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她看见绸带串起的彩灯,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漆黑的天幕之中。 穿戴整齐的贵人跽坐在长几前,皮肤白得晃眼。 贵人年纪尚轻,脊背挺得笔直,甚至有点刻意。 手指也是规矩地平放在大腿之上。 他睫毛很长,落下的时候,幽幽凉凉的目光便扫了过来。 少女慌乱垂首,娇美的面靥上浮出窥视被撞破的尴尬。 她微抬玉臂,将托盘举得高些。 年轻的贵人垂着指尖,在云意姿所奉的琉璃盏上停留了一瞬。 在她屏住呼吸的时候,轻飘飘掠了过去,拿起了左边的那一只。 将晶莹剔透的盏贴在唇边,呡了一口。 他含下酒液,声音像滚落四处的珠玉,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喑哑多情: “我喜爱柔倚守矩的女子。” 轻飘飘一句话,便将云意姿打入深渊。 聂青雪脸上一松,露出胜利者的笑。 作为被留下来的幸运儿,她袅袅起身,拿起酒壶,主动为他斟满—— “公子,请用。” 娇声嘤咛,柔顺谦卑。 而被贴上“不柔倚、不守矩”标签的云意姿,由宦者打发了下去。本该丢进掖庭自生自灭,却被梁怀坤一眼相中,并带去梁国。 那时被带走的云意姿回头看了 旧十胱 (jsg) 一眼,至始至终,那位少年公子,都是一副平淡淡漠的神情。 从不在意自己的一句话, 是否会决定别人的命运。 思绪回笼。 一抹柳絮轻旋着下落,许是因她视线在他身上驻足太久,少年微微摆头,就要看来。 云意姿立刻躲到树后。 与此同时,一道尖细的女声响起: “好哇,原来你在这儿!” 须臾,一抹浓紫色便闪身到了少年跟前,是个约莫十五六的少女。只见她满头珠钗,娇艳的小脸上写满怒火: “就是你的手下伤了我姐姐,对不对?” 她抓着一根银节鞭,镶嵌着红宝石的鞭柄被她攥得咯咯作响,咬牙切齿道,“今日,你若不把人交出来,我就把你活活抽死。” 往外探了一眼的云意姿大感诧异,嘉梦宗姬?她怎会在这儿? 面对嘉梦的咄咄逼人,少年面色微变地退了一步,却轻“哼”了一声。 云意姿躲在树后,抿唇。 那一声哼,还真有后世公子珏的气韵。 三分凉薄,七分讥诮。 不用看,都知道他正微微抬高下巴,用那种冷冰冰的眼神看人了。 他半天都不说话,嘉梦更觉不悦,绷紧了手里的长鞭,“装什么哑巴?你身边那条狗不是天天跟着你么,今天怎么没影儿了?快让他滚出来!” 她满面阴狠,“敢伤我姐姐,就该承担后果!” “原来你们越家人都是这般是非不分。” 小病秧子看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说,“不如,你先去问问你那姐姐都做了什么好事,再来这里大喊大叫。” 他尾音很轻,几乎如同规劝晚辈一般,明明自己就是个半大孩子,“像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来要人,我只会觉得你跟你姐姐是一路的货色。” 没想到十年前的肖珏,说话这么呛人,云意姿有点意外。 “你敢骂我?”嘉梦暴怒,“还敢污蔑我姐姐,我要了你的命!” 长鞭如蛇蹿起,几乎就要撩到那嫩白的脸蛋,云意姿却看见他伸出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鞭子。 嘉梦不敢置信,他不是虚弱多病么?缘何反应如此之快,这力道也……? 一时有些怔愣。 云意姿看着对峙的两人,却想起来了,前世确实有这么一桩事。 河安伯的长女,即嘉梦宗姬的姐姐,曾夜闯公子珏所居住的饮绿小榭,当时这件事在后宫里都传遍了,那位大宗姬也沦为宫里人的笑柄。 此事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天子为了安抚肖珏,或者说安抚他背后的燮国公,破格让没有一官半职的公子珏参加了百国宴,甚至安排了最上等的座席。 嘉梦很快就回过劲来,猛地往后挥臂,将鞭子抽出。 肖珏没来得及松手,倒抽一口冷气,捂住了手心。 嘉梦见有血迹从他紧握的手中流出,吓了一跳,“你……” 只不过,这位嘉梦宗姬因时常随父母入宫,深得天子生母虞夫人的喜爱,娇纵跋扈惯了,没有因伤到他人而愧疚,反而嘲讽 旧十胱 (jsg) 道: “不过是个低贱的人奴之子,怎么,还妄想攀高枝呢?我告诉你,既然来了王宫,就该安分守己做你的质子,别再打我姐姐的主意!还有,管好自己的狗!不然我见你一次,抽你一次!” 肖珏的脸色愈发白,却定着不动。他本就生得偏阴柔,这个样子确实有些可怕。 “你,你看我做什么!”嘉梦底气有些不足,恶狠狠地一甩长鞭, “总之,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地面腾起飞尘,她狠狠瞪了一眼肖珏,转身便走。 直到人消失无踪,肖珏才把握起的手松开,手心仍在往下滴血,他却无动于衷,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痛。 忽有脚步声在面前停驻。 他抬起眼睛,脸色仍然还没回转,淡淡地扭曲着,“你是谁?” 女子没有回答,不过他并不在意。 “你都看到了。” 云意姿点了点头。 “请您宽恕,”见他眼底几乎是立刻乌云密布,她福了福身,充满歉意地说。 他打量她几眼,不像个普通的宫女。 少年忽然间露齿一笑:“正如刚才那越嘉梦所说,我呢,只是个低贱的质子。即便你一直躲着不出现,我也不能拿你怎么样,又何必跑出来假惺惺呢。” 他笑起来那种稚气更重,眼睛十分漂亮,阴沉气儿一下子便无影无踪。 云意姿叹气,“实不相瞒,方才,我想到三种为您解围的方法。” 他一愣,好像随时准备翻一个白眼。 但他没有,只是充满戒备地看着她。 她又说,“但是不论哪一种,都会引起嘉梦宗姬的注意。” 他听懂了: “你不愿冒险。” “在宫里,学会审时度势,是我们这些人活下去的秘诀。”云意姿脸色真诚,实话实说,“毕竟对于彼此来说,我们不过是陌生人而已,不是吗?” 小病秧子露出赞同的脸色,点了点头。 下句话却让云意姿微惊: “可你看我的眼神,却不像第一次见到我呢。” 敏感如斯。 她立刻低下头去,不再与他的视线对上: “是我僭越了。” 他却来了兴致,眨眨眼睛,问: “你见过我吗?” 云意姿摇了摇头,“不曾。” 她将目光放到他流血不止的手心:“很疼吧。”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废话。”肖珏也没想到,越嘉梦的藤鞭上竟然有倒刺,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毒? 正分神间,面前的女子突然半跪在地,托住了他的手。她指尖微挑,一下子便将扎进肉里的小刺剔除。 他疼得一颤,要往回抽,却被她握得更紧。 索性不再动作,垂了眼,只觉这人真是大胆。 每剔除一根,他就会小小地打一个颤,细白的手指微微蜷缩。 “别动,”她轻轻吹了一下,抻着他的手,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覆盖在他血肉模糊的手心,缠了一圈,在手背处轻轻打了个结。 她抬起眼睛,说:“我能为您做的,只有这一点。”所以才待到现在。 肖珏没有听懂言外 旧十胱 (jsg) 之意,只垂头看那手帕,不算上乘的料子,胜在轻薄,缎面雪白,一角有明黄色倾斜而上。 “十丈垂帘。”他翻手来看,认真地点评,“不过你这绣工,还真是碍眼。” “……”直说丑不就得了。 云意姿忍了,微笑: “公子好眼力,正是十丈垂帘。” 见他还在看,她轻声问,“百花杀尽,却坚晚节于岁寒。公子以为此花如何?” 肖珏答道:“我不喜欢。” 他大言不惭:“我喜欢芬芳扑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