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节
那次小王八事件的结果老毛也记得十分清楚—— 尘不到回山后,当天就发现了小王八肚皮上的字。 但他没有恼,只是倚着门看小徒弟练功,完事后招手把对方叫进屋。拎上了另一只小王八,肚皮朝上搁在桌案前,然后拿了一只笔蘸了墨,握着闻时的爪子,手把手地教(逼迫)闻时在小王八软甲上写了个“时”。 然后闻时自闭了两天。 老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一千多年过去了,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当年的大宝贝这会儿正睡在尘不到的床榻上。 老毛又默默回头,看了屋子一眼。 作为尘不到亲手创造出来、看着闻时一路长大的金翅大鹏鸟,他的内心十分沧桑,被一种复杂的情绪填满了,这种情绪叫做: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一时间不知道究竟是谁拱了谁。 小召确认了那个小王八肚皮上是个“时”字,长长松了一口气。又把它放回池子里,用草茎轻轻拨着它的脑袋说:“日上三竿了,醒醒诶。” “备了好多好吃的,你不饿吗。”大召跟着说。 “水烧四遍了,不洗个澡吗。” “万一洗了又睡呢?” “……噢。” 老毛听得脸色有点缤纷,他实在没忍住,朝窗边挪了挪,缓缓伸过去一颗头。 屋里,尘不到支在靠案上翻一本旧书册,闻时枕着他的腿,侧蜷着还在睡。 老毛刚瞄到一眼,就看见尘不到从书间抬头,食指碰了一下嘴唇。 老毛忙不迭又缩回了墙角。 “醒了没?”大召睁着杏眼,满怀希望地问。 “要吃饭了吗?”小召也精神了。 “没,让咱们闭嘴。”老毛说。 殊不知,这话刚说完,床上的人就动了一下。 *** 闻时很久没有睡过这么安逸的觉了。 小时候是因为尘缘缠身不敢多睡,大了又因为心思太重睡不踏实。再后来没了灵相和记忆,就连梦里都是空空荡荡的。偶尔闪过一些零星往事,醒来后能接连头疼好几天。 他对睡觉一贯没有期待,也不觉得放松,只当是不得不做的一件事。有时候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一整夜,比不上当年下棋间隙里点着头打一个囫囵浅盹。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没有负担和惦念地睡足一整夜。 睁眼的时候,天光大亮。 他起初不太适应那个亮度,半眯着眼睛,光就从眼睫的缝隙里一点点漫进来,那是一个缓慢而熨帖的过程,他甚至罕见地产生了再赖一会儿的冲动。 直到他听见了屋外隐约的说话声。 他抬起手肘掩了眼睛,却磕碰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体。不仅如此,枕头的触感也很奇怪…… 它就不太像个枕头。 闻时:“……” 他上一秒还是迷糊的,下一秒就醒了个彻底。他倏地睁开眼,听见尘不到的嗓音落下来:“他们吵醒你了?” 闻时怔怔看着他。 第一次睁眼后看见这样角度的尘不到,闻时几乎反应不过来。 “睡饱了么,怎么熊猫印子没浅多少呢。”尘不到低头抹了抹他眼下的皮肤,还煞有介事地看了眼自己的拇指,好像那微微的青痕会掉色似的。 闻时半是赖床半是躲地朝里偏了一下脸,蹭到了尘不到腰间堆叠的衣袍,这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睡的。 “我……”他撑着床榻边沿就要起来,可是当腰线绷到某个程度的时候,他极其明显地僵了一下。 “难受得厉害?”尘不到把书搁在一边,伸手过来。 他的手掌温度刚好,覆在那处绷紧的肌线上,缓解了突然泛开的酸意。但闻时这会儿衣袍没系,有些松散,而尘不到的手就没在布料下…… 从闻时的角度看过去,难免跟昨晚的场景有些重合。 他一把抓住尘不到的手腕,道:“行了。” “真的?” “嗯。” 尘不到看着他的眼睛,又扫过他的手和抿着的唇,忽然低笑了一声道:“你这是见了光开始害臊了么。” 闻时:“……” 放—— 没有。 你想多了。 害哪门子臊。 傀术老祖微拧着眉心,一副冷冰冰生人熟人(尤其尘不到)都不要靠近的严肃模样,忍着某些不方便言说的诡异感觉,企图下床离开现场。 结果刚一动就感觉拉扯到了什么。 闻时有点纳闷,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有一部分傀线还在手指上……就是很乱,显然被拨拉牵扯过不知多少回。 它们每根都放得很长,蜿蜒纠缠着隐没在铺散的衣袍里。 闻时拽了一下袍摆,就见那些傀线有的在他腰上,松垮的地方几乎挂到了胯骨,有些绕过了腿,最末端则凌乱地缠着脚踝。 而他目光看到脚踝的时候,又刚巧看到了床榻边缘一片深色的痕迹,那里隐约有股竹香。应该是昨晚药油翻倒,从竹筒细孔里渗出来的…… 闻时:“……” 现场一片狼藉,他的脸也没好到哪里去。 虽然他一言未发,但他满脸都写着一句话:我的傀线为什么会绕在我身上?我明明…… “是啊。”尘不到刚好勾了一根线捻在手指间,将这位顶级傀师的疑问听了个齐全。 就见他拎起那根线送到闻时面前,要笑不笑地说:“要不你问问它,怎么关键时候那么不听话,这么多年了也没学会乖。” 闻时:“……” 这话倒是勾起了一些往事。 当年闻时刚开始学傀术,跟其他人都不亲近,练功也不肯去山腰,只逮着尘不到一个人当靶子。有事没事就把傀线往尘不到身上招呼,从最初直愣愣地放出去,到后来学会了偷袭。 可惜从来没落着好。 每次傀线甩出去,眼看着要碰到尘不到了,就会被对方伸手勾住。一边笑斥着“造反”,一边用傀线把人拽到面前,捆粽子似的绕上几圈,还要故意扎个蝴蝶结。 然后就会变成闻时跟自己傀线之间的斗争。 小时候闻时解开傀线得好几个时辰,解完之后脸恼红了,汗也出了一身。就这样他也不吃教训,没过几天还敢。 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一直战到了现在。 “小时候驴脾气也就算了。”尘不到把那根傀线搁在他手里,低声道:“大了是故意的吧。” 闻时曲了一下腿,乱缠着傀线的脚踝没进了衣袍。 “……不是。”他舔了一下干燥的下唇,没抬眼。 彼时屋外的老毛等了半天动静,觉得自己可以说话了,敲了敲门就要进来:“大小召烧了水,要不——” “别开门。” 闻时下意识觉得这满床狼藉不能见人,手指一动,就听“砰!”地一声响,刚开一条缝的门瞬间撞了回去。 老毛被门板拍了个正着,气得扑棱着翅膀跑了。 闻时哪管得上那些动静,他屈了一下关节,所有乱缠的傀线就都收束回来,老老实实绕在指根,一点都看不出它们之前是什么模样。 他又把长衣穿系好,药油的痕迹抚扫干净,头发一丝不苟地扎起来。顷刻之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乎看不出昨晚这里发生了什么。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他下了床,正要往门外走的时候,不小心瞥见了尘不到颈侧的一道红痕,在领口遮不住的地方。 …… 那是他昨晚难耐至极的时候咬出来的。 闻时:“……” 他蹦了一句“我去洗漱”,然后匆匆就要走。 只是刚走没两步就被一只手拍了拍肩:“等会儿。” 闻时回过身,尘不到低头在他唇角亲了一下,笑着说:“雪人,早。” *** 老毛飞了两圈泄愤,刚落回地上,就看见尘不到的房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抹白影系着蓝色的绑腰从屋里掠出来。 他长发束得高高的,肩背挺拔,脸上表情不深,从人身边走过的时候,白色的袍摆被风吹扫起来,像一缕绕山而过的游云。 他在经过众人的时候脚步打了个停顿,沉声说了句“早”,然后便没进了那片葱郁松林,掠下山道。 接着尘不到也走到了门口,他披着红色的罩袍,有些懒散地倚着门。抬手挡了一下并不恼人的日光,然后笑着看那道白影绕过山壁。 他转头对老毛和大小召说:“早。” …… 那一刻老毛有些恍然。 好像桑田碧海,物是人非,这山间的青松流云却还是当年的那些。 亘古恒常,从未变过。 第116章 后人 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 有苦尽甘来,就有盛极而衰。