幸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魔能师,这不是天赋或祝福……是诅咒和厄运。 听着摩拉尔痛恨而粗重的呼吸声,那一刻,泰尔斯突然觉得…… 好累啊。 就像在做一个耗尽精神的长梦。 他有些……不想再站起来了。 所以,这就是我们的结局了。 地牢里,火把再次爆出一个火星。 “是你吗?”摩拉尔冷冷质问道。 泰尔斯仍旧闭着眼睛: “什么?” 摩拉尔看着面色凄然的泰尔斯,心中的愤怒和质疑同时燃烧起来。 “六年前,龙霄城……那些传说中的怪物们不会无缘无故出现。” 只见摩拉尔咬紧牙关: “告诉我。” “我父亲的死,包括你遮遮掩掩的‘毁掉半个龙霄城’……” “都跟你有关吗?” 他不知不觉提高了音调,加重语气: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 泰尔斯眉毛一颤,下意识地睁开眼睛。 他呆怔地望着摩拉尔的双眼。 那愤怒、痛苦、犹疑,满布血丝的眼睛。 泰尔斯的思绪慢慢飘远。 飘回那一夜的龙霄城。 啊,是呢。 破碎的屋檐。 斑驳的断壁。 遍野的死寂。 那些……他以为能抛诸脑后的东西。 他浑身一颤,这次却不是因为疼痛。 而是因为他的内心忽然揪紧。 因为那些无法逃避的事实。 一秒后,泰尔斯失神地吐出那个词: “是的。” 摩拉尔的手臂越来越紧。 “那一夜。” “那个灾祸,还有多头蛇基利卡,”顶着对方的眼神,泰尔斯颤声道: “它们会去龙霄城,会害死那么多人……” 泰尔斯痛苦地闭上眼睛: “都是因为我。” “我。” 寂静。 一时间,连摩拉尔的呼吸声都冻结住了。 哒啦! 火把摔落地面的声音。 下一秒,泰尔斯只觉得领口一紧,整个人就被怒不可遏的摩拉尔单臂提了起来,一把按上墙壁! 砰! 少年闷哼着忍受胸口的滞涩感,突然下巴一痛——时光弩已经被摩拉尔推到泰尔斯的胸口上,直指他的头颅,凸出的箭尖贴上泰尔斯的皮肤,带来阵阵刺痛。 泰尔斯从来没看到过这样的摩拉尔。 后者面色狰狞,呼吸粗重,牙齿紧咬,手臂上的肌肉和脖子旁的青筋无比明显。 就像狂怒的狮子。 就像……那位曾经的北地国王。 “你怎么敢!” 摩拉尔低声咆哮着,泰尔斯感觉到前者的肌肉在颤抖。 他左手扯住少年的衣领,右手和右肩顶住弩机。 时光弩上的弦线无比紧实,蓄势待发。 择人而噬。 只见摩拉尔死死压着如火山般的痛恨和怒意: “你这个该死的……你知道你背负的是什么样的罪孽,会带来怎么样的灾难吗?” 但泰尔斯只是眼神沉寂,恍若无神地任由摩拉尔威胁着他的生命。 “你怎么还敢接近他们?” “你怎么敢接近龙霄城,接近埃克斯特,接近父亲,接近……阿莱克斯!” 摩拉尔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满布红色。 “接近她的国家,她的人民!” “我的人民!” 摩拉尔浑身颤抖,近乎失控。 “把自己的一身厄运和不祥,把血色之年那样的不幸带给他们!” “你知道,你的存在,就是一切祸乱之源吗!” 泰尔斯下巴又是一痛,他感觉得到:弩箭的尖端在颤抖之下,已经刺穿了他的皮肤。 阿莱克斯。 这个名字比弩箭更快一步,刺入他恍惚的大脑里。 不。 他说的是……她。 小滑头。 虚幻的回忆里,那个带着夹鼻眼镜的明丽女孩转过身,轻掩嘴唇,带着淡淡的讶异和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 你要带我走?带我回星辰? 那一瞬,他近乎涣散的思绪为之一清。 泰尔斯从齿缝里吸进一口气,罔顾下颔的疼痛,用力道: “我知道。” 摩拉尔依旧紧绷着神经,怒目以待,仿佛下一刻就要扣动扳机,刺穿泰尔斯的头颅。 只听少年苦涩地道:“我比你清楚。” “事实上,我比每一个人都清楚。” “从那一天开始,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我都知道。” 盾区里,每一双欲呼吸而不得的眼神。 多头蛇下,每一个哭喊着逃命的声音。 龙霄城中,每一具冰冷死寂的尸体。 而自己只能跪在路中间,抱着怀里唯一温热的生命,泪流满面,瑟瑟发抖。 他握紧了拳头。 这些都是属于他的…… 他的血债。 更是因他而起,是他生命里的每一个选择累积之下,所带来的后果。 是他必须正视的东西。 不是简简单单一句“本意非此”或“迫不得已”,乃至“不是我的错”地归咎他者,或更令人作呕的一句“可惜但必要的牺牲”,就能淡然忘却,就能安心逃避的责任和重担。 至少,他不能。 “对不起,”泰尔斯紧闭眼睛,带着满心的落寞和悲哀,轻声开口: “对不起。” 摩拉尔的呼吸越发加重。 泰尔斯的领口被扯得更紧了,他甚至能感觉到在弩箭的威胁下,一滴鲜血从脖颈上流下。 很久之前,泰尔斯就想过类似的场景。 但是在那些设想里,他面对的都是一大群人,一整个世界,无论认识也好,陌生也罢,他们都模糊了脸孔,对着身为怪物,对着带来无数灾难的他指指点点。 现在,他想——他已经很幸运了。 不是么。 想到这里,泰尔斯心中释然。 他轻轻地睁开眼,平静地看着眼前的摩拉尔,看着后者积压在眼底的愤怒和悲伤。 摩拉尔…… 他淡淡地想道。 不知道…… 当这个用笑容掩饰沉重,用幽默覆盖哀伤的勇敢王子,当他一步一步孤独走在天涯之远,飘荡在海角之边时…… 当他望向他感触复杂的北地方向,望向抛在身后的故乡时…… 当他得到龙霄城遭灾,父亲暴毙的消息时…… 是怎样的心情呢? “下手吧,”泰尔斯的心情彻底平静下来,嘴角扯出微笑:“我准备好了。” 对方依旧双目通红,死死盯着泰尔斯。 眼中的愤怒丝毫不减。 这让泰尔斯想起他在荒漠里睁开眼睛的刹那。 那时,正是这个红头发的快绳,眨着好奇激动的双眼…… 想到这里,泰尔斯轻叹出一口气: “结束这一切,然后离开。” “回到你的人生里去。” “快绳。” 他轻声吐字道。 那个瞬间,摩拉尔微微一颤。 他的左臂一紧,以更大的力度,把泰尔斯摁死在墙上,右手则颤抖着扣上黑色臂弩的扳机。 泰尔斯闭上了眼睛。 等待属于他的结局。 下一刻。 “咚!” 泰尔斯只觉得右脸轰然一震! 还不等他想通,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就贴着墙壁侧飞了出去! 狠狠摔落地面。 “咳咳……” 泰尔斯痛苦地闷哼着,整个脑袋嗡嗡作响。 他先是感觉到一阵蔓延了半张脸的麻木,几秒钟后,它化为火辣辣的疼痛,让他龇牙咧嘴。 泰尔斯颤抖着爬起身来,试图在满目金星里看清眼前。 怎么…… 下一秒,他的左手里就被塞进了一个硬物。 泰尔斯先是一惊,随后意识到,这是剑柄。 很快,他的右臂一紧,整个人被扯了起来! 搭上一个厚实宽阔的肩膀。 一只手臂则搭上他的腰部,把他硬生生地扶了起来。 惊愕中,泰尔斯死命地摇摇头,把漫天的金星晃散。 他这才惊讶地看见: 自己正倚靠在快绳的肩膀上,一时高一时低,被后者扶着前进。 从少年的角度只能看见快绳的侧脸,看不真切表情。 而后者手里的弩箭早已不见,换成了那个摔落地面的火把。 “你……”他只来得及吐出一个词,被快绳揍过一拳的脸颊就生疼不已。 “闭嘴,”快绳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咬牙切齿中,依稀透露出他不稳而犹豫的情绪: “敌人还在。” 他举着火把,照着前方,浑身颤栗: “得去个安全的地方。” 泰尔斯愣住了。 “可是……” “闭嘴!” 快绳转过头来,眼睛通红,恶狠狠地看着他,语气满布北地人特有的粗犷和粗鲁: “别逼我再揍你!我还记得那两巴掌呢!” 言毕,他看也不看泰尔斯,自顾自地转过头去,呼吸中犹可辨认出复杂的感受。 泰尔斯怔怔地看着他的侧脸。 火光摇曳,空气静谧。 一股难言的滋味袭上心头。 王子垂下头,咬紧牙关,拖动虚弱的身体,倚住快绳的肩膀,跟上步伐。 两人把昏迷不醒的玛丽娜留在身后,呼吸一快一慢,一急一缓。 他们的速度不快,却很沉稳。 两人在沉默中前进了一段距离,跨过几具尸体,终于来到旋转向上的石阶旁,开始攀登。 场面一时就沉浸在这奇特的气氛里。 “为什么。” 静谧中,泰尔斯再也忍不住,默默地在快绳耳边道。 “你明明知道了……” 快绳举高火把,转过一个转角,咬紧牙齿。 他知道对方要问什么。 “为什么你——” “我特么怎么知道为什么!” 快绳很不气地回敬他,语气之重,态度之恶,让泰尔斯有种回到北地的错觉。 他停顿了一下,带着满心的挣扎: “你就当我……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